在303,一晃兒過去了一年。
我大概已經(jīng)是20來歲的年紀(jì)。鏡子里的我質(zhì)樸得像只沙地蘋果。
除了方奶奶,二十幾歲的小馬兒也時常引起我的注意,據(jù)說他是人類頂尖大學(xué)的博士,什么讓他精神異常,不得而知。我倒是沒有覺得他有什么異常,我甚至覺得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很美好。陸大爺總是笑呵呵地玩著游戲,孫姐永遠(yuǎn)離不開她的花兒……
小馬兒總是能把枯燥無味的生活變得充滿樂趣,我需要這樣的快樂,來忘卻蟻生,來戰(zhàn)勝對人生的恐懼。他經(jīng)常帶我偷偷溜出去吃夜宵。老板娘沒有像對待病人一樣對待我們。對于她,我們只是顧客。
餛飩的熱氣在寒夜里凝成白霧,狠狠地貼在他的眼鏡上,他變得滑稽異常。
“你是個很美的女孩子,你知道嗎?!?p> 我知道他在瞎說,他也只是精神疾病患者之一。我也是。暫時。
“誰送你來的這里,你會很快離開嗎?!?p> “我自己來的啊?!彼^也不抬,把餛飩吃得干干凈凈。
“那你知道自己有什么病嗎?”
“我?”他摘下眼鏡,擦了擦,又戴上。
“對啊,這不是人類,這不是家精神病醫(yī)院嗎?”
“精神病,不還是人定義的么,這是個陰謀,排除異己,懂么,因為你是極少數(shù),而非大多數(shù)?!?p> “大概是因為太清醒了吧?!彼嘈Α?p> 他白色的襯衫,濺上了餛飩湯汁,我沒有告訴他,即使告訴他,他也無能為力吧。
迷失的蚊子跌跌撞撞撲向燈光,燈光變得搖晃。
他神秘地笑,“我可知道你是怎么來這的?!?p> 我知道他說的是假的。
但是我必須離開這里。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把眼鏡摘下來遞給我,“拿著吧,感覺你比我更需要?!?p> 是的,他只有今天戴了眼鏡。
我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
這里,來不自由,去也一樣不自由。
我用蹩腳的社交語言,向院長證明我無需再進(jìn)行“治療”,對白是找小馬兒演練過的,可是院長關(guān)心的似乎不是我的“病情”。
他辦公室的墻上掛滿了弗洛伊德,華生,馮特的照片,四面墻被各類書籍?dāng)D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角落的綠植,蔥郁得充滿挑釁,環(huán)顧四周,我開始心慌,會不會被這個智者識破。
“小白吧,這一年我們一直沒有聯(lián)系到你的家人,你真的存在么?”他隨手點了一支煙。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如果拿社會關(guān)系去定義一個人的存在,那我應(yīng)該是不存在的,可是我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就端坐于此,還不夠證明存在么。
“對我們來說,你是存在的,可是,你走到外面,誰能為你的行為負(fù)責(zé)呢,即使我們認(rèn)為你的精神不存在任何問題,你真的有能力生存下去嗎?!?p> 他回答了我的問題,但又拋出了很現(xiàn)實的問題。這個每天板著臉的老院長,以崇高的人文關(guān)懷及社會責(zé)任感,深深觸動了我。為人第一年,竟遇到如此溫暖。
“我……”
還沒等我回答,
他接著說道,“而且你也知道,每天的藥物治療,包括床位費,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我們也希望能盡快聯(lián)系到你的家人,還清這筆費用?!?p> 煙灰掉到桌子上,他吹了吹,吹到了我的眼睛里。我揉了揉眼睛,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我迅速向小馬兒匯報了我和院長的談話。
想詢問他,該如何回饋這番掛念。
他聽我講完,
“他問了你是否存在?他的存在呢?”
我不想去思考這個問題??伤局环?。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假的,兩年前他還在煤礦挖煤呢,他們變著法地把老院長變成了精神病,你看看陸老現(xiàn)在只能天天玩游戲,也不知道他是真瘋還是假瘋,真的是慘。”
現(xiàn)在誰是院長,之前誰是院長,之前的院長怎么樣,我并不關(guān)心,只是,挖煤的怎么就不能當(dāng)院長,我覺得小馬兒這是赤裸裸的偏見。
當(dāng)晚,院長找到了我,“你走吧。不用辦手續(xù)。”
我感動于人類的純善溫良。
我沒有行囊,如果衣服可以扔掉,我也愿意再次赤裸裸地,如同人類新生兒般,坦然,純粹地走進(jìn)這世界。
我沒有,大概是怕再回到這里。大概是我已經(jīng)學(xué)會用人類的標(biāo)準(zhǔn)衡量行為。
不知是值得慶幸,還是應(yīng)該感到悲哀。
我盤算著盡快找到工作,把錢還給小馬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