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泉縣城狀如鍋底,四面環(huán)山。一條河呈之字形盤旋東流,將縣城一分為二。四面山上到處都是懸崖絕壁,處處巨石林立。這樣大的動靜,懸崖斷裂,絕壁垮塌,巨石飛下,任何一種可能,都將形成毀滅性的災(zāi)難!但愿上天保佑,留下一城人的性命!停了電,手機(jī)只是擺設(shè),沒信號,讓我煩躁不安!
沙沙——沙沙沙——,車子行駛在街道上,發(fā)出單調(diào)乏味的聲音,倘大的城市空空蕩蕩,跑出好遠(yuǎn),才碰上一輛車,沒有了以前車水馬龍的氣息,我越開越心慌,咋回事?車子都到哪兒去了?是不是走錯了路?恍惚中,覺得車子也出了問題,總是起起伏伏,上下顛簸,一點也不平穩(wěn);遠(yuǎn)看人行道上的人們,一會兒吆喝,一會兒聚集,一會兒散開,好像一群瘋子。這個世界全變了!我覺得大腦不夠用,絲毫不能理解這個世界。
一出城,我才知道自己全錯了。涪城通往石泉的大道上,到處都是警察在值勤,警車不停地喊話:“地震了!一切車輛行人,注意安全,聽從指揮,沒有心要,不要前往災(zāi)區(qū),為救援讓出通道……”我不管不顧,一直向前,無論如何得趕緊回石泉,得去尋找彩妞兒和兒子。
因為石泉縣城特殊的地理狀況,地震一直是石泉最大的威脅。幾十年來,人們總是膽顫心驚地議論著這種恐懼,擔(dān)心群山跨塌,將一城的生靈活活生生埋葬,包了餃子。石泉處在斷裂帶上,一年總會發(fā)生幾十次地震,可從來沒有滅頂威脅。民國二十五年,一山之隔的疊溪地震,造成上萬人流離失所,不計其數(shù)的人員失蹤逃亡,石泉卻沒受多大損害。七六年唐山大地震,石泉的影響也微乎其微,害得人們在外睡了幾十天帳篷和窩棚。人們與地震共生共長,把它看作是大自然與石泉人的互動。每次地震發(fā)生,大家都嘻嘻哈哈地逃跑,把這種常年不斷的小震看成是大自然同石泉人的游戲,沒有人真正把它當(dāng)作懸在頭頂?shù)睦麆Α?p> 路上的車輛極少,人卻很多,人們?nèi)鍌€圍在一起,指手劃腳地吵嚷著。越往山里走,就漸漸看到房屋瓦滑脊斷,傾斜倒塌,展示出災(zāi)難的創(chuàng)傷,心里也越來越發(fā)慌。過了安洲,道路已經(jīng)變了樣子,到處坑坑洼洼,車子越來越顛簸難行,好多人都停下車子,開始步行,慢慢聚成一大群。都是在涪城安洲打拼的石泉人,記掛著石泉的父母妻兒,一定要回去探個究竟。
大家沿著盤山道路,悶聲悶氣地向前,偶爾從山崖上嘩嘩地滾下石塊泥土,大家驚叫呼喊,相互提醒。進(jìn)入石泉地界,路面高低錯落,到處堆積著巨石泥土,人們在泥堆巨石中艱難穿行,時刻躲避著頭頂滾落的石塊,前行速度明顯變慢。以往道路旁的農(nóng)房建筑,要么倒塌一旁,要么整體下墜到幾十米深的河道。石泉兇多吉少!沒人言語,只有踩在石塊泥土和樹木枝椏上的咔嚓脆響。
走到石泉城外的縣中,已是夜半時分,開始飄落零星小雨,股股山風(fēng)吹著汗?jié)竦囊陆?,冷氣直往骨頭里鉆。到處閃爍著手電光和火把,人聲鼎沸,原本的教學(xué)大樓不見了,廢墟上到處是人,有的手握鋼釬,有的手持木棍,更多的赤手空拳,都在廢墟上拔弄尋找。我心一沉,兩眼一黑,差點倒了下去,慌慌地順勢站穩(wěn)了,覺得出氣有些艱難。
慢慢地?fù)纹鹕碜?,湊過去,一個個問:“高一一班在哪里?”沒有人回答我,想想,真是糊涂!這個樣子,哪里找得到哪個級哪個班?我該問學(xué)生,問高一一班學(xué)生,再問德輝在哪里。我圍著校園跑,見學(xué)生模樣的就問。最后才知道,跑出來的學(xué)生和老師都聚集在操場上。操場上黑壓壓的都是人,除了縣中的學(xué)生,還有附近的村民,也有從縣城出來的居民。學(xué)生聚在一起,終于找到高一年級,人很少。高一是十多個班,至少有六七百人,這兒總共卻不到兩百。
“認(rèn)不認(rèn)識梁德輝?”
