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發(fā)生在第三天早晨。三位飲血者身上的肉花顏色開始變淺,并伴隨著嘔吐和腹瀉。嘔吐和排泄出的是同一種東西——一種漆黑粘稠,帶有濃烈甜味的液體??瓷先ゲ⒉幌裱?。
接下來的變化快得驚人,僅僅過了兩天肉花就消退了大半,連錯位的五官都在慢慢復(fù)位。飛扈子和其他兩人不再猶疑,也迫不及待地喝下了竺方遠端給他們的藍血。
鵟獅血真是神藥?佛羽在驚喜的同時也產(chǎn)生了一個新的疑惑,同樣是鵟獅血,為什么到了自己體內(nèi)就成了吞噬心性的怪物?
在接受智靈改造時,他全程都處于昏迷狀態(tài),所以并不知道智靈到底對自己做了什么。
他決定問一問多捷真者,于是就避開眾人,驅(qū)動“獅想“。
多捷真者的態(tài)度讓佛羽十分震驚!
它沒有了從前的和藹,憤怒地指責了佛羽用血救人的行為。佛羽被告知自己體內(nèi)的鵟獅血是和智靈特有的“靈質(zhì)”一同利用復(fù)雜的術(shù)法直接注入他的血脈中的,在鵟獅血還沒有完全替代他自身的原血之前,“靈質(zhì)”就先一步改造了他的身體。也就是說他的身體已經(jīng)擁有了智靈的一些特性,所以才能承受和控制鵟獅血。
飛扈子等人以口服的方式將鵟獅血攝入體內(nèi),雖然能利用它的嗜血特性來治愈臟血病,但它會給服用者帶來不可預(yù)估的傷害。他們極有可能出現(xiàn)“獸變”,而體內(nèi)又缺少“智靈靈質(zhì)”,“獸變”將是不可控制的,且來得更快,幾乎隨時都會發(fā)生。一旦出現(xiàn)“獸變”,再無恢復(fù)的可能,至于他們會變成什么誰也無法預(yù)料,但不管是什么,對于人類來說都將是極其可怕的。
多捷真者警告道:“一頭不受‘靈質(zhì)’約束的鵟獅即便是智靈也不能輕易將其制服,人類對它們毫無辦法。你救的那幾個人必須立刻殺掉?!?p> 佛羽問:“既然我體內(nèi)也有‘靈質(zhì)’存在,是否可以駕馭和使用它?如果可以,或許這回能救活千萬條生命。”
真者立刻否認道:“不行!它只是用來控制你體內(nèi)的鵟獅血,對你來說它并不存在?!?p> “可以把它理解為你們在我體內(nèi)安置的一道閘門,鑰匙掌握在你們手里,對嗎?是否它也能控制我?”
多捷真者再次嚴厲起來,“你不應(yīng)該這樣想,對你的改造全都是在你本人自愿的情況下進行的,我們不會也沒能力強迫一個不愿合作的凡人,更不想控制你!”
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謊言!佛羽熄閉“獅想”之后悲哀地想,連鵟獅的一塊骨頭都能讓他在遠隔千里的情況下取走任何一位明者的性命,既然智靈的“靈質(zhì)”可以降伏鵟獅,控制一個凡人又有何難?他十分害怕這樣的念頭出現(xiàn),因為他害怕它動搖自己的信念!智靈近乎于神,不至于用撒謊這種拙劣的手段來隱藏自己的真實意圖!也只有軟弱如凡人者才需要智謀陰謀這樣的建立在表里不一基礎(chǔ)之上的所謂智慧。
他努力說服自己相信智靈對自己的改造和控制都是必要的,就像他對其他明者的控制一樣。畢竟自己是人類,是世界上唯一一種擁有七情六欲的生靈,因此缺點也是最多的,否則也不需要他付出巨大的犧牲去拯救他們了。
可是要殺掉自己剛剛救活的人!這如何能做到?況且他和竺方遠都沒有這個能力!一時間就有些不知所措。成為佛羽這十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對某件事感到力不從心!
