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是宮里的消息，小客廳里的幾人當即也就不再說話了。只等那太監(jiān)走了進來，帶著一副還算親切的笑意，朝著座位上的張四維拱拳說：“閣佬日夜操勞國事，恰逢今天又是臘八節(jié)。陛下讓奴才給閣佬帶些瓜果，還囑咐閣佬注意身體?！?p> “有勞公公了……”張四維雙手扶著木椅把手，挺起腰桿說了此話。微微伸直了膝蓋，欲做跪拜的姿勢。太監(jiān)立馬前去攙扶，拉住張四維的小臂驚恐道：“閣佬莫要這樣，你的心意，陛下心里清楚！”
堅持幾次，那太監(jiān)的手依舊是死死的挽住自己。張四維最終免去了拜見禮儀，只叫王繼光給這位內(nèi)廷宮人一些散碎銀兩。
“喲！與咱家何須客氣？”太監(jiān)雖然嘴上這么說，但還是收了王繼光的銀子，放進袖口的時候，臉上的笑意更加濃烈的幾分。繼續(xù)與張四維言道：“這是今年鳳陽的守備師兄特意采摘的鴨梨，進獻到宮里孝敬萬歲爺?shù)?。萬歲爺平時也舍不得吃，又挑了些個頭肥滿的送到閣佬家里。”
看著那一竹筐的淺黃色鴨梨，張四維的眉目更加緊縮。以往給朝中大臣的瓜果中，皇上最愛送的便是山東的蘋果。如今蘋果卻變成了梨，就這么個小小的變動，已經(jīng)讓張四維心生不好的預感。
“咱家臨走之前，張鯨公公還特意讓我問問，閣佬最近情況怎么樣?！碧O(jiān)看張四維面露不高興的神采，又補充說道。
王繼光，江東之等人聽說是張鯨公公派來問候的。也都在暗地里長呼一口濁氣，他們剛剛是分不清來者究竟是哪里的人。若是馮保派來的，他們斷不敢有輕微的懈怠。
如今這個太監(jiān)自報了家門，堂下的四個人當然是輕松不少。
張四維盯著太監(jiān)看了好大一陣，終于說道：“張公公就沒有什么事要跟我說的嗎？這么晚了，你來一趟也不容易。你的那些師兄弟，恐怕都偷著在家喝粥吧！”
太監(jiān)先是錯愕，他想不到張四維竟然會如此直白的問話。不過隨后也就釋然了，依舊笑著回應，“倒也沒什么大事，只是宮里最近人人都在瞎傳。說萬歲爺派出去的錦衣衛(wèi)三天前回來了，對張居正私藏朝廷賦稅的事情，倒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張鯨公公對此很是不平，難道張家在朝廷里就沒幾個朋友？”
“呵呵……”張四維忽然笑了，不過這種裝出來的笑容在太監(jiān)看來很是勉強。“哪有什么朋黨?。刻肋€不至于干這些偷雞摸狗的事情，與他同朝為官這么多年，他的品行我實在太了解了。”
“這樣最好，既然瓜果送到了。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沒什么事咱家先行一步告辭！”太監(jiān)彬彬有禮的對張四維再拜一次，也不要什么相送，自己就走出了門檻。
余下堂里的人都在各自思索，皇上突然送水果來究竟是什么意思。還有剛剛那個太監(jiān)嘴里的話，可以聽出這次錦衣衛(wèi)沒有查出任何他們想要的結(jié)果。
又說朝中的朋友，想著想著，倒也明白張鯨透露給他們的意思。正在空氣凝固之時，外面的廳堂氛圍又熱鬧了許多。一陣悠悠揚的胡琴琴音緩緩飄散過來，透過紗簾，直入了張四維的耳朵。聽起來是如此的美妙，宛如天籟之音那般。
“那是什么？”張四維又躺在座位上，享受著音樂帶給他的美感。
王繼光回答：“是從江南請來的樂師，北京城里是個人都知道。就胡琴而論，宮里提調(diào)女樂小玉姑娘是一絕。不過姑娘只給太后彈曲。旁人請他不得，也就江南那些女子，他們的手法入得了閣佬的法眼。”
旋律動聽，婉轉(zhuǎn)時如纖纖細水，溫柔纏綿；奔放時如天雷降下，轟轟烈烈。張四維越聽越入迷，兩指的關(guān)節(jié)竟跟著節(jié)拍敲擊在椅子上。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好一個胡琴手法，能將白居易的這首《琵琶行》演繹的惟妙惟肖，僅用兩根弦，就能讓堂堂的帝國首輔大臣聽得身臨其境，自覺的跟著哼唱。
看座師如此醉迷于這胡琴琴音，王繼光自然是洋洋自得。他太懂得自己的老師喜好什么。因此每次登門拜訪，總會讓張四維很滿意。
“如此倒是想到了一些事，既然錦衣衛(wèi)都查不出個什么。都察院對太岳是不是有些矯枉過正了？”張四維停下了跟著節(jié)拍敲打的手指，轉(zhuǎn)頭問雷士楨。
對于這樣的大事，雷士楨是反復思索了很久。心里又默默打了一遍草稿，才敢回話張四維：“閣佬有這樣的疑慮倒也正常，那張居正把持內(nèi)閣數(shù)十年。其關(guān)系早已像老樹盤根那樣，整個朝廷上下都是錯綜復雜，一時間難以辨別?！?p> “說點我們不知道的！”王繼光顯然是有些不耐煩，手捶打在桌子上問話。
雷士楨再回答，“不過倒是有這么個事，那個已經(jīng)閑賦在家的曾省吾……他與張敬修來往比較密切。張家若是轉(zhuǎn)移財產(chǎn)，不會超過曾省吾、傅作舟之流。”
“那好！就先從這個姓曾的開始查起。只要是個人，他的屁股就一定不干凈。張家查不到的，說不定就藏在李家！”王繼光似乎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勇氣，一錘定音的說到。
對此張四維并沒有表示贊同，更沒有表示否決。依舊聽著紗簾外面那個女子的琴音。等演奏完畢，張四維才從靡靡之音中清醒過來，長久以來官場生涯讓張四維養(yǎng)成了不主動決定事情的性格。
從竹筐里掏出一個鴨梨，放進嘴里輕輕咀嚼。頓時甜香味就涵蓋了首輔的整個口腔，漫流而出的汁水直下喉嚨，一股清涼的爽感充裕著整個食道。
“皇上送的梨又大又甜，只可惜老朽我上了年紀。無福消受這么多，你們幾個就各自分點回去。也算幫幫老朽我，也是為了幫一幫皇上?！?p> 張四維言畢就繼續(xù)吃著手中的鴨梨，江東之猶豫了一下，率先拿起竹筐里另一個梨。王繼光，李植，雷士楨三人緊隨其后，一時間整個小客廳里都是稀稀疏疏的咀嚼聲，以及梨果的清香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