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雪媽把全城都找遍了,這么久你究竟去了哪?你知道我被抓嗎?是不是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我每天都會來這里等你,要是你再不出現(xiàn),我就打算炸掉晴宗塔,和那塊該死的石頭同歸于盡,讓全世界給咱們陪葬。沒有你這個世界跟我有什么關系?沒有你我什么都不會做。什么法王國王,什么天王單于,加一塊也不及你的一根發(fā)絲。我只要你!”
穆瑾卻怒氣難消,恨道:“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那混蛋割了你的耳朵,你竟然還把‘狼爵’送給了他!我說過不允許任何人傷你一指頭。你必須告訴我他現(xiàn)在在哪,馬上!我要剝了這煙霞的皮。”
琴靖喃喃道:“只要你不嫌棄,沒耳朵就沒耳朵吧?!?p> 穆瑾怒道:“我一定要他的命!可恨的閹狗!還疼嗎?”
琴靖使勁搖著頭回答:“早就不疼了,你不能殺他,他可是幫了咱們的大忙,幫我把岳讓殺了?!?p> 穆瑾不以為然地說:“你覺得一把‘狼爵’能收買一個煙霞嗎?”
“不能,但是兩條人命或許可以。”
穆瑾問:“到底怎么回事,你先起來跟我說清楚,或許我會讓他死的痛快些?!?p> 琴靖嗔道:“都過去了,只有還能見到你,我啥都不在乎?!?p> 長大了我保護你!琴靖回憶著二十年前穆瑾的這句許諾,心里和那天晚上一樣甜美。那晚她們就像現(xiàn)在這樣相擁而眠,因為天很冷,只能互相擁抱取暖。
那一晚,煙蘭城感育所里兩個十來歲的小女孩被關進黑漆漆的懲教室受罰,就因為廚房里丟了一塊臘肉。她們倆誓死不愿服從執(zhí)事僧的命令——脫衣接受檢查。當著全院男孩的面,她們被強行脫掉全部衣服……那些目光到現(xiàn)在依舊讓琴靖覺得惡心。
第二天醒來,穆瑾又不見了。
巳時的鐘聲響起,穆瑾不得不去洗漱梳妝,恐怕歐陽忠已經(jīng)在凈廳里等得火冒三丈了。
她一定是去見雪媽了,不好!這瘋婆子不會真去找褚恩農(nóng)拼命去了吧!想到雪媽在,琴靖又把懸起來的心重新放下了,在雪媽面前,這倆人都算不上高手啦。
馬車早就在胡同口等候多時了,今天的車夫是個留著絡腮胡子的中年禁士。為了保密考量,琴靖要求她乘坐的馬車每天都要更換,連趕車的人也要每日一新。車夫正在陽光里打盹。
三生節(jié)過后就是新年,新年新氣象,連天上的太陽好像都是新?lián)Q了一輪。陽光明媚溫煦,風雖然依舊很涼,但這種涼吹到身上不是折磨而是撫摸,爽朗的觸感一直能滲進筋骨。這樣的天氣里,應該弄一把躺椅放在自己的小院里,曬著太陽和心愛的人談情說愛,而不是去見丑八怪臭男人。
琴靖走到車跟前,車夫都沒有醒,心頭頓時就起了火,嚴厲地訓斥了車夫一頓。這大塊頭能比身材嬌小的琴靖大出兩倍,卻被訓成了一個小孩子。怪不得男人們能為了權利而不擇手段成魔成獸,它的力量確實另人著迷。
大好的陽光并沒有把宋下的街道照暖,路過的每一條都冷冷清清,能見到的身影基本全都是鐵皮子兵,再就是路邊水溝里的尸體,有些被野狗拉出來撕得腸穿肚爛。她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年輕女人安靜得躺在一個小街街口,她全身沒有一點傷痕和血跡。琴靖好奇,就吩咐車夫靠近些,待看清插在女人身體里的木棍時,不由得破口大罵起歐陽忠來。這蠢驢要把宋下變成人間地獄?。?p> 歐陽忠在圣女堂里發(fā)火,十丈開外就能聽到他那粗噶的嗓子?!澳銈冏詈媒心瞧拍锟禳c來見我,真拿自己當知事啦,沒戲。”
“既然沒戲你還來干什么?還不快滾!”琴靖強壓怒火,冷冷道。她進了圣女堂,在首座坐下,拉著臉一眼都沒看歐陽忠。
歐陽忠慌忙笑道:“靈姑息怒,您就當我剛才是放了個屁?!?p> 琴靖一陣嫌惡,不動聲色道:“你是不是覺得用不著我了?青覺能給你的我可以給你,青覺給不了你的我也能給你。這話也可以反過來聽,青覺拿你沒辦法,我可有的是辦法?!?p> 歐陽忠的笑更夸張了,“我該死,我該死,我的身家性命都在靈姑手里,您大人大量。”
“知道就好!我也不希望有一天咱們也鬧到魚死網(wǎng)破的地步?!鼻倬干陨跃徍土诵┛跉獾?,“有什么要緊的事急成這樣?”