飛扈子六人恢復(fù)得很快。在血色完全正常之后,僅用了三天就恢復(fù)了本來模樣,不但肉花全部消失,連一星半點癍痕都沒有殘留。惹得竺方遠兩眼發(fā)紅,激動得熱淚盈眶,趴在地上求佛羽也把他身上的癍痕祛除。
佛羽只好撒謊說藥只對患病者有用,對健康人來說就是致命的毒藥。他的注意力都在飛扈子們身上,擔心這六個僥幸逃生者會不會立刻“獸變”。自己因為有“靈質(zhì)”的保護,這一天拖了十年才到來,那么他們呢?也許只要十個月?十天?或許更短……
飛扈子剛一恢復(fù)模樣便迫不及待請求佛羽趕緊到疫病區(qū)救人,說里面有不計其數(shù)的患病者和更多的健康人。他們甚至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自我封禁的市鎮(zhèn),就在病源地保象土司道治下。鎮(zhèn)民封閉城門,加固城墻,拒絕任何外人進入,也不放一個人出來,如此竟然收到神奇的效果,成功抵擋住了臟血病的圍攻。
佛羽把他的話聽進耳中,可到了心里就變成了多捷真者的警告!他不知道鵟獅是什么樣子,但光憑它的骨頭和血液的力量也知道一定是兇猛可怕的!眼前有六個潛在的鵟獅,還請求他去制造更多的潛在者。他恍惚覺得它們是在招呼自己的同類。
十年來,自己費盡心力,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消除迷方的恐怖力量對錦繡世界的威脅,可現(xiàn)在它們竟然通過自己的仁慈之心和血管就輕易地完成了對錦繡的滲透。
“我要你們陪我再到疫病區(qū)去走一遭,有這個膽量嗎?”佛羽終于決定聽從真者的警告,在六人“獸變”之前殺死他們,這事得交給莊易清和崇節(jié)侍衛(wèi)來做。
六人紛紛跪地施以大禮,飛扈子道:“我們的命都是先生給的,自然任憑先生調(diào)遣,萬死不辭?!?p> 他們先一起返回高圩鄉(xiāng)城。飛扈子等六人的康復(fù)讓軍營里的三二百將士震驚不已,全都向佛羽跪拜,高呼醫(yī)神在世。
飛扈子把指揮權(quán)暫時移交給了副典軍使,就帶著飲過鵟獅血的五人和佛羽的隊伍一道上路東行。
越往東走,戰(zhàn)爭留下的痕跡就越多。路邊的累累白骨很快就和樹木荒草一樣平常無奇了。能夠遇到的活物只有飛禽和走獸,成群結(jié)隊的狗、烏云一樣的烏鴉和豬嘴鳥,全都往白骨堆上圍,見到活人便興奮地狂吠鳴叫,它們似乎連刀都不怕了。
到達蒲固道平度鄉(xiāng)時開始有焚燒麥田和村落的情況出現(xiàn)。當視野之內(nèi)再也看不見青黃時,那景象讓人難以忍受,滿目的焦黑接天連地,仿佛整個世界都被燒成了灰煙!
這全都是凡人最讓人深惡痛絕的自私本性造下的孽!自己得不到的最好也別留給他人!誰能相信這話竟然是一句諺語,并且被奉為處世箴言。
出蒲固、入漢丘,一直進入保象道境內(nèi)佛羽依舊沒能下定決心讓莊易清動手。多日來他發(fā)現(xiàn)飛扈子六人毫無異常,甚至連體熾現(xiàn)象都沒有出現(xiàn)。孟夏五月,他們個個袒胸赤膊,他自己卻要裹著厚厚的冬衣御寒。他借號脈為由,觸碰飛扈子,他的體溫無異于常人。
飛扈子猛得抽回胳膊,瞠目結(jié)舌道:“先生的手指怎么跟燒過的鐵杵一樣燙人?。俊?p> 佛羽猝不及防,只好胡言亂語,“這是一種罕見的病,叫……熾血病,所以我才能抵抗住臟血病?!?p> 飛扈子驚道:“莫非我們喝下的是先生的血……它就和您的手指一樣燙人……還有,您身上似乎也有那種香味!”
看來謊言最終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佛羽只得點頭承認,“沒錯,是我的血……”同時心中也起了殺心。不能再拖下去了,莊易清與二十名侍衛(wèi)必須即刻原路返回,再往前就是疫病嚴重的保象城了,自己可沒有那么多血救所有人的命。他開始后悔,真不該救飛扈子等人!
飛扈子熱淚盈眶地跪在地上,激動得連話都說不成句了,“先生……您是我的……用血給人以生命的只有父母……”
父母二字猶如閃電劈中佛羽的心……殺心立刻就沒有了蹤跡。他感到一陣眩暈,無疑人人都有父母,但他自己的父母似乎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大人這是干什么,快起來……你說的摩吉鎮(zhèn)還有多遠?”
