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個上午時間,穆蘭·元朔就剝了二十一只羊。羊皮已經(jīng)掛到籬笆墻上晾曬,再把羊肉搬進(jìn)草棚掛到肉架子上陰晾,這一上午的活就算是干完了。他并沒有感到疲累,但肚子早已經(jīng)開始叫鬧了。
“弄完羊肉再去幫悅卡把羊喂一遍,之后你再回來吃飯?!贝蠊芗页鹉帷げ翉幕锓砍鰜矸愿赖馈?p> “知道了。”元朔咬了咬牙,恨不得把手里一整扇羊肉砸過去。砸死你個老混蛋,他在心里罵了一句。
記得多羅·悅卡昨天說過一柄木叉斷了,元朔就先去了趟庫房,要了一柄新的。
天氣晴明,但是風(fēng)很大,很冷。時值正午,牧寨里寂靜得很,偶有犬吠聲,牛羊則時不時的也跟著吼兩嗓子。都快到南寨門了,元朔心里的火氣還沒有消散。最近伯噶管家總跟他過不去,不但老變著法子找麻煩,還把阿媽弄去伺候夫人,那顏大夫人的壞脾氣在整個扈谷艾馬克都是出了名的.阿媽經(jīng)常帶著傷和眼淚回家。
元朔低頭正走著,忽然一陣雜亂的馬蹄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抬頭看見昆扎少爺領(lǐng)著一群人正從寨子外面回來。他們?nèi)简T著馬,即便已經(jīng)進(jìn)了寨門也沒有把速度減下來。元朔慌忙躲讓,腳下一滑,摔了個跟頭,引來一陣哄然大笑。
人馬在他身邊停下,昆扎少爺大聲喊道:“傻大個子,這么著急是不是去找悅可?。俊?p> 哄笑再次響起,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在大叫著悅可的名字,另一個大聲嚷著:“她又矮又小,你們將來在床上辦事一定不方便吧……哈哈哈……”
穆蘭·元朔毫不理會,他爬起來湊到昆扎少爺馬前回稟道:“我是去寨南的大羊圈,大管家說羊要再喂一遍。”
“那你得快點,喂完了羊把我的馬牽去河里洗一洗,今天的天氣暖和,它都臭了。”昆扎拍著馬頭吩咐道,仿佛這話都是說給馬聽的。
有一個家伙喊道:“大個子,你幫悅可洗過澡嗎?她和咱們少爺?shù)鸟R比起來哪個味道更好些,說說看嘛……”
于是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元朔緊握著木叉的手在劇烈的顫抖。投過去,扎你個透心涼!他在心里恨著,努力控制著語氣回道:“把干草一灑就完事兒了,很快,耽誤不了您午飯后出去打獵?!?p> 昆扎少爺制止了隨從們的過分玩笑,人也早跑出老遠(yuǎn)去了,留給元朔的只有馬隊驚起的煙塵。
羊群大多在陽光里打盹,反芻,多羅·悅卡正蹲在大羊圈門口的小木屋前吃飯,那是一大碗酥油伴飯,隔著老遠(yuǎn)就聞到了香味。他見元朔這個時候來,就停住咀嚼好奇地問:“你咋這個時候來了?小心伯噶又抽你?!?p> “還有嗎?先給我來點。”元朔答非所問,酥油的香味把腹中的饑餓撩撥得難以忍受。
多羅·悅卡大聲嚷道:“這是東邊農(nóng)區(qū)來的東西,昨個我阿媽受了賞,不舍得吃,給我了。好吃得很,你自己盛,不過不多了?!?p> 進(jìn)屋時元朔與悅可撞個滿懷,她低著頭小聲說:“我是來給我哥送飯的。”說完就跑開了。元朔心里不快,卻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她遠(yuǎn)去的背影。她跑起來真像一頭懷孕的母羊,很多人都這樣說過,最近他也越來越覺得這話不是瞎說了。
他三兩口吃完了酥油伴飯,把嘴一抹道:“羊你再喂一遍,我現(xiàn)在還得回去給昆扎少爺洗馬。”
“伯噶就是想為難你,你根本就不用來,有我在這盯著,他不敢把你怎么樣,別被那混蛋嚇破膽,我可沒軟蛋朋友?!睈偪▎鑶鑷亣伜傲艘淮蠖?,元朔懶得聽,又鉆回小木屋了翻箱倒柜,他還沒吃飽。在一個彩陶罐子里找到半個熟羊頭,就用帕子包了揣在懷里。出了門,一聲不吭頭也不回朝寨子走去。
悅可怎么偏偏跟悅卡長成一個模樣呢?哪怕她兩只眼睛離得再稍稍近一點兒,哪怕沒有那一口齙牙,哪怕臉上沒那么多雀斑也好啊!穆蘭·元朔痛苦地想。伯噶那老東西老牛想吃嫩草就讓他吃吧,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當(dāng)初真不該心軟。