歐陽忠罵道:“媽的,該死的邾夏人偏偏這個時候來搗亂,本以為這幫蠻子奪了詩杭就會罷手,誰知道全是騙人的勾當,他們嘴里喊著收復失地,真正的野心大了去了。目前云然已經(jīng)丟了奎農(nóng),鄒信兩個藩領,在往北打就該輪到國都亞瓊了。可恨的是長黎和易固這兩個友國以各種借口遲遲不肯出兵,雍洛大軍在亞子川口被邾夏蠻子擋住,只能望洋興嘆。圣廷震動,法王發(fā)布了征兵敕令,此時咱們楚亞的大軍恐怕已經(jīng)過了云河啦,這個時候根本沒有精力管顧我們宋下藩。我派去京城的人已經(jīng)回來了,說朝廷不但不管,丞相大人還罵人,罵我蠢蛋,連兩個小小的土司道都搞不定,連個將軍都不配,還想做封君。媽的,他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讓他來試試看?回河還好,曲原的傅余英松弄出了什么招賢討逆檄文,全世界的混蛋游俠全跑他那去了,更可氣的是我得到消息,三個端木氏土司家的武士也都往曲原擠,這些家伙可不是好對付的?!?p> 琴靖聽了差點笑出來!這樣好啊,他巴不得整個宋下藩一直亂下去。如果歐陽忠輕易平定了曲原和回河的叛亂,順利當上宋下侯,這個混蛋第一個要對付的恐怕就是她這個凈廳的靈姑,一起密謀用犧牲岳讓靈師來達到篡奪宋下藩的盟友。那個端木家的小孩的話可能沒人信,但自己要是現(xiàn)身說法揭露兩人密謀,這種同歸于盡的手段的說服力是驚人的,自己就是懸在歐陽忠頭上的一把劍,一但失去利用價值,他一定不會讓自己活著。他口口聲聲說緝拿自己全是岳讓的注意,其實都是他一手策劃的,琴靖都知道。
“你想讓我做什么?”琴靖反問道。
“我現(xiàn)在是一點招都沒了。”歐陽忠垂頭喪氣道,“公西宏的大軍遲遲無法集結,這家伙跟傅余英松也是老相識了,根本就不用心,我看他是在故意拖延,到現(xiàn)在曲原城的物資供應一如往常,周圍市鎮(zhèn)百姓竟然還能進城買賣。照這樣下去,即便圍城,恐怕三兩年也打不下來?!?p> “你的新朋友青覺怎么說?”琴靖問。
歐陽忠頓時就炸了,“你可別提這老小子了,他心里只有自己那點事,整天要我先把城里的秩序整頓好,城里還要怎么整治,不是好好的???“
琴靖強壓怒火,反問道:“天天都在死人,也叫好好的?你也約束一下手下的那些呆兵,不要讓他們胡作非為,簡直就是一群土匪?!?p> “你說的輕巧,怎么約束,不讓這些兵大爺舒服了誰會給我賣命?金銀我賞不起,只能稍稍給他們點縱容。另外,最近一直有傳聞說城里一下子來了七八個煙霞,原來那一個還沒抓到又一下子冒出來這么多,他們還不隨時都能要了我的腦袋?我寧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
褚恩農(nóng)整天嘮叨他的老師叫什么肇甬庭的要來取他的腦袋,難道真來啦?可是一個褚恩農(nóng)用得著動用這么鬼獵人嗎?七八個?絕不可能吧!琴靖暗暗思忖,但如果真是這樣,說明這閹人還有更大的本事沒顯露呢!殺岳讓就已經(jīng)讓她大開眼界了,“狼爵”真是沒白送出去,也沒送錯人,這也沒有辜負提仙酋長的慷慨相贈!得到這么個高手還愁語石到不了手嗎?
