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鬼話連篇】

　　忠勤院，正屋。

　　一個家僮幫忙提東西進去，離開時被丫鬟叫?。骸澳敝撸蛉擞性拞柲?。”

　　家僮立即止步，跟著丫鬟往里屋走。

　　景行苑總管事費廩的妻子凌夫人，此刻穿著一件赤紅羅衣，頭上插滿了釵環(huán)飾品，乍看還以為是哪家的少奶奶。

　　臣子僭越，未得皇帝賞賜，私下就敢穿蟒袍。

　　家奴僭越，不經(jīng)主人同意，私下就敢穿綾羅。

　　禮樂崩壞，便是如此。

　　凌夫人抱著一只貓兒，隨口問道：“又跟誰打架了？”

　　家僮跪在地上回答：“回稟夫人，不小心摔的。”

　　“胡說，臉上還能摔出巴掌印子？”凌夫人冷笑道。

　　家僮只得說道：“起了口角，就打了一架。”

　　凌夫人問道：“東廂新來的兩個家僮，聽說你們?nèi)に逇饬?？?p>　　家僮回答道：“劍膽哥哥說，要給一頓殺威棒，便帶著我們?nèi)チ恕Ｄ菑P打架厲害，咱們不是對手，聽說是魏爺教出來的徒弟?！?p>　　“魏劍雄？”凌夫人眉頭緊皺，吩咐家僮道，“以后多盯著點，新來的童子不懂規(guī)矩，有什么做錯事的地方，你都要記下來告我知曉?！?p>　　家僮連忙說：“聽夫人的。”

　　凌夫人喚來丫鬟：“賞他幾個茶錢?！?p>　　丫鬟立即拿出一串銅錢，家僮欣喜接過，千恩萬謝的磕頭離去。

　　出了房間，家僮仔細一數(shù)，只有云南鑄錢三十文。

　　而且，不是品相良好、用料十足的嘉靖通寶，卻是那粗制濫造的萬歷通寶！

　　家僮心里嘀咕埋怨：“什么凌夫人？一身小家子氣，也就是當(dāng)下人的賤命，還癡心妄想做少奶奶？三十文爛錢，休想讓我出賣趙家哥哥！”

　　琴心、劍膽、酒魄，各分得二兩銀子，雖然劍膽有些不高興，卻始終沒有說什么怪話。

　　剩下四兩銀子，由十二個家僮平分。

　　但兌換成銅錢之后，又因分贓不均打起來。眼前這個家僮，臉上的傷便是打架弄的，就算打輸了他也分到八十文！

　　不拘打架輸贏，不管分到多少，反正家僮們已經(jīng)認(rèn)可趙瀚。

　　從趙瀚那里得到八十文好錢，從凌夫人那里得到三十文爛錢，心里該向著誰還用再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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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凌夫人，以前是老夫人的丫鬟，后來做了大少奶奶婁氏的丫鬟。

　　因為試圖勾引大少爺，被婁氏果斷許配給費廩，當(dāng)時費廩還只是一個書童。

　　書童費廩漸漸得勢，升為景行苑總管事，其妻竟也以夫人自居，迫使家奴們尊稱她為凌夫人。

　　費廩和凌夫人育有二子，其中一子，正是小少爺（費映環(huán)的傻兒子）的書童。

　　夫妻倆已經(jīng)得到消息，費映環(huán)帶回來的孩童，也打算扔去做小少爺?shù)臅?p>　　這可不行，太子伴讀的美差，不容任何人染指！

　　他們當(dāng)然不敢胡亂動手，否則必然觸怒費映環(huán)，于是打算慢慢觀察使絆子，遲早要將趙瀚兄妹趕出費家。

　　朝廷的爛事多，豪族的爛事也不少。

　　“夫人，少奶奶喚你過去?！毖诀咄蝗磺皝矸A報。

　　凌夫人聞言立即起身，拔掉滿頭的飾品，洗掉臉上的妝容。又將華貴的紅羅衣脫掉，換上一件普通衣裳，帶著卑微笑容朝內(nèi)院小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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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婁氏今年三十八歲，風(fēng)韻猶存，端莊秀麗，出自九江婁氏。

