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憐幽撩簾而入,而晝輕舟白色里衣單薄在溫泉池中,一雙桃花眸俊色染霧,男生女相,不顯陰柔卻是風流妖孽,外衫一敞在渭河川畔坐小舟蕩一圈便被擲一船的鮮花瓜果,所謂潘安擲果盈車不過如此。
顧憐幽上輩子第一次聽見這個故事時,下意識覺得,那豈非猴子?
可上輩子見到晝輕舟本人后卻明白了,貌如子都,宋玉風華,擲果盈車大抵是因他長了一張妖艷的面龐,頭發(fā)用長玉簪松松一挽時,遠遠看去,淡淡河霧之中,倒有些分不清男女了,自然以為歌姬或是花魁道中。
平民百姓好奇湊熱鬧,學青樓里的恩客賞賜瓜果倒也不奇怪了。
還有一些恐怕因為他容貌過盛,以為他是河妖,有祭祀之意。
此刻青鳳銜丹,瓊奴試酒,晝輕舟懷里摟了個舞姬,桃花眸含笑盯著那舞姬看,勾人瀲滟,舞姬以杯口輕碰他的唇,他挑眉一笑,接過仰飲而盡,玉白的脖頸上筋線浮凸,如古玉飄花,無比誘人妖冶。
他隨手一擲玉杯,松開那舞姬,舞姬立刻識趣地退下了。
顧憐幽垂著眸子,沒有多看,晝輕舟卻悠悠一笑,輕佻道:“不敢看本王?”
“非禮勿視?!鳖檻z幽淡淡道。
晝輕舟隨意靠在池邊撐著側臉看她,眸色輕佻,似笑非笑道:“顧憐幽,往前十年,你敢在本王臉上亂畫,現如今卻不敢看本王,年紀大了,怎么膽子反倒小了?”
顧憐幽微訝,她不記得,但仔細一想,十年前晝輕舟因皇權更迭被囚禁在詔獄,她常隨父親出入詔獄,小時候一時貪玩恐怕也是有的。
倘若沒有當初浩劫,如今晝輕舟便是太子,畢竟,當時他的父親才是太子,晝玉父親乃是篡位,并非正統(tǒng)。
她鎮(zhèn)定道:“小時候不懂事,冒犯了殿下,萬望殿下見諒?!?p> 晝輕舟卻從水里起身,蒸騰的水汽旖旎散開,白衣濕透,玉白皮膚上的水珠滾滾而下,如同清荷上滾動的水珠。
顧憐幽下意識閉了眼,不料晝輕舟挑起了她的下巴,他居高臨下,眸中意味不明,卻有淺淺輕慢笑意,叫人摸不透。
“顧憐幽,你是真想嫁給本王?”
顧憐幽微微睜開眸子看向他,一張玉面荼蘼如雪,眸中青燈搖浪,有危險卻誘人的笑意。
換成其他未出閣的女子,或許已經紅透了臉,但顧憐幽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哪怕居于人下,亦絲毫沒有卑微之態(tài):“殿下神采英拔,臣女甚慕之?!?p> 晝輕舟卻輕笑一聲:“你自己信?”
“臣女是其次?!鳖檻z幽平靜道,“是殿下不信。”
晝輕舟隨手從架子上取了外袍,隨意披上,也不系衣帶,身影高大挺拔,在顧憐幽面前姿態(tài)輕閑坐在了池邊,池邊蒸騰霧氣旖旎,霧了他周身,倒真似河妖。
他悠悠道:“你回去吧,本王乏了?!?p> 晝輕舟語氣輕慢:“雖然本王身邊女人不少,但心里有旁人的女人,本王從來都不碰?!?p> 顧憐幽微涼的指尖仍有桃花淺香,淡然道:“是殿下多慮。”
他抬起頭看她:“怎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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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天邊的云浮浮搖搖,顧憐幽坐在亭中,不知道為何,卻想起當年的事情。
她一意孤行要尋云薄尸身,送他下葬,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馬才到了淥淺關,而一到那兒,只見滿地的禿鷲在吃腐尸,血肉模糊,塵土覆面,慘狀不可言喻,死無全尸者不計其數。
雖然來之前便已做好了準備,但畫面太過觸目驚心,她登時便腿軟得站不住,跪在了黃沙上,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得發(fā)慌,四肢冰涼,如墜深淵。
她從啞得發(fā)顫開始喊云薄的名字,叫他名云薄,叫他的字云孤雁,可是回應她的卻只有茫茫風沙,和陡然飛起一片的禿鷲。
她雙手顫抖著在死人堆里翻,暮色漸漸籠罩,周圍漸有哭嚎聲起,她怕得渾身發(fā)抖,卻不敢停下,只怕慢一刻,禿鷲就會吃空他的尸身,讓他面目全非。
她的手被劃破,鮮血和風塵,尸臭與鬼哭狼嚎都交雜在一起。
她已不記得自己為何而來,明明當初已經灰心絕意,來此只是為義氣,不愿他無名無姓掩于黃沙之下。
此刻她滿心只有一個念頭。
求求老天,留云薄一具全尸。
夜間那樣濃郁的墨色層層摧壓下來,她打著火把在死人堆中翻找。
眼前卻是云薄登科及第,狀元游街,滿樓紅袖招,風光無限,他騎馬而來,在碧天白云下斗南一人,冷峻無雙,琨玉秋霜。
她喚他一聲云哥哥,他打著傘回頭,青雨滴落,白衣如雪,他回頭的那一剎那,似乎煙霏云斂,而其容清明,萬人之上。
他那樣高傲又佼佼不群的人,不該黃沙蒙面,面目全非而死。
她整整在淥淺關下翻了一天一夜,竟真讓她在死人堆里翻出了云薄。
她摸到他身體的時候,居然是溫熱的,還有虛弱的呼吸。她幾乎喜極而泣。
在遍地尸首之中,她用盡全力背起云薄,一刻也不敢停歇地到了附近城中醫(yī)館。
他昏迷不醒,她就徹夜陪著,直到他醒來,她卻發(fā)現他竟失明了,看不見任何東西。
這個事實幾乎令她難以置信,更何況他這樣傲氣凜然的人,怎么能接受得了?
所幸,大夫說只是失血過多所致,調養(yǎng)過來,也許還有可能復明。
他看不見,她就扶著他行走,當他的拐杖,執(zhí)意陪著他,等他好起來。失明后云薄接受不了事實,心性大變,喜怒無常,甚至有時會摔了東西讓她滾。
然而她卻只是檢查他手上是否被劃出傷口,強作鎮(zhèn)定溫聲安撫,你不必催,待你病好,我便離開,不礙你的眼。
他卻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艱澀又無奈呢喃,我已是廢人,你為什么不走?
顧憐幽不回答他,只在他摸索行走卻摔倒后,一次次扶他起來。
她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得很低。
只有每每他失神呆坐,似乎已經成了一具枯骨沒了生氣的時候,她會握住他的手,輕聲提醒,說,云薄,我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