“看到他沒得?”
“哪個認(rèn)識梁德輝?”
“看到梁德輝沒得?”
……
我大聲喊叫著,一個個問過去,都在搖頭,在火光的映照下,大家的面龐或明或暗,臉面顯得夸張難看。最終找到了幾個女生,她們都說沒看見,不過他們知道高一垮塌的位置,有好幾個同學(xué)和老師還在那里救人,樓板下還有同學(xué)活著,下午還在同大家說話。我高興起來,按著學(xué)生指點的位置跑過去。
“這兒來個人!”
“搭把手!”
“來來,這兒有幾個!”
“快來幫忙!”
……
廢墟上到處都是刨挖的人,三四人一組,看見有人走過,就大叫大喊。我充耳不聞,毫不遲疑往前,我得去救兒子!兒子,兒子在哪里!
“梁叔!”
“梁叔!”
終于有幾個認(rèn)識我的學(xué)生,叫了我就不再開口,我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廢墟上,感覺全身癱軟,直向廢墟上倒去。旁邊幾支手把我拉住,好不容易坐正了身體。
“老梁!”一位帶眼鏡的老師說:“太快了!咋跑嘛,頂樓一下子就下去了!全憑運氣!”
“我們靠窗子,往下跳!”一個學(xué)生說:“我們幾個一起跳,只有我出來了,樹子彈了一下!”
“教室中間的,都壓到下面在!”另一個說:“我們班就我們?nèi)齻€出來!”
“我當(dāng)時在操場上,唉!”老師用手指指腳下,嘆口氣說:“這下面,下午有人說話,晚上還有聲音,這哈兒莫動靜……”
老師手中的鐵釬動起來,已經(jīng)不成章法。我接過鋼釬,順著預(yù)制板的鋼筋撬起來,下面是黑窟窿,洞太小,期望著把洞撬大點,好把下面的人拉出來。
“都是我們班的,下午還給我們說話!”
“能把這些板拉開就好了!”
大家都不出聲,只有單調(diào)的鋼釬戳在水泥板上的嚓嚓聲。雖然不知道情況,大家還是輪流接過鋼釬,賣力地干著。凌晨擁來一拔武警,可惜他們每個人除了工兵鏟、十字鎬,也和我們一樣赤手空拳。部隊一來,就有希望,大家吆喝起來,幾十個戰(zhàn)士,沿著廢墟沖上來,幫著一起挖。我頓時覺得異常勞累,坐下去,連指頭都不想動。
不知坐了多久,霧汽越來越重,冰冷的衣服粘在身上,捆綁著手腳。兒子在廢墟下,彩妞兒又在哪兒?學(xué)校這個樣子,沒有多少希望。不過有部隊,有軍人,總歸有人管。我得進(jìn)城去,去尋彩妞兒,但愿她好好的。據(jù)說進(jìn)城的路已經(jīng)全毀了,到處都是巨石垮方,只能沿著懸崖下滑,人們已經(jīng)在懸崖上蹚出了一條小路,先后有幾百人從城里爬了出來。縣城四周的山全垮了,整座城都埋在下面,咆哮奔騰的湔江斷了流,到處都是死傷。
聽著身邊的各種議論,我煩躁難過!無論如何,天一亮,我要找一條路進(jìn)城,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得知道在哪里。我不停地下決心叮囑自己,為自己打氣,背靠在倒塌的預(yù)制板上,不知不覺天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