她按捺住心中喜悅,假裝生氣道:“所以你就縱容他們到處隨意抓人?你知不知道他們拿著你的雞毛當作令箭,殺的比抓的多,抓的女人比男人多,你什么時候聽說過鬼會有女殺手?你有沒有出過司馬府的大門,多久沒有在城里逛過了?好好的大街走不上三步五步就能碰上一具野狗啃爛的尸體!安息所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么忙過。如果照這樣下去,即便你當上宋下侯,那把椅子也坐不長。”
歐陽忠反駁道:“你只看見老百姓死死傷傷,卻對我手下的士兵的傷亡視而不見,這太偏心了點吧?我哪天不損失幾十號人啊,你知道這幫刁民是怎么對付士兵的嗎?你以為窮人就個個都是善良的嗎?他們只是弱小罷了!我藩軍南營一個百夫長被他們滅門,一家三十口子被殺,最小的才三歲啊,如果我不狠點他們還不把我的家也滅了?我就是要讓宋下人怕我,讓他們知道我比端木功良更厲害?!?p> “他們還勾結游俠土匪,不僅對付官軍,還搶世族大家的宅第,搶富商大賈們的商鋪,他們就是強盜!我的士兵再不堪也有軍法約束,他們呢,他們才是胡作非為。我不下狠手整治,那些大佬們就罵我無能,我一出手百姓們又罵我禽獸,我他媽的容易嗎?”
在歐陽忠的抱怨聲中,琴靖陷入了新奇的沉思之中,她隱約意識到這一切可能都是因自己而起,如果當初沒有抓端木公子,端木功良也不會圍攻靈道寺劫持岳讓靈師;如果自己沒那么堅持,及時把人放了,事情就不會惡化到這種地步;如果自己沒有答應和歐陽忠聯(lián)手,宋下城就不會出現(xiàn)兵變,如果……,她驚訝于自己怎么會突然反思起這一切作為,難道是對主師的理念起了質疑?自己明明是要救世怎么卻成了亂世呢?不,這都是為了語石,為了救更大的世界……她又想起了那具赤身裸體的女尸,她這副樣子只應該躺在愛人懷中而不是冰冷的大街上……不!這不是真的,這一切全都不是最終目的,我只是為了穆瑾,我的摯愛。想到穆瑾,她的心就又沐浴在了溫馨里,其它什么也裝不進去了。
“夠了,我不想聽你的抱怨,你就說找我干什么吧?!鼻倬覆荒蜔┑馈?p> 歐陽忠回道:“端木家兒子的事。”
“這我們早說好的,你不會變卦吧?”琴靖嚷了起來。
“你別誤會,我沒變卦,只是還有個要求?!?p> “說!”琴靖懊惱地說,這家伙竟然坐地起價。
“留他一條殘命可以,但他必須為我做一件事,勸降曲原城里他那位老姑父。”
虧你想得出來,琴靖輕蔑地想,歐陽忠真的蠢到以為傅余英松起兵是為了端木家嗎?她反問道:“你覺得有用嗎?”
“光這孩子肯定沒用,但我想如果加上一些優(yōu)厚條件一定行,我打算把曲原留給他,而且絕對不會干涉那里的任何事務?!?p> 琴靖繼續(xù)問道:“青覺同意嗎?”