可他耐不住悅卡三番五次哀求,“咱倆可是兄弟,你務(wù)必得幫幫我啊,真要是把我妹妹嫁給那老東西,她非得再去跳河不可。”
這話元朔相信。前年,也是冬天的時候,多羅老爹自作主張給悅可尋了一門親事,對方是那顏老爺?shù)蔫F匠胡福。胡福一點也不老,長相更沒問題,只是少了一只耳朵。結(jié)果悅可知道以后就去跳了阿日善河,好在發(fā)現(xiàn)的及時,不然淹不死也得凍死她。被救之后她就大哭大鬧,說胡福是俘虜,是南方來的蠻子,她死也不嫁。多羅老爹只好作罷。事實上胡福是布賀人,根本就不是南方蠻子。
比起胡福,管家伯噶就是頭又老又丑的豬玀,無論長相年齡還是體格都相差甚遠(yuǎn),但他不像胡福那么好打發(fā),因為他是那顏老爺?shù)拇蠊芗?,在整個扈谷艾馬克,他想娶誰多半不是難事。能當(dāng)大管家的丈人,多羅老爹自然也是求之不得,可老漢知道自家女兒的脾氣秉性,也不敢硬來,只是把悅可關(guān)起來,說是要殺殺她的性子,好好反省。
悅卡就找來元朔商量,意思是讓他承認(rèn)和悅可早已私定終身,如此一來就算那顏老爺也不能明目張膽地去別人手里奪新娘。當(dāng)時,元朔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悅卡哀求了好幾次才勉強答應(yīng)。很快,全牧寨的人都知道了等下一個春天到來,穆蘭·元朔要娶多羅·悅可了。
這樣雖為悅可解了圍,但也徹底把伯噶管家給得罪了。還有多羅老爹,這老漢雖勉強接受了,可打那以后就沒有再給過元朔和母親一個好臉色。
穆·蘭元朔有苦難言。
回到牧寨,伯噶正窩在一張?zhí)梢紊系戎R娝M(jìn)門,拉著臉道:“趕快去扒兩口飯,然后去幫著把羊毛翻一遍。”
“你再找別人,少爺要我去給他洗馬?!痹飞驳鼗亓艘痪?,徑直往馬廄去了。這是少有的情況,他可以理直氣壯地拒絕伯噶的命令。說起來還得感謝昆扎少爺呢。
昆扎的馬很漂亮,通體雪白,純得沒有一絲雜色,配以矯健的四肢和勻稱體型,堪稱神駿。就連嘶鳴聲都比一般的馬聽起來動聽不少。昆扎將其視為珍寶,比對他自己的女人都要上心,因此能為他洗馬的人也是經(jīng)過千挑萬選的。一般冬季不能經(jīng)常洗馬,但昆扎這匹例外,每月兩次,必不可少。
這回卻有些奇怪,元朔記得上次洗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幾十天下來,馬兒大變了模樣,毛臟鬃亂,幾乎成了灰黑色,蹄腿上還黏著干結(jié)的糞便,從俏姑娘變成了丑丫頭。
元朔牽著馬,出了東寨門,老遠(yuǎn)才敢騎上。這是他最為得意的時候,整個牧寨能有幾個可以騎乘少爺馬匹的?恐怕只有我一人,這時候他覺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了。白馬不光徒有其表,它跑起來既快又穩(wěn),騎乘者猶如端坐于車轎里一樣穩(wěn)當(dāng)舒適。
一陣風(fēng)馳電掣般的狂奔之后,馬身上冒了汗,元朔也覺得屁股開始疼的時候才讓它慢下來。要是能這樣一直跑下去該多好啊,他想。聽說東方的博林塔爾城里有個單于,他喜歡勇士,凡是有膽量身體強壯的少年,不管出身高低都有機會成為他的親軍——火狐衛(wèi)。只可惜可惜我是個古納人。
昆扎少爺曾說過,布賀是古納的仇敵,雙方一定會有一場大戰(zhàn),到時候古納人就可以恢復(fù)自己的國家,葉護(hù)老爺也會成為新的古納大汗。昆扎把他自己說的激動不已,忘了主仆之分,竟握住元朔的肩膀,他能感覺到少爺在顫抖。元朔對這些根本不感興趣,葉護(hù)也好,大汗也罷,跟我有啥關(guān)系?古納國又怎么樣?我還是個奴隸,還得受欺負(fù)挨鞭子。他想著,不知不覺又加快了速度。
冬天的阿日善河水是藍(lán)色的,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一條藍(lán)色的絲帶,仿佛是飄落下來的藍(lán)天的一綹殘片,給蒼茫的枯黃大地帶來了一絲倔強的生機,如夢似幻,有些不太真實。它從遙遠(yuǎn)的南方奔流而來,晝夜不息。元朔到現(xiàn)在還時常擔(dān)心會不會有一天水突然就流干了。
