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只有那只貓目睹了我從蟻變成人。
那么她會不會洋洋得意地,將這番,她的失魂狼狽,我的茫然驚慌,夸夸其談地轉述成別樣的波瀾壯闊。我就這樣沾沾自喜地慶祝著蟻生重生。
不過,要做一個人,可沒那么簡單,媽媽說人類是主宰,是天花板。我有太多東西要學習,但當務之急是先從這個房子出去。
拖著僵硬的腳,我走到門口。猛然間,我想起了我的媽媽,她一定在某個角落,也許她也在為今天的食物擔憂,也許她也目睹了一切?;蛟S她在瘋狂地尋找我的蹤跡,又或許她已無暇再想起我……
對這個短暫停留過的家,我竟產(chǎn)生了千絲萬縷的不舍。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回到從前,所有蟻圍坐一起,盡情享用那封存了幾個月的蒼蠅腿。
該怎么才能毫無違和感地融入人群,怎么收起鄙陋呢。
我現(xiàn)在只知道,蒼蠅腿肯定是不能再吃了??晌揖乖诖丝滩粻帤獾匮柿搜士谒?p> 此地不宜久留,我必須為了蟻族的揚眉吐氣犧牲自我,要讓那些從來不屑與我們來往的食人蟻也高看我們一眼。
裝滿了壯志豪情,腳步愈發(fā)沉重。
我試探性地推開門,陽光仿佛更暖了。眼睛被晃得睜不開,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用盡所有的意志力,抑制住了對地上掉落的冰激凌的貪婪。大大的一塊。
我為自己感到驕傲。
與人平視,很奇妙。
但是他們?yōu)槭裁炊箭R刷刷地看著我,我感到不安,腳下一滑,摔到了地上。
再醒來,我躺在床上,身上多了一件衣服,空氣里彌漫著嗆人的味道,這種味道,就像住在樓上的小強描述過的味道。小強見多識廣,游歷四方,生命力超頑強。據(jù)說平時人類準備的毒藥,他都是當飯吃,頂多是昏迷幾天,那是他們家的祖?zhèn)骷寄堋?p> 作為蟻,我很崇拜他的不死之身。雖然不知道他活著的意義是什么。
作為蟻,我也不知道自己活著的意義是什么,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混入了人類群體,世界上最有意義的群體。
不容我多想,兩個穿著白色衣服的,異常強壯的人把我架起來,詢問我的家庭住址和家人,我聽懂了他們的問話,想到自己孤身一蟻,倍感凄涼,哭了起來,還沒等我笨拙地擠出一兩個字回答。
其中一個人異常堅定且冰冷地說到:“送到到303病房吧,看起來挺嚴重了?!?p> 另外一個人以沉默表示附和。
我不知道303病房意味著什么,只是周圍彌漫著詭異的味道,好像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想硬生生地剝掉我的人皮面具,想窺探我瑟瑟發(fā)抖的蟻生,又或是,想斷絕我剛剛和這個人類世界建立起的聯(lián)系。
前所未有的恐懼。
任我如何解釋,他們都失去了繼續(xù)聽下去的興趣。
轉念一想,我似乎也無處可去,倒不如先住下來。
303病房里,還有一個看起來并不適應軀體的人,也許她也是剛剛做人吧。我暗喜。
她目光呆滯,口水從嘴角滑落,衣服浸濕了大半。
原來除了口水,還有尿液。
房間里,除了兩張床,還掛著四四方方的能夠發(fā)出聲音,傳出映像的神奇盒子。
我被這盒子深深吸引。
每天都有人按時送吃的,這是我最滿意的,再也不用為了食物奔波,膽戰(zhàn)心驚了。那我也應該有些崇高的追求了。
通過盒子,我開始了解人類的世界。
住在一起的那個人,在不吃藥的時候,精神狀態(tài)極好,也會自己把衣服洗得干干凈凈,再疊得整整齊齊,偶爾她會跟我聊起,她的人生,因為我的蟻生無事可講,我成了她最忠實的聽眾。
“叫我方奶奶吧?!?p> 她臉上的褶皺盛滿了親切,感覺下一秒就要融化在里面。
原來人要有個名字。
那就叫白小白好了。
半年過去,我基本了解了人類世界的運作,和目前自己的境遇,而方奶奶依舊是在精神矍鑠和萎靡的循環(huán)中掙扎,我見過她的博學,也見過她的不堪。
一個飽讀詩書,氣質非凡的老人,為何會在精神病院度過晚年。我不解。終于在一個明媚的下午,電視里播著名人訪談的下午。趁著醫(yī)生還沒有送藥過來。
“是外面的生活太吵了嗎?!蔽殷@訝于自己如此高深的問題。
她放下手里的毛線,詫異地抬頭看著我,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開始在房間四處踱步,一言不發(fā)。
從那之后,不論是吃藥還是不吃藥,我再也沒見過那個侃侃而談的智慧老人。
她徹底變成了自己討厭的模樣。
她給我講述的人生是多么美好,她的崩潰來得就有多洶涌。
也許我還是太過淺薄,總想拿蟻生度量人類。
可是我想不通,過往值得回首,當下兒孫繞膝,欲望一個個變成夢想,變成現(xiàn)實。精神壁壘為什么還會山崩地裂,轟然倒塌。
她走的那個夜里。
我突然想起,有天她翻出壓在床底的長裙,掏出一本破爛不堪的書,反復摩挲,嘴里念叨著。
“缺了一角,總是意難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