歐陽忠道:“你老提他做什么!“
“他很快就是明誠靈道寺的知事了,他不同意的事多半你也做不成。”
歐陽忠不服道:“沒有我的支持他也休想當上知事。”
琴靖瞪著他不說話了。
歐陽忠趕緊又笑了,“你知道,女人當知事是有難度的,你總得給我充足的時間?!?p> 琴靖冷冷道:“我現(xiàn)在正式通知你,我不一定非要當這個知事,但我一定要讓明誠靈道寺掌握在我的手里?!?p> “我懂我懂?!睔W陽忠連連點頭道,“靈姑放心,不管誰當知事,他都是咱們手里的木偶,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不能讓青覺知道我的計劃,他簡直是個老頑固,一點變通都不知道。要是能用兵力解決我還費那么多勁干啥,我看他真是念經(jīng)念壞了腦子,非要嚴懲一切叛神者,簡直癡人說夢?!?p> 曲原和回河就是卡在歐陽忠喉嚨里的兩根刺,有了他們即便歐陽忠真成了宋下侯也不得安生。琴靖想,你不安生我才能安心,青覺要你打還是好的,我連管都不會管。她假裝答應下來,說:“這需要時間,最起碼得先讓那孩子活下來才行?!?p> 歐陽忠道:“說真的,我還真好奇,你為什么要留下他。不會是看上這孩子了吧,十七歲不小了,可惜很快就成……?!?p> 琴靖惱羞成怒,厲聲呵道:“閉上你的臭嘴,再胡說我就叛你個褻瀆圣女之罪?!?p> 歐陽忠呵呵笑道:“靈姑別當真,說正經(jīng)的,有個帳下幕僚跟我建議,對端木家要斬草除根,說那孩子只要活著,即便他成了乞丐也是我的大威脅。只要他活著就會有人利用他的名義出來搗亂。這話很有道理,但我不愛聽,別說是個孩子,就算留著端木功良他也翻不了天,他能當這個君侯完全是靠著血統(tǒng),我只靠實力,我怕什么?讓那些不知死活的盡管跳出來吧,我豈不是省了不少事?所以我才接受你的建議。但我不明白,怎么會輪到你來保他的命?他可是你抓起來的,他爹也是你惹毛的,莫非你是想討好宋下百姓,挽回自己慈悲靜女的名聲?”
這家伙越來越放肆了,如果褚恩農(nóng)或者穆瑾在身邊,琴靖一定會下令要了他的命。這個問題琴靖沒法回答,他早就考慮過如何隱藏真相,但始終也沒找出一個合乎情理的理由,把真相說出來倒是合理,可那會給自己惹來大禍的。
她冷冷地反問一句:“我有這個能力保他一命嗎?”
歐陽忠道:“當然,方慈國師回京后,宋下城理論上是由您來實際統(tǒng)治著,青覺和我也承認這一點?!?p> 這是在暗暗提醒我他們兩人已經(jīng)是同一陣營了嗎?琴靖冷笑道:“沒錯,不過假如我這次沒有脫險,恐怕就是另一番景象了。你告訴青覺,只要他一天沒有當上知事就得服從凈廳一天。別以為我不知道,他派人跟蹤我調查我,擅自監(jiān)視凈廳靈姑是什么罪他應該知道。如果他依舊對我和閭丘勉的那次會面感興趣,盡管當著我的面提出來,不用在背地里耍些小把戲,我很想和他辯論一番。”
歐陽忠一聽這話,立刻就變了臉,喜笑顏開道:“他早就承認是一時疏忽,誤信了小人讒言。有機會我勸他來給靈姑賠禮道歉。您放心,我歐陽忠是個信守承諾的人,當初在神堂立過誓言,唯您馬首是瞻,青覺一個外人,怎么著也不能讓他站到咱們前頭?!?p> 隨后他稀里嘩啦地又說了一大堆奉承的話,直到琴靖收起慍怒的臉色。琴靖也明白,在歐陽忠面前自己之所以還能保持對他的威懾力,除了那招同歸于盡的殺手锏之外就剩凈廳靈姑這個名頭了。凈廳的權勢完全仰賴它凌駕一切之上的地位,它可以隨意調動元境列國的任何力量,反過來理解就是它沒有直屬于自己的力量。以宋下凈廳為例,罪洗師和聽風者加一塊也不超過一千人,八成以上都分散于宋下藩治下的七個土司道,留在宋下城中的只有可憐的一兩百號,其中多半還是女僧,隨便派點士兵就能將凈廳夷為平地。
