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每總是回頭看她,似乎是很想看見她,可他卻看不見,他的痛苦如此具象,因為他回握住她手的力氣總是那樣大。
他們在淥淺停留足足一月。
一次在屋中摔倒,顧憐幽連忙去扶他,云薄卻忽然撫上她的面容,她的動作一滯。
他細細撫摸著她的臉,在燭火搖曳之中,那雙眼睛明明看不見,卻無比的認真,眸中清光一寸寸移動,似乎要看清楚她臉上每一寸,牢牢記住。
他說,
憐幽,待我們回京,我定十里紅妝迎你入門。
也是那一刻,她發(fā)現(xiàn)他眼中有了光彩,他竟能看見了。
顧憐幽喜極而泣,他替她擦著眼淚溫聲說別哭,我們的苦日子走到頭了。
那個時候,顧憐幽真的以為,她的一廂情愿走到了頭,往后會是白首同齊,永不分離。
但沒想到,回京之后,她滿心滿意等著云薄來提親,然而等來的卻是云薄要與齊國公嫡長女江竹喧成婚的噩耗。
還有止不住的流言紛紛。
顧家嫡長女遠走千里必定已失清白。淥淺關(guān)什么地方?遍地粗人,戰(zhàn)事方定,無法無紀。那是女子的活地獄,但凡去了,哪有完璧而歸的呢?
可那些流言中傷,她都不聽,她只想聽云薄說。
她跑到太尉府要見他,然而好不容易見到云薄,面對的卻是他冷淡疏離的目光,那雙被她苦苦哀求大夫治好的眼睛,就這么淺淺淡淡地掃她一眼,仿佛并不將她放入眼中,也不認識她一般。
甚至都不如他失明時,看的那樣認真。
他淡淡道:“無非挾恩邀報,來人,送顧二小姐一千兩銀子?!?p> 下人聽令而行。
她與那張一千兩的銀票一同被趕出云府大門,摔在云府門口。
從此之后上京無人不知,廷尉顧府顧二小姐,只值一千兩。
春風閣的花魁梳攏一夜尚且三千兩,顧氏二小姐,連春風閣的花魁一夜都不如。
她從未如此覺得人言可畏,句句是刀刃入人心,可如今,每一句都如此刺痛人心。
可悲她竟以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她拋下一切當他的拐杖,但她卻忘了,一個人能獨立行走之后,第一件事當然就是丟掉拐杖,哪怕那根拐杖陪自己走過再多艱難的歲月,他亦不會有絲毫留戀。
自那以后,流言紛紛,她深受打擊,閉門不出。
直到有一次,上京開了好大一場荷花宴,顧濃云第一次如此顧及她情緒,小心翼翼問她,二姐,外面的荷花開得極好,你想不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顧憐幽一直以為顧濃云只會和她對著干,可她將自己關(guān)在府中時,卻聽聞一向左右逢源,拜高踩低的顧濃云,竟撕破臉皮和齊國公府那個搶了顧憐幽婚約的嫡長女打了一架。
顧濃云氣得發(fā)狠地壓著江竹喧打,在場人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顧濃云氣得滿臉通紅地罵道,賤人,你再敢說我二姐一句,我撕爛你的嘴!
她活生生打得江竹喧發(fā)抖不止,再不敢說一句話。絲毫不顧及后果。
也是那時,顧憐幽才知道,原來顧濃云平日對她再如何挖苦,卻始終將她當成一家人。
對上顧濃云小心翼翼的眼神,顧憐幽無由來的鼻酸,輕聲答應(yīng)了。
在那場荷花宴上,她依舊郁郁寡歡,獨自走到僻靜處,卻見太子與太子府屬官走在一起。
雖是簡單的白衣竹葉簪,卻如沁雪幽蘭,高華無雙,實如傳聞中所言氣度出眾,有如無上神祗,無人能比。
屬官小心問道,殿下覺得顧家二小姐如何。
晝玉只是看向滿園荷花萬斛,淡淡道,人如清荷,不蔓不枝,清正直善,恰如廷尉大人。
屬官又開口,那殿下又為何執(zhí)意請旨要娶顧二小姐呢?
還不等顧憐幽驚訝,也不等晝玉開口,便見晝玉忽然停住了腳步,俯身扶起身旁一支將將被折斷的荷花。
屬官有些微訝,卻習以為常笑道,此清荷本就被人有意折斷,雖然仍舊紅綠未褪,卻已沒了生機,殿下又何必扶它。
晝玉那一刻的目光卻格外溫柔愛護,看著那朵花溫聲道,玉雪竅玲瓏,紛披綠映紅。生生無限意,只在苦心中。
憐它本有傲骨卻被人折斷,孤苦無依罷了。
那一刻,無上神祇卻化繞指柔般繾綣綿長,令人如沐春風綿雨。
卻分不清是在說憐清荷還是憐她,也分不清是風動荷浪,還是她的心動了。
后來,賜婚的旨意竟真的下來了。
一時間滿上京無不震驚,戚戚然不敢再說顧憐幽一句,唯恐妄議天家,禍及己身。
顧憐幽看見那圣旨的時候甚至都不敢相信。
后來,晝玉有意在宮外見她一面,將一支發(fā)簪送給了她。
他一舉一動如朗月入懷,圣人眸溫潤如玉,輕聲告訴她,
成婚素來應(yīng)有下定之物,而皇室規(guī)矩繁多,章程與平民百姓有些不同,沒了下定之禮,但她居于皇城之外,他覺得仍應(yīng)將此禮相贈。
這支木簪是他親手雕刻,以聘正妻。
顧憐幽看著那支雕刻幽蘭的簪子時,袖子里的手竟忍不住微顫。
不知是為她從未被人尊重的心緒,還是自小沒了母親,事事無人為她打算,更無人在意她細膩情緒的孤苦無依。
只是沒想到,晝玉的厄運比安穩(wěn)成婚來得早。
她還未習全宮中禮儀,便聽聞太子殿下有屯兵造反之嫌,已禁足東宮,陛下震怒,恐怕日后被廢亦或是被貶為庶人,甚至成為死囚都有可能。
她不敢相信,那樣仁善溫潤的一個人,連一朵荷花折了都會惋惜地扶起來,卻會謀劃著要殺自己的父親上位。
婚期漸至,竟無禮官再上門,仿佛這一道婚旨被廢一般。
連嫁衣都未給她送。
顧憐幽在婚期那日,早早起身,面對著花棱鏡將長發(fā)一梳到尾,竹心含著淚替她挽起發(fā)髻。
待她要出門時,父親欲言又止,似乎想發(fā)怒,卻又說不出口,最后只是紅了眼,對她擺擺手,說去吧,心之所至即為人法,既已承諾,當一言九鼎。他日若真有殺身之禍,爹會盡力救你。
她向父親磕頭拜別,拿著父親的令牌長驅(qū)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