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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向北歸

38、穿行

南向北歸 爾瑪天空 3577 2021-08-31 13:40:11

  進城比傳說的還艱難。道路全部被巨石掩埋,大家像一群猴子,手腳并用,在懸崖峭壁上攀爬。也有膽大的,扯著樹枝藤條,跳過來,蕩過去,連蹦帶跳向下落。出城的人源源不斷,進城的人逐漸增多,大家走著同一條路。進城的人伸出手,向上拉著出城的人,出城的人為進城的人指點著前行的路。大家都在薄霧冷雨中,聚精會神探尋著前進著,無聲無息。悲痛的氣息如同一層厚重的霧霾,覆蓋籠罩著縣城,在天地間彌漫流淌。

  縣城被崩塌的山體掩埋了大半,熟悉的街道樓房無影無蹤。被地震推動堆積起來的泥土垃圾,形成了巨大的廢墟山體。辦公住宿等各種各種的樓房全都東倒西歪,繁華熱鬧的十字街頭只能模糊看出原來的樣子。仰頭才能看見憑空突起的巨大廢墟,廢墟中伸出的交錯雜亂的枝丫,將天空切割成無數小塊。到處都在冒煙,彌漫著焦糊難聞的氣味。一切物體都灰蒙蒙的,就像中世紀剛剛結束的戰(zhàn)場,穿越了若干世紀呈現在人的面前。

  努力辨明方向,開始向召開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大會的縣委禮堂前進。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垮塌物,只能從廢墟中搜索穿過。不時可以看到遇難者軀體,大多被重物擠壓著,只露出一部分變形殘破的身體,好心人用破敗的廣告布、爛衣服、碎棉被掩蓋著,幫他們維護人生最后的尊嚴。從未有過的驚恐迫使我不看每一具軀體,但下意識中,又仔細辨認著每具軀體上衣服飾樣,都不是彩妞兒,每一次確認都讓我長出一口氣,心里暗暗高興。確認遇難的是別人,為彩妞兒可能活著而高興,真自私,很不應該!我譴責著自己,但沒辦法,我只能一次又一次這樣做。

  縣委大院變成了亂糟糟的垃圾場,磚塊、預制板、彩鋼棚、金屬橫梁到處都是,旁邊的樓房已看不出原來的樣子,東倒西歪地支撐出些許空間。鉆進禮堂,借著從裂縫中穿透過來的光線,可以看到紅色的椅子沖得亂七八糟。在禮堂里橫豎爬了幾遍,沒發(fā)現尸體更沒有傷者,感覺很幸運,鉆出來,坐在縣委大院的臺階上,心情一點點好起來。終于可以抬起頭來四處張望,四周全是倒塌的房屋,支離破碎,或斜或傾,這個曾經美麗整潔的四合院殘破雜亂,萬物都凝固在地震發(fā)生的瞬間。殘存的建筑橫梁墻體橫豎雜亂的重疊著,相互支撐著,有的窗口飄揚著窗簾,有些房門敞開,有的樓洞變形,有的家具懸掛在建筑物上。強勁的出山風,在空曠的場地上打著旋兒,嗚嗚的拍打著各種物體,有東西在廢墟中嘩嘩的呼應,讓人毛骨悚然,全身冰冷。

  不知坐了多長時間,感覺有人走進院子,腳步聲開始越來越重,噼里啪啦,一群人慢慢站滿了院落,大多是軍人。為首的一位老者,指著縣委大樓的右側,為一位軍官介紹:

  “就是這個位置,機房在下面,機要室也在?!蔽覒袘械目粗?,那位老者很肯定地說:“我跑出來,房子是側著倒下去,記得很清楚,對應的位置就在這里?!?p>  “好!”軍官轉過頭,開始發(fā)號司令:“三班倒,按計劃,行動!”軍人們立即散開,不一會兒,便圍著縣委大樓的右側,布起了警戒線,一群人開始攀上廢墟。

  “老鄉(xiāng),請讓讓……”一位士兵見我坐的位置在警戒范圍內,笑著對我說。

  我站起來,頭昏眼花,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士兵搶前一步,扶住了我。我對他笑笑,站穩(wěn)腳跟,慢慢地走出院子。又到哪里去?還是回家去看看吧!彩妞兒也許回家去了!

  我甩甩頭,搞清楚方向,向新城區(qū)前進。街道全部被倒塌的房屋廢墟堵塞,只有翻過四五層樓高的廢墟,才能穿過老城區(qū),找到前往新區(qū)的道路。我攀爬著,不時停下來喘口氣。三四層樓的房間都斜立在身邊,一步都可以跨進去。房間里的家具電器東倒西歪,地板床鋪都蒙著厚厚的灰塵,窗簾掛件靜靜的停在空中,顯得無限詭異。能聽到有人在呼喊叫嚷,聲音或響亮或壓抑,斷斷續(xù)續(xù),很不真切,一直伴著自己前行。爬行的人們大聲回應著,東找西瞧,根本看不見,也許在深深的廢墟下,也許被卡在殘破的墻體間,無能為力。檢起破木板,尋一支筆,寫上下面有人,插在廢墟上,又開始向前。

  從廢墟上下到地面,夕陽開始向西,廢墟籠罩在一層霧霾中,仿佛身處洪荒遠古,很不真實。坐在綜合市場外的空地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才感覺自己真的活著。人們一個個從眼前,扭扭捏捏地走過,市場里的店鋪都開著,食品水果,衣帽鞋襪,就如平常一樣擺放著,只是沒有主人。已經一整天沒吃飯喝水,一點也感覺不到餓。好像與身邊這個世界隔得很遠。世界是別人的,自己只是飄蕩在城市上空的靈魂,不知道饑餓與勞累,不需要食品和飲料,只有一個目的,要回到自己曾經的家。