所以她不能逼歐陽忠太狠。于是就轉變了口吻道:“你放心,我會說服端木公子,不過我還是提醒你不要對此抱太大的希望。其實曲原之事并非糟糕到你想象的程度,傅余英松能招攬游俠土匪你怎么就不能呢?你是不是忘了端木功良還有另外一個大敵,只要你隨便派個人去,他們一定會參戰(zhàn)?!?p> 歐陽忠緊皺眉頭,隨后又眉開眼笑道:“吐陀羅人?沒錯,當年端木功良之所以能打敗他們,全都是因為傅余英松耍詭計抓住了這些野人的酋長,吐陀羅人更恨傅余英松。我現(xiàn)在就派人去?!闭f完就心滿意足地告退了。
琴靖又去靈道寺見了青覺。這是自她回歸以來兩人第一次單獨會面,她的回歸顯然讓這個自以為已經(jīng)執(zhí)掌了宋下大權的老家伙大為不悅。
青覺是個雷厲風行的人,與學究氣濃重的岳讓大不相同。琴靖只看一眼就知道這是一個勁敵。自己剛剛搬開一塊石頭,結果又從天而降一座大山,早知如此還不如留下岳讓。不過后悔為時已晚,她只能想盡一切辦法阻止這個青覺成為知事。
不過,想起這老東西初次見到自己時的猥褻相,又覺得他的威脅并不很大了。他陰狠不假,但對女人好像有著特別濃厚的興趣,琴靖總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里隱藏著許多模糊的企圖,肥厚的雙唇和多肉的鼻子實在是叫人惡心。
還未到宋下城,這個青覺就已經(jīng)展示了他的能力。具了解,端木功良的處決時間就是他定下的。隨后又搶走了宋下凈廳對端木功良的審判權,站在浸沐臺上向信眾宣布叛神者罪狀的應該是凈廳靈姑、下令執(zhí)行刑法的權力也屬于凈廳靈姑。可這老混蛋全都搶到了自己的手里了,這是給琴靖的下馬威,也是要在宋下人面前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強勢知事的形象,告訴百姓宋下藩將來只有他才是主宰。
其實這種現(xiàn)象不僅僅出現(xiàn)在青覺一人身上,新上任的靈道寺知事大都不喜歡或容不下原任的凈廳靈姑。理論上知事的地位要高于靈姑,但兩者并沒有隸屬關系。元境所有的凈廳全都直屬于法王和至上凈廳,不管是上師院還是靈道寺對其都沒有節(jié)制權。于是就催生出了一個不正常的現(xiàn)象——司牧和知事只能依靠自己對靈姑本人的影響來一定程度地控制凈廳。所以一個能與自己保持步調一致的靈姑對一個知事來說是十分重要的。知事如果不能控制凈廳,他就是個空架子。因此青覺對琴靖的一系列打壓,其目的就是逼著她承認自己,進而成為他的實即下屬?;蛘咧y而退主動遞交辭呈。
琴靖當然不會退縮,可一旦對青覺俯首就等于交出了凈廳的權力,今后的行動將更加艱難了。除了對抗,她別無選擇。她已經(jīng)起了殺心。
琴靖的步輦一直抬到三生殿,負責接引的宗士卻說青覺靈師在先師堂。
“要我到先師堂跟他會面?”琴靖厲聲斥道,“他不知道這不合儀軌嗎?”