飛扈子起身朝四周看了看,回道:“我記得前面應(yīng)該是營房村,往東北三四十里有條小晴河,過了河就到了。”
佛羽道:“那就勞煩大人帶路,我們得抓緊時間?!?p> “先生以后就叫我飛候子吧,我那些弟兄給起的?!憋w扈子笑道,“在您面前我可當不起大人的稱呼。”
佛羽也跟著笑了,什么也沒說。飛扈子臉上的笑讓他十分難過。那是一種親近的表示,他無法接受,似乎又滿懷渴望。
飛扈子喊道:“皮龍,收拾一下,我們上路,這天看著像要下雨,但愿摩吉人這回能讓我們進門!”
趕到小晴河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天上連一顆星星都找不到。黑暗里有風聲和湍急的流水聲,但它們的美妙卻被陣陣腐臭破壞,風里有,水里也有,水里比風里的更加濃重。最糟糕的是原先這里的一座雙孔石拱橋不知被什么人拆毀了。
飛扈子派一個叫遲游的士兵和皮龍分別去上下游尋找河橋,兩個多時辰后皮龍空手而歸,聲稱群鴉渡的橋也被毀了,連橋墩都沒剩下。
又一個時辰后,遲游還沒回來,飛扈子就開始坐不住了?!耙欢ㄊ怯龅搅鞣肆?!”他斬釘截鐵地說,“這些人出不去,就在封禁區(qū)里到處游逛,四處殺人放火,絕望已經(jīng)把他們逼成了野獸。”
佛羽忙道:“你快多帶幾個人去把他找回來?!?p> 飛扈子道:“千萬不能,最好我們也找個地方躲起來,如果南邊真有流匪就麻煩了,他們?nèi)藬?shù)眾多且油鹽不進,簡直是野獸化的人,見人就殺?!?p> 佛羽接受了建議,當晚他們是在一條干涸的港道里淋著傾盆大雨度過的。眾人把所有能避雨的東西都給了他,即便如此還是被澆了個透。寒冷讓他驚懼不安,下一刻自己就會“獸變”的擔憂在思緒中揮之不去。鵟獅血在體內(nèi)躁動不安,能感覺到它們總企圖把沸騰往心臟和腦中蔓延。于是他便有意識地做著抵抗,努力壓制情緒泛起的波瀾。他試著用回憶對抗擔憂,可回憶十分有限,并且無不跟語石和明派有關(guān)。唯一稱得上溫馨的應(yīng)該是逗留群星谷的那段日子,還記得有一對年輕的姊妹總纏著自己問一些情感方面的問題,她們之間已經(jīng)親密到了不正常的地步。雖然兩人都加入明派,但他一直懷疑她們目的不純。
不久前,他曾感知到兩次“魂力”啟動情況,兩次均用于隱身,且全都發(fā)生在楚亞境內(nèi)。隱身屬于防御術(shù),加上身體孱弱的緣故,他一直沒有為查明此事而輕易動用“獅想”,他還是愿意相信明者們的操守的。眼下他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強烈的念頭,毫無緣由地認為那兩次“魂力”的啟動就是這對姊妹所為。他很想知道這兩個姑娘的情況,可還是不敢冒險在這個時候啟動“獅想”搜尋她們。每啟動一次“獅想”就如同患過一場大病,也會導(dǎo)致下一次的效能減退。更何況他現(xiàn)在正在壓制已經(jīng)開始狂躁起來的鵟獅血!這是件十分吃力的事。
佛羽只好隨意回憶和她們在群星谷碎雪鎮(zhèn)相處的時光、談過的話,把這當成一種任務(wù)來做,盡量做到一字不落。
他竟然成功地熬過了這個雨夜。
大雨在拂曉時分被東方的太陽光逼停。東方的天邊,密云裂開一條長長的縫隙,露出湛藍的天色,像天空上的一條藍盈盈的河水。
太陽剛露出半張臉,就迫不及待地把萬道金光從云縫中射下來,天地間的昏暗被射得千瘡百孔,很快就落荒而逃了。
他們置身的港道已經(jīng)變成了一條渾濁的溪流。
經(jīng)過一夜的雨淋水泡之后,飛扈子五人全部發(fā)起了高燒,其他人卻沒事。