　　鄱陽湖大戰(zhàn)之后，朱元璋遷來一批流民，留在九江進行軍墾。九江婁氏先祖，便是軍墾人員之一，洪武年間已經(jīng)轉(zhuǎn)為民籍。

　　當(dāng)年寧王叛亂，寧王妃便是婁氏女。且寧王妃的妹妹，還嫁給了費寀。

　　費氏拒絕支持寧王叛亂，祖宅被燒，祖墳被毀。致仕閣臣費宏，多次遭遇刺殺，費宏的兄長被殺，弟弟也遭到綁架，舉族躲進鉛山縣城據(jù)守。

　　費氏和婁氏，都因?qū)幫踔畞y而損失慘重，兩家世代通婚早已聯(lián)為一體。

　　費映環(huán)回江西的時候，在九江逗留數(shù)日，便是去拜見自己的岳父。

　　“給少奶奶請安。”凌夫人跪下磕頭。

　　婁氏微笑道：“起來吧，不必拘禮?！?p>　　“謝少奶奶。”凌夫人小心起身，低眉順眼站在那里。

　　婁氏說道：“三日之后，巡撫老爺要來費家做客。先去橫林祖宅那邊，接下來便是鵝湖，可能會到景行苑坐坐。你準(zhǔn)備一些吃食，果脯、瓜子、花生、美酒、茶茗都要備齊，聽說魏巡撫喜歡吃炒花生佐酒。”

　　凌夫人立即應(yīng)聲：“奴婢記住了，定讓巡撫老爺滿意?！?p>　　婁氏又說：“魏巡撫此行，主要是去拜祭鵝湖書院，大少爺必然會陪同左右。上山之事，不用我們景行苑籌備。你只需挑選幾個小廝，要體格健壯的，全程跟隨伺候便可?！?p>　　凌夫人問道：“多少小廝為好？”

　　婁氏說道：“不能太多，四個正好，多了怕惹巡撫不高興。對了，不論仆僮還是小廝，衣著都要樸素一些，聽說魏巡撫不喜奢侈?！?p>　　凌夫人應(yīng)道：“奴婢回去便做安排?！?p>　　婁氏說道：“此外別無他事，你且退下吧?！?p>　　凌夫人連忙跪下磕頭拜別，小心翼翼的退出房間。

　　她回到忠勤院，瞬間氣質(zhì)大變，神態(tài)動作都刻意模仿婁氏，端著架子說：“召集全院奴仆，我有要事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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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心、劍膽、酒魄，此刻都在認(rèn)真讀書。

　　費映環(huán)離家大半年，如今回來，一有空閑，必然考教他們的功課。

　　三人讀得抓耳撓腮，好賴能背誦一篇，立即結(jié)伴去找趙瀚耍子，順便試探趙瀚的深淺虛實。

　　凌夫人以為趙瀚要做小少爺?shù)臅?，他們則以為趙瀚要做大少爺?shù)钠唾住?p>　　趙瀚正在屋內(nèi)練矛，小妹抱著木偶幫忙計數(shù)。

　　“哥哥，哥哥在家嗎？”三個家僮拍門大呼。

　　小妹跑去墊著腳開門。

　　三人也是有趣，齊刷刷抱拳：“見過姐姐?！?p>　　趙貞芳不知如何應(yīng)對，只得咧嘴報以微笑，門牙今天又掉了一顆。

　　進得屋內(nèi)，劍膽看到長矛，頓時喜道：“哥哥也練兵器？”

　　趙瀚模棱兩可說：“嗯，魏叔正在教我練矛。”

　　劍膽疑惑道：“魏爺不是使棍嗎？”

　　“魏叔身手了得，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壁w瀚笑道。

　　劍膽點頭附和：“魏爺確實高明。”

　　酒魄問道：“哥哥平時不讀書嗎？”

　　趙瀚回答：“只瞎看一些閑書，連蒙學(xué)小四書都沒讀完?！?p>　　三個家僮頓時放心，不怕在學(xué)問方面被趙瀚比下去。

　　琴心的性格相對沉穩(wěn)，劍膽則要豪爽許多，酒魄這廝干脆就是個話癆。他們僅有的共同特點，便是長相清秀，能夠帶出去充門面。

　　還未坐定，酒魄就開始絮叨：“昨日分錢，聽說那些小子打起來了?！?p>　　趙瀚笑問：“沒傷和氣吧？”