宗士趕緊道:“靈宗昨天受了傷,行動不便。”
“這是什么道理?他能去先師堂就不能來三生殿?告訴他我在小神堂等他。”琴靖說完便登上臺階徑直進了三生殿。
接引宗士追在身后解釋道:“靈師前日已經(jīng)搬進了無塵舍居住,他的腿傷還經(jīng)不起步輦的折騰?!?p> 什么?。壳倬刚痼@不已,這老東西怎敢擅自住進無塵舍!那是知事的寢殿,知事入住都要有一整套的儀式。
她住了腳,厲聲質問道:“誰給他的膽子?你去告訴他我就在小神堂等著他,如果他不來我就以僭越罪逮捕他?!?p> 最終,青覺還是低了頭,他確實傷得不輕,整個左腿被繃帶纏得嚴嚴實實,只能伸直不能蜷曲。他的步輦一直抬到三生殿內(nèi),一見琴靖,未說話就先咧開嘴笑,笑著嚷道:“靈姑恕罪,昨天走訪民情,碰到一群暴民,受了點傷,實在是行動不便?!?p> 琴靖可沒什么好臉子給他,冷冷道:“你讓一位靜女進先師堂,是想害她還是想玷污先師清凈?”
青覺笑道:“不不不,都不是,確實是我行動不便,你看它又在流血?!毖娴陌寻咨噹т窳巳^大的一小片,旁邊一位宗士趕緊上前查看,被青覺制止了。
少來這一套苦肉計,琴靖怒不可遏,依舊冷冷道:“我想知道你為什么會住進了無塵舍,難道您已經(jīng)是知事了?即便是知事也得舉行了祈告儀式才有資格入住,你這是僭越?!?p> “早晚的事!”青覺繼續(xù)笑著回答,“儀式以后可以補嘛,非常時期非常對待,咱們的人身安全最重要,至于那些陳規(guī)舊俗其實可以免掉也無妨,天皇上帝不會計較這些的。”
我不能發(fā)怒,不然就輸了!琴靖暗暗告誡自己,這家伙就是想看我不知所措而又歇斯底里的丑相!
“來人,把這個蔑視圣律的狂徒抓起來!”琴靖厲聲命令道,她決定試探一下自己和青覺當前的影響力。
隨聲而來的是殿外執(zhí)行警戒的護法使者,頓時把青覺圍在當心,但又不敢動手,一個個傻乎乎地把目光在青覺和琴靖的臉上來回移動。
琴靖厲聲喝道:“動手!”
青覺始終保持著微笑。
為首的元士稟道:“靈姑,這是靈師,我們……”
“他現(xiàn)在是罪犯!”琴靖道,“你們是不是非要我請出圣女令才肯服從?”
那元士慌忙跪地道:“靈姑息怒,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琴靖知道自己已經(jīng)輸了,青覺還沒有成為知事就先把腳給站穩(wěn)了,他私自入住無塵舍沒有人反對、為了他有人敢質疑凈廳靈姑的命令,照此發(fā)展下去,凈廳終究會握在他的手心里,這老東西果然有手段。
但是她不能示弱,當然也不能真的請出圣女令,即便這些人懾于圣女令之威將青覺送進凈廳也沒有任何意義。這一刻她只能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到那位元士身上,算他倒霉。
“你敢抗命?把他也抓起來!”
四個護法禁士毫不猶豫地把元士按倒在地。
琴靖暗暗松了一口氣,這也算是扳回了一局。
最終還是青覺打破了僵持,他變了一種笑臉道:“靈姑息怒,我承認有罪,按照圣律我應該立即搬出無塵舍,然后到靜心所里禁足一個月,我都接受。還請靈姑放過季辰元士,別因為我的過錯而連累了他?!?p> 琴靖明白青覺的妥協(xié)并非示弱,對于他來說這次交鋒已經(jīng)占了便宜,成功地向琴靖展示了自己的力量,僵持是徒勞的。在這種情況下他的示弱顯然是一種大度的表現(xiàn),在場的沒有人會認為他怕了。琴靖唯有自嘆不如,她只得順勢放了季辰。至于青覺是否會到靜心所禁足已經(jīng)無法再提及了。
話題也轉了方向,青覺仍滿臉笑容道:“咱們不能把正事耽誤了,這次請靈姑來是想和您商量關于曲原叛軍那篇檄文的事,它的影響實在是太惡劣了,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些不好的苗頭。從南城桂花坊一處印染局內(nèi)查獲了十萬份曲原檄文的復印件,十萬??!宋下城差不多人手一份,這要是散發(fā)出去還得了?我倒是相信百姓的信仰是不可撼動的,可總有些心智不健全的人會輕信歪理邪說,從而誤入歧途。這不,就在昨天上午,西城海棠苑竟發(fā)生了公然焚燒《神記》《圣記》等經(jīng)文典籍的惡劣事件,人數(shù)雖然不多,但它的意義太重大的,這可是從未發(fā)生過的事情啊!我去彈壓,爆發(fā)了沖突,腿就是在那傷的。還有,昨天夜里有一伙人潛入晴宗塔,企圖將它炸毀,沒能抓住活口,但武扈所找到了一枚磷巖,這東西爆炸,整個靈道寺都沒了?!?p> 琴靖聽到晴宗塔,心立刻就撞到了嗓子眼里。急問道:“什么人干的?查清了嗎?”