佛羽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于是殺心再起。他忖思良久,終于想出了用鴆殺的法子。因為他實在做不到與飛扈子等人猝然反目。
車上有的是藥,其中也不缺火蟬殼和紫鈴蘭這些含有毒性的藥材,只要找?guī)追N出來簡單搭配一下就是奪人性命的毒方。
最終,佛羽選擇了火蟬殼、寶珠茄和刺芹。這三種藥全都有絕佳的化血陣痛效力,是給早期臟血病人減緩?fù)纯嗪椭寡玫?,且十分常見,可放在一起卻是一劑絕妙的慢性毒藥,飲下的人會在十二至二十四個時辰內(nèi)慢慢昏死。他吩咐竺方遠煎好,給飛扈子每人盛了一大碗。
但是,喝下之后不到半個時辰飛扈子五人就出現(xiàn)了劇烈的反應(yīng)。他們先嚷著燒心,隨后又叫著冷,五個人全都瑟縮成團,倒在地上,臉和身上的皮膚卻漲紅發(fā)紫,渾身的濕衣服竟然蒸騰出灼人的熱氣,不多時就開始在地上打起滾來,并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哀嚎。
竺方遠嚇壞了,抓住佛羽的胳膊問這是怎么回事。
佛羽只好撒謊說:“高燒很可能會導(dǎo)致他們的臟血病復(fù)發(fā)?!?p> 竺方遠懷疑道:“這可不像……”
他的下半句話伴隨著哀嚎聲的戛然而止一并斷在了喉嚨了,目瞪口呆之狀會讓人以為他又看到了地獄的景象。
佛羽終于得以目睹“獸變”的情形:飛扈子皮龍等五人此刻已經(jīng)失去了人的模樣,他們身上的衣服被凸暴的肌肉撐成碎布片,皮膚也像衣服一樣龜裂,一道道裂縫縱橫交錯,像在身上裹著的的網(wǎng);已經(jīng)高高隆起的脊背上,從脖頸到尾椎間有一根根尖刺鉆出皮肉之后迅速增長成一把把鋒利的骨刀,帶出的血藍得讓人渾身發(fā)緊。只有他們的頭臉還保留一些人的影兒,但十只眼睛紅成了燃燒的碳粒,射出的目光比背上生出的骨刃還要鋒利逼人。
所有人,包括莊易清及二十名崇節(jié)侍衛(wèi),這一刻全都被眼前的不可思議驚成了雕塑,連自己的職責都忘記了。
佛羽不由自主得挪動腿腳向離自己最近的飛扈子靠過去,他并不害怕,只是被這離奇的變化驚住了,人怎么可能變成另一種東西?!這太不真實,不敢相信自己曾經(jīng)也變成過這副駭人模樣,而且又得以恢復(fù)。難道鵟獅血可以讓堅硬的骨骼增大或發(fā)生形變?!如果他沒見過智靈,不知道在凡人之前還有五種比凡人更強大的生靈在這個世界上繁衍生息過,一定會以為眼前這一幕是一場夢境。
飛扈子的頭正在增大,臉很快龜裂得慘不忍睹。他的口鼻向前伸長變寬,霎時就成了一副康町沙漠雄獅的嘴臉,但區(qū)別也十分明顯,比如臉上的裂縫愈合后從皮肉里長出的不是毛發(fā)而是白色的骨甲,天靈蓋處還鉆出來一只鋒利的角,眼睛的顏色因為增大而淺淡了些,但依舊紅熾灼人。
當飛扈子的頭增大到一張斗桌大小時,他的整個身體也停止了增大,盡管此時是趴窩姿勢,但也比雍洛和長黎高原上的野牦牛高大許多。身上的龜裂也早已不見,被一層方格狀的雪白骨甲覆蓋。而脊背上除了手掌大的一排骨刃外竟然還生出了一對翅膀!
整個獸變過程不足半刻鐘,五個人就變成了五頭巨大的獅形怪物!但他們始終沒有發(fā)出任何吼嘯或者哀鳴,似乎這種變化已經(jīng)耗盡了他們的體力,一個個全都老老實實地臥伏在地,碩大的腦袋沉重地壓在泥濘里,口鼻里發(fā)出微弱的呼吸,好似久病之人在無聲呻吟。十只眼睛里的紅光也不那么凌厲逼人了……
這就是鵟獅嗎!?