　　“傷不了，都是自家兄弟，”酒魄說道，“拳頭大的多分幾文，拳頭小的少分幾文。還是哥哥豪爽，十兩銀子說給就給，我攢了好幾年也只攢到三錢銀子?！?p>　　趙瀚說道：“既是自家兄弟，銀子何分彼此？”

　　酒魄贊嘆：“哥哥爽快，我們就不行。每月的例錢，都發(fā)到爹娘手里，主子給的賞錢，也多被爹娘拿走。要是哪天，我能像哥哥那般，十兩銀子說給就給，我怕是做夢都能笑醒?！?p>　　“孝順父母，是應(yīng)有之事，三位兄弟讓人佩服?！壁w瀚一本正經(jīng)道。

　　琴心不由出聲：“一樣的事情，哥哥說來就是更好聽?！?p>　　劍膽問道：“咱還沒出過遠門，哥哥且說道說道，你跟大少爺這一路上，都有什么稀奇見聞？”

　　“唉，今年北方大旱……”

　　趙瀚開始講述嚴(yán)重災(zāi)情，說到吃人肉的時候，把三人聽得驚駭不已。

　　又講到亂民起事，趙瀚臨危獻策，王知縣率眾夜襲，三人頓時就贊嘆激動起來。

　　最后這段添油加醋，已經(jīng)跟說書差不多，趙瀚也在故事中現(xiàn)身戰(zhàn)場：“我與少爺、魏叔，跟隨王知縣晝伏夜行，一口氣急行軍八十里，在五更時分來到獨流鎮(zhèn)外。當(dāng)時夜黑風(fēng)高，賊軍大營綿延數(shù)里，探子回報說有好幾萬人。而咱們這邊，只有五百多勇士。還不是正經(jīng)的官兵，都是臨時招募的鄉(xiāng)勇……”

　　三人聽得一愣一愣。

　　趙瀚繼續(xù)說道：“五百多勇士，分為兩隊，圍三缺一……”

　　劍膽插話道：“分成兩隊，咋就圍三缺一呢？”

　　趙瀚解釋說：“小鎮(zhèn)建在大運河邊，運河也幫咱們圍了一面?！?p>　　“原來如此。”酒魄恍然大悟。

　　趙瀚又開始胡扯：“我跟魏叔，當(dāng)時站在少爺左右。每人背來十多根火把，將火把全插在地上點燃，雙手再各持一只。只聽?wèi)?zhàn)鼓敲響，我們高舉火把揮舞，喊殺聲震天響，五百鄉(xiāng)勇鬧出數(shù)萬人的陣仗。”

　　酒魄猛拍大腿點評：“嘿，賊軍怕不是要嚇得尿褲子！”

　　“可不是？”趙瀚又接著瞎編道，“數(shù)萬賊軍，竟被咱們五百多人嚇傻了，哭爹叫娘的滿地亂竄。我跟著少爺沖向賊營，見到營帳就燒，一時間遍地火起，把黑夜都照成了白天。魏叔舉著熟鐵棍，見到賊軍就砸，一棍敲死一個，殺人不用第二招！”

　　劍膽聽得熱血沸騰，問道：“少爺呢？”

　　趙瀚說道：“少爺當(dāng)然也驍勇無比，揮劍連斬數(shù)人。不過少爺心善，說亂賊也是吃不飽飯的可憐人。他廝殺一陣，便不愿再多造殺孽，竟收劍回鞘，掏出折扇在賊軍大營里賞月！”

　　三個家僮對視一眼，已然確定趙瀚沒有瞎編，因為費映環(huán)還真能干出這種事兒。

　　酒魄問道：“哥哥殺了幾個賊軍？”

　　趙瀚說道：“我年幼跑不快，只殺了六個?！?p>　　嘶！

　　三人倒吸一口涼氣，趙瀚手里居然有六條人命，這種殺坯他們怎惹得起？

　　一番鬼扯之后，趙瀚說道：“回到縣衙，因獻策殺敵之功，王知縣賞了我二十兩銀子。”

　　琴心忍不住問：“這么說，哥哥身上一半的銀子，昨日都拿出來分給我們了？”

　　趙瀚笑道：“錢財乃身外之物，便是有幾萬兩又如何，哪比得上結(jié)交三位好兄弟？”

　　三人肅然起敬，驀地感動莫名。

　　正待再說，忽聽外面喊道：“凌夫人訓(xùn)話，院中下人都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