“普通百姓怎么能搞到磷巖?武扈所分析,很可能是一些混入城中的悍匪大盜們干的,也有人還說是鬼會。但我覺得鬼會是不可能的,要說悍匪大盜還靠點譜,畢竟塔里的東西很值錢?!闭f到這青覺停頓了一下,大概是腿傷疼痛難忍的緣故,他剛才說小腿上的骨頭被暴徒用鐵錘擊碎了。
過了一會兒,他接著道:“大盜也不可能,他們即便能得手也找不到買主啊?!?p> “有買主啊?!鼻倬腹室庋b出驚訝之色道,“邾夏的那位天王不是已經(jīng)有四塊了嗎?”
青覺笑道:“現(xiàn)在他正在指揮大軍跟咱們打仗,這時候要是有誰拿著語石去跟他做生意,他愿意出的一定是砍頭的刀。他就是因為語石才發(fā)動戰(zhàn)爭的,怎么可能再出錢買?就算不打仗,他也不會出錢,邾夏人對我們的圣物從來都只會搶奪和毀壞。”
“你想要凈廳作什么?”琴靖突然想起穆瑾,她失蹤多日,昨晚剛回來,今天又一大早不見人,這事會不會和她有關?晴宗塔里的機關就是一座殺人機器,在沒有密鑰和圣女令的情況下,進去的人沒有能活著出來的。而用磷巖直接會把語石也炸成灰燼的。她要盡快見到穆瑾,阻止她的貿(mào)然行事。
青覺道:“我想請靈姑動用圣女令發(fā)布一道醒世令?!?p> 琴靖道:“我沒聽錯吧!你想來一場大屠殺嗎?”
醒世令是凈廳最嚴酷的法令!沒有之一。它適用于某個地區(qū)出現(xiàn)嚴重的信仰危機時,旨在授權當?shù)氐能婈爠佑靡恍┓浅J侄蝸砼まD人們對教義的錯誤理解。所謂的“非常手段”就是暴力,所謂的“扭轉錯誤理解”就是肉體消滅。這一權力在凈廳靈姑手里,可沒有一個凈廳靈姑愿意選擇這樣做,因為那將要背負屠殺的罪名。
青覺笑道:“沒那么嚴重,我相信目前宋下城內(nèi)只有極少一部分人受到了蠱惑?!?p> 琴靖再一次想起那具赤裸的女尸,她的死是自己間接造成的,假如自己簽發(fā)了醒世令,可能會有成百上千人直接死在自己的筆下。醒世令擴展性極強,任何一個不當言辭就會累及家人,牽連親友。民間給他起了一個生動的別稱,叫作“神的瘟疫”。她絕不能這樣做!
琴靖反駁道:“既然人數(shù)很少就不適用醒世令,不過你放心,我會讓凈廳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這件事上?!?p> 青覺還要爭取,但她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不容爭辯。青覺也只好作罷,可最后他說了一句話頗帶威脅意味,“或許歐陽忠有別的辦法?!边@兩人簡直是在用同一張嘴提醒琴靖他們倆是盟友。
琴靖已經(jīng)無心理會,她急著要見穆瑾。
辭了青覺,琴靖徑直往蓮花坊趕,先去了忘鄉(xiāng)樓,門和自己離開時一樣鎖著。就趕緊往自己的愛瑾苑跑。
褚恩農(nóng)在院子里曬太陽,見琴靖來,立刻就跳起來問:“這么多天不見你的影,不會是故意躲著我吧!歐陽雜毛答應了嗎?”