鵟獅血又開始暴躁起來,仿佛是在回應(yīng)同類的召喚。佛羽心中倏然產(chǎn)生出一股想要撫摸一下那些白色甲片的強烈沖動。它們像雪一樣白,像石晶一樣光潔晶透,美得能驚動人的心弦。這種美他一點也不陌生,每一枚鵟獅骨指環(huán)都和它們一樣吸引人。
他正要蹲下,莊易清與眾侍衛(wèi)突然沖上來以不容抗拒之勢把他遠遠拖開,并團團圍住?!斑@是怎么回事?!先生……他們……不可能……”莊易清連話都不會說了,“這……就是獸變???”
“殺了它們,快!”佛羽斷然命令道,“等它們恢復(fù)體力就沒有機會啦?!?p> 但是沒有一個侍衛(wèi)服從命令!莊易清依舊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著:“他們變成了……這是什么東西?”
“鵟獅!”佛羽急切道,“快動手!再晚就來不及了!”
莊易清率先往前挪了一步,其他侍衛(wèi)紛紛跟進。佛羽發(fā)現(xiàn)他們手中豎握著的邾夏橫刀像風吹的野草一樣搖顫不止,每向前挪出一步都如腳上拖著千斤錐一樣困難。飛扈子所變鵟獅只是把頭歪了一下,唬得侍衛(wèi)們又都紛紛退了回來。
這些崇節(jié)侍衛(wèi)的膽識是毋庸置疑的,只是鵟獅太過駭人!駭人的不是鵟獅怪異而龐大的樣子,事實上它們的美是錦繡世界中任何一種動物都無法比擬的。讓人害怕的還是“獸變”本身以及世界上竟然存在著這樣的奇事和奇物這一事實。它顛覆的是一個人對這個世界的全部認知、信仰,甚至還會殃及綱常倫理,因為當一件不可能發(fā)生的事發(fā)生在眼前時,它沖擊的是人類建立的整個認知體系。目睹之人會在心里問一句: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還有什么是肯定的?
崇節(jié)侍衛(wèi)節(jié)節(jié)后退,他們并沒有被嚇破膽,依舊保持著相當齊整的戰(zhàn)斗陣列。佛羽仍處在他們層層護衛(wèi)的垓心。畢竟他們是名動世界的王室精銳,擁有無與倫比的臨變適應(yīng)能力,起初的驚慌已經(jīng)消失,手里的邾夏橫刀不再晃顫,一個個如臨大敵,不錯眼珠地盯住五頭人變怪獸。
竺方遠就沒那么淡定了,他最后一個從震驚中醒來,立刻就癱軟在泥水地里。臉和鵟獅的一樣白,身體比它們還要疲軟無力,幾乎也成了一灘爛泥。
不過換成任何人恐怕也都是這副德性,因為他此時正置身于鵟獅群中,最近的一頭離他不足一步距離。那頭應(yīng)該是皮龍所變,它正艱難地把碩大的腦袋抬離地面,四肢撐地,晃晃悠悠地站立起來,但轉(zhuǎn)眼又滑倒了。摔出了一聲呼吼,聲音低沉如驚雷,三分如牛五分似鯨,還有狼嚎和鷹嘯的悠遠和嘹亮。綜合在一起,佛羽只聽出了一種聲音,痛苦!但他無法弄清這是皮龍的痛苦還是鵟獅的痛苦。
竺方遠被這聲吼叫嚇得抱著頭趴下,還把臉埋進泥水里,身體抖得如泥水中的一條瀕死的泥鰍。鵟獅們卻都已經(jīng)紛紛站立起來,飛扈子所變的那頭把腦袋向上一昂,驀地發(fā)出一聲吼嘯,雙翅奮力撲扇了兩下,緩緩飛離地面,他越來越快,沖到高天之上盤旋飛翔,小成了一只鷹隼。他的率先飛翔給左近的一頭同類帶來了災(zāi)難性的后果,腦袋竟然被他的翅膀拍碎了,藍色的血四散迸濺,很快就滃染了大片泥水地,龐大的身軀猛烈地抽搐了一陣,竟然死了!
所有的人都在慢慢后退,步子輕盈又緩慢,生怕弄出絲毫響動給自己引來殺身之禍。佛羽被莊易清和一個侍衛(wèi)架著胳膊,他們的心魂似乎都被驚離了身體,根本不管佛羽是否愿意,只是一個勁的生拉硬拽著往后退。他不得不順從。
又有一頭鵟獅飛了起來,皮龍所變的那頭剛把雙翅展開,展開的雙翅加起來至少有十七八米長,翼面之大足以供在場的所有人躲在下面避雨。它鋪張開來,把另一頭同伴和竺方遠全蓋住了,半透明的白色翼膜被陽光照得晶瑩剔透,它在抖動中緩緩向上張,眼看著就要扇動起來。翅膀扇動的威力適才已經(jīng)見識過了,如此,那頭行動緩慢的家伙和竺方遠就算活到頭了。
佛羽使勁把右臂從莊易清手中掙脫,大聲喊:“快用弓箭,救人??!”