  連接老城區(qū)和新城區(qū)的小河街,一邊是高高的懸崖,一邊是水急灘陡的湔江。泥石流已經將一切掩沒,巖石泥土還在嘩嗶地滾落流淌,泥槳濺得四處飛散,往日的街道無影無蹤。在江水沖刷下,沿江的房屋整幢整幢的傾斜下滑,黃褐色的河水裹挾著樹枝木塊,泛著泡沫,打著漩兒,濃重的泥腥味撲面沖來。很多人站在街口,看到巨石滾落,房屋倒塌,驚呼亂叫,猶豫不前。從新區(qū)過來的人,要膽大得多,在亂石中跳躍騰挪,眨眼間就到了眼前。

  “幾條路都斷完了,莫法搞!只能往這邊跑!朝縣中走才有活路!得拼了命往外逃!”看看站立的人們,又說:“新區(qū)要好些,房子倒得少,死的不多,人們集中在政府,好多人都沒受傷。還是只得走,上面的水就要來了,不跑就是死。地震沒死水淹死,劃不來!”

  我精神一振,說不定彩妞兒正在政府廣場眼巴巴等著我,得立即過去。學著他的樣子,一邊盯著懸崖,一邊挑選著落腳位置,開始跳躍著向新區(qū)前進。雙腿在巨石中碰撞摩擦,火燒火辣,泥槳裹住雙腿,粘糊糊難受。突然,一腳踩在軟軟的物體上,差點摔倒,伸手撐住巨石,才穩(wěn)住身形。定睛一看,竟然踩著一個人的身體。泥石流中已經看不出衣服的顏色,分不清是哪個部份,掩埋在四周的泥土石塊中,朝上露著一截身體。罪過罪過!我萬分愧疚,連忙跳開,開始更多的將注意力放在腳下。他們已經付出了生命,寧愿多走幾步,繞道而行,也應保護他們最后的周全。哪知這樣一來,更加艱難。腸胃里的酸水一股股上涌,眼淚長流,雙眼模糊,一步也跨不出去!我惡夢般木然前行,再不關心下腳的位置,如觸電般彈跳奔跑,不知經過多長時間,終于踏在街道上,一屁股坐下,哇哇哇地嘔吐,淚流不止!

  沿廣場四周擺放著一具具尸體,四周的建筑物都不見了,只有一堆堆殘渣。我在人群中穿來插去,在一堆堆的傷員中,尋來看去,沒有一張熟悉的臉。又一個個挨著翻看尸體,仍然沒有。站起來,定定神,努力辯識著方位,尋找熟悉的房屋。沒有了!政府宿舍大院的八幢房屋,還有三幢歪歪斜斜立著,其他的都成了碎渣,堆在地上,只有磚頭和水泥板,沒有完整的房間!我怔怔地看著,全身痙攣,一屁股坐下去!

  幸存的人們,在廣場上排著隊,正在向縣中出發(fā)。政府人員在組織引導,擴音器反反復復強調著什么,每十人一組,每組相隔五六丈,人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邁步前行,聽到轟隆隆山石滾落,便嗚哩哇啦四散亂跑。我一動不動的坐著看著,全身無力,快要虛脫。地上濕露露的,撐在地上的手掌,粘滿了泥漿。天空飄落的細雨,越來越密,道路會越來越難走,得回縣中去,那里有部隊,有兒子的同學,去等著吧。彩妞兒啊,你到底在哪里,在家里,在縣委,還是在去縣委的路上?按會議的時間算,不會在家,這堆堆廢墟里不會有你??h委禮堂也沒有,最好是跑了出來!到處都是倒塌的房子,跑出來可要選對路,要不然也兇多吉少!如果在路上,就聽天由命!到哪兒去找??!

  天馬上就黑了,不能在廢墟里過夜。雨一直在下,沒有停息的意思,風呼呼的刮著,吹得人發(fā)冷!這兒沒有人,要到人多的地方去,只得返回縣中?;厝サ男谐瘫葋頃r更艱難,蹚過小河街的泥濘,避開泥濘中的軀干肢體,躲避城區(qū)廢墟上空不斷搖晃的建筑殘肢,爬上前往縣中的懸崖,已經全身疼痛僵硬,邁不開步,在巖上選塊大的石頭,坐下來,歇一歇。

  縣城四周山峰如絲如帶的云霧,開合穿行,將城市籠罩起來。朦朧中,街道上穿流的人群,不斷響起的車鳴,叮叮當當的三輪兒,從大腦深處響起,我淚流滿面,抹一把臉,涼絲絲的細雨落在臉上,縣城朦朦朧朧,一片沉寂,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不斷有人從身邊經過,他們彎著腰,身體前傾,努力前行,頭也不回,盡力快速離開,沒有人停下來,陪我坐坐,一起回望這個曾經生機勃勃的世界。我的心冰涼,向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無窮無盡的下墜。

  回到縣中,廢墟前已經拉起了警戒線,幾臺挖掘機在轟隆隆的作業(yè),四周是一群又一群人。離廢墟不遠......一個個看過去,來來回回走了三四趟,沒有兒子!我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運動場的另一側,堆放著許多物資,看見我過去,有人隨手遞給我一大袋食物,幾瓶礦泉水。我才意識到,好久沒有進食了,饑餓緊緊地揪住我,腸胃一股股地發(fā)緊,喝一口水,嘴唇干裂生痛,回到廢墟旁,昨天的老師和學生都不見了,一個都不認識。挖掘機的燈亮著,人影晃來蕩去,一切影影綽綽,猶如恐怖片中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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