琴靖不答反問:“今天沒有人來嗎?”
褚恩農(nóng)疑惑道:“什么人?沒有人!莫非那小子已經(jīng)出來了?”
驢唇不對馬嘴。
琴靖道:“他不掉一層皮能出來嗎?”話音落下,人已經(jīng)進了東廂房。雪媽正在整理房間,把所有的衣服被褥都從柜子里搬出來,在床上堆成了一座山。一見琴靖就笑著嚷起來,“今天天氣好,我打算把你們的被子都拿出來曬曬?!?p> 琴靖打著手勢問:“小瑾來過嗎?”
雪媽吃驚道:“沒有啊,莫非你見到她了?”
琴靖比劃著:“昨天傍晚回來的,一大早又不見人影了,我還以為會來這?!?p> 雪媽丟下手中活計問:“這是什么意思,這么多日子不見影,她到底去了哪?”
琴靖用手勢回道:“什么也沒說?!?p> “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了,回來我饒不了她?!毖屔鷼獾?。
琴靖沒再說什么,從東廂房出來徑直往院門走。褚恩農(nóng)截住道:“你把我扔在這算什么事,會閑出毛病的,帶我出去或者給我點事情做,比如殺個人什么的也好啊?!?p> 琴靖心中煩亂,不耐煩地說:“你的師父已經(jīng)來了,還帶了七八個人,滿城找你,如果你想見他,我可以成全?!?p> 這個看起來無懼無畏的鬼獵人的臉頓時就白成了一張紙,慌張問道:“消息可靠嗎?”
“司馬府打聽來的。”琴靖扔下這一句走出院門,她打算再回忘鄉(xiāng)樓碰碰運氣。
大門依舊鎖著,琴靖無奈,只能祈禱愛人今晚還會回來。
她憑窗而坐,從午后一直等到黃昏,眼看著巨大的紅色日輪慢慢沉入西方的群山之中。越來越冷,她無心生火,就找來一條被子裹在身上。不知不覺居然睡著了。
一只手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她猛得睜開眼,只見穆瑾正俯瞰著自己,她渾身是血。沒等琴靖開口,穆瑾劈頭蓋臉問道:“你們究竟搞什么名堂?難道想把城里的人都殺光嗎?
琴靖心頭的喜悅立刻消失了,代之以疑惑和氣憤,為什么她總是對我這么惡聲惡氣無端指責?!她反問道:“我手無縛雞之力,不像你一身武藝,沒能耐殺人,倒是你渾身是血。你跟我解釋解釋誰在天天殺人!”說到最后她也吼了起來。
穆瑾憤憤道:“鐵皮子滿大街殺人,已經(jīng)沖到蓮花坊啦,說是靈姑下了醒世令。”
琴靖不由得大驚失色,“青覺這老賊想陷害我,我根本沒有下令。”她邊嚷邊把隨身攜帶的圣女令取出來給穆瑾看,每一道醒世令的下達都必須用這塊令牌上的一顆藍晶做憑證,而藍晶只有三顆,也就意味著一個靈姑一生只能動用三次醒世令。琴靖的令牌完好無損,三個形狀各異的小小藍晶粒散發(fā)的光把整個房間都渲染成淡淡的藍。令人疑惑的是這青覺沒有圣女令怎么讓人相信醒世令?唯一的解釋就是這老東西已經(jīng)牢牢的把歐陽忠控制在自己的手心里了,他們想用野蠻的手段來平息曲原檄文帶來的惡劣影響。
穆瑾面露愧色道:“我真傻,現(xiàn)在想想,你的醒世令只不過是一個免罪符,讓下令屠殺的人不會受到屠殺罪名帶來的責罰,有沒有這個令,對遭難的老百姓來說都一樣?!?p> 琴靖陰郁道:“青覺必須死,你準備準備,和那個鬼獵人一起行動,經(jīng)歷岳讓的教訓,靈道寺的戒備更森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