于是好幾名侍衛(wèi)紛紛手忙腳亂起來,總算在皮龍把翅膀徹底展開前將箭射了過去。箭撞到白色的甲片上紛紛掉落,不但沒給皮龍造成絲毫傷害,還起到了催促作用。他憤怒了,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奮力將高高展起的雙翅拍下,碩大的身軀轟然離地,直沖蔚藍色的天穹。
天空中那兩只反而正在快速向大地俯沖,眨眼間就到了頭頂,翅膀輕輕劃過地面就帶走了至少五名侍衛(wèi)!它們緊貼著地面飛出一段距離之后又向高天爬去了。
“快跑!”莊易清總算醒過神來,“快找掩護!”他大喊著,不容分說,背起佛羽就朝東南方向一片樹林跑去。
佛羽沒有忘記竺方遠,趴在莊易清背上大喊,聽到喊聲的竺方遠才知道把臉從泥窩里抬起來。這時候地上的最后一頭鵟獅也剛剛飛離地面,扇動的翅膀還能拍擊到泥水。見狀,竺方遠跳起來就跑,摔了幾個跟頭,又不起來了。
原來皮龍所變的那頭鵟獅也沖天而降,在離地丈許的高度穩(wěn)住身形,隨后將高度降低,快速滑行,展開的翅膀就像兩把巨大的割刀似的把遇到的所有障礙通通收割殆盡。
在四頭鵟獅的輪番攻擊下,安全逃進白楊林中的只有四人,竺方遠竟然未傷毫發(fā),一個叫景之洪的侍衛(wèi)斷了左腿,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是如何造成的。莊易清則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歪靠在一個樹根上已經(jīng)喘了好一會兒。
然而危險并沒有消失,鵟獅們依舊在白楊林的上方天空里盤旋,一聲接一聲的吼嘯聽得人渾身發(fā)緊。似乎是因為找不到人而發(fā)怒。
這片白楊林至少生長了百年之久,因為每一棵的樹圍都在三人抱以上,高度應(yīng)該也都超過二十丈。樹冠十分繁茂,彼此交織成網(wǎng),把上方的藍天割裂成無數(shù)碎片,鵟獅的白色身影就在這些碎片里忽隱忽現(xiàn)。
“這里安全嗎?”首先能說出話的竟然是竺方遠,“你們可能沒看見,那東西的翅膀能斬斷一抱那么粗的孔雀樹!”
莊易清喘著粗氣問佛羽:“先生,這是真的嗎?人能變成怪獸?”
佛羽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回道:“千真萬確,我想你在凱歌也聽說過我的傳聞吧,我也變成過那東西!”
他這句話是用雅語說的,只有斷腿的侍衛(wèi)聽不懂,聽懂了的竺方遠嚇得爬腿就跑,跑到十丈開外時又站住了,回身大聲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幾千年來幾乎每年都有不同規(guī)模的臟血病瘟疫爆發(fā),可從來都沒聽說有什么藥能治好過,連芹溪學宮都束手無策的頑疾你就用了一碗藥就治好了,還能把殘破的肢體恢復(fù)原樣,這事即便是我親眼見到的也覺得毫無真實感。我一開始就懷疑你給他們喝的不是藥,像……像鮮血,可是血怎么有藍色的?
莊易清也退開了幾步,射來的目光彷佛也蘊含有相同的疑問?!熬┏堑膫髀劜皇沁@樣的,不是怪獸,說是米延年大人偷偷在栗宅內(nèi)豢養(yǎng)了一頭白獅,被秘營以圖謀不軌的由頭逮捕,白獅也當場殺死,皮毛制成披風獻給了朱雀宮太后娘娘……”
一聲吼嘯把莊易清的聲音淹沒,吼嘯來自上方,如雷霆壓頂,佛羽慌忙仰頭,只見一頭鵟獅呼嘯著朝他們所在的位置沖壓下來,兩顆火紅的眼睛正瞪視著他,剎那間就沖破了枝葉之網(wǎng)……他趕緊把雙眼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