有一座小土山擋住了河水的去路,逼著它不得不猛轉(zhuǎn)個彎向東方流去。那土山上長滿了矮小而又稀疏的灌木叢,這時候看上去就像一顆得了禿發(fā)病的大腦袋,一片片一綹綹,不但遮不住丑陋的頭皮還增添了斑駁之感,更加難看了。當(dāng)然也有一些高大的樹木,雅剌提草原上的牧人都把它們叫做“神樺”,它們長得又直又高,通天祭司巴珠說這些白色樹木是為長青天引路的,告訴他大地上圣山的位置。
陽光明媚,這樣的天氣在冬季是少有的,這樣的天氣其實也不適合洗馬,古納馬耐寒能力再強也難以抵擋草原上銳利如刀的寒風(fēng)。好在今天的陽光還有些力道,洗濕的馬毛不至于很快結(jié)冰。元朔還帶了一張厚毯子,洗完之后給馬蓋上,應(yīng)該沒多大問題。
冬天洗馬,也不知道你是真愛馬還是假裝愛。他心里埋怨著昆扎少爺,洗馬不光馬受罪,人也跟著遭罪。
河里結(jié)著冰凌,指尖一碰到水就有針扎似的疼痛感。馬也不老實,每有一桶水潑到它身上,都能讓它騰跳一陣,甩動的尾巴簡直是灑水的絕佳工具,元朔身上的衣服也免不了被水浸透。
好不容易洗完,他已被凍得牙齒嘚嘚響,一雙大手成了青烏色,關(guān)節(jié)僵硬,連韁繩都握不緊,只好纏在胳膊上。
元朔翻身上馬,向北往土山上跑。那里多得是引火物,生一堆火,烤一烤馬,也能讓自己暖和暖和。這是上次洗馬時才想到的。并不是以前蠢笨想不到這方法,而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會受到嚴(yán)厲的懲罰。這座土山是他們扈谷艾馬克牧民心中的神山,它是祭祀的對象,凡人萬不能攀爬。古納人認(rèn)為每一座山都是圣地,長青天會在這里停留休息,因此,若有人膽敢爬這座山,等待他的只有通天祭司手中的刀,攪擾圣地的人要去給長青天賠罪,成為他的仆人,唯一的途徑就是死亡。
上一次洗馬是阿日善河開始結(jié)冰的時候,由于天氣實在太冷,第一桶水潑在身上就把白馬給惹怒了,尥蹶子就跑。這畜生才不管什么神山還是圣壇,直接就跑上了這座土山。丟了昆扎的馬估計比得罪神的下場還要慘。元朔只能壯著膽子上了山,把整個小山轉(zhuǎn)了個遍,最后在一個大土洞里把馬找到。土洞里無風(fēng),難怪馬會躲在里面。
一開始元朔也是心驚膽戰(zhàn),生怕立刻會有長青天或別的魔怪出現(xiàn),來懲罰他對圣地的侵?jǐn)_。他一心想著趕盡逃離,可白馬好像鐵了心要跟他過不去,無論怎么打都不愿意出土洞。白馬身上結(jié)了一層白亮亮的冰殼變成了怪物模樣,顫抖得比他還厲害。于是元朔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生火。得虧那次帶了一塊火燧石,不然的話自己不是在山上被凍死就是回去被昆扎打死。
土洞里竟然有個東西!元朔只瞥了一眼,立馬就想起了長青天!瞬間覺得自己的頭發(fā)都直起來了,全身皮膚暴起了一層細(xì)密的綻裂感。他滾落馬下,整個人都趴在地上一個勁朝土洞磕頭,嘴里不停地念叨著,“長青天恕罪,長青天恕罪?!?p> 一把涼森森的刀子貼在脖子上,寒涼驚起滿身觳觫。元朔把眼一閉,心想這回算完了,長青天原來是個小心眼,一點轉(zhuǎn)圜的余地都不給人留。
“別出聲,我是人。”一個古怪的聲音低聲呵斥道。
元朔猛地仰臉向上瞧,只見一個皓首老頭手持一把月牙形狀的彎刀,手抖得嚇人。他頭上戴著一個锃亮的金黃發(fā)箍,雪白的胡子都蓋到了肚子上,臉很臟,好像已有幾個月沒洗過似的。皺紋雖密密麻麻,但那雙眼睛卻炯炯有神,閃閃放著光芒。
這就是神明啊!元朔心想?!澳恪恪粫_人吧……你就是神……”他嚇得連說話都不利索了。
老頭把元朔拽進(jìn)土洞,刀依然沒有從他脖子上拿開,那種特殊的冰涼讓人渾身冒冷汗?!澳悴皇沁@寨子的人吧?”老頭問。
他說話的氣息撲到元朔臉上,有一股濃烈的口臭味。長青天怎么會有口臭?“我是密貴那顏老爺?shù)奶菁号`?!?p> “你不老實?!崩项^道,“快說你們有幾個人?不然我現(xiàn)在就割了你的腦袋?!?p> 元朔忙回道:“我真是那顏老爺?shù)娜?,來河里給昆扎少爺洗馬的?!崩项^雖拿刀頂著自己的脖子,但元朔一點也不覺得他可怕,那些白發(fā)白須看上去竟有股超然世外的仙風(fēng)神韻,第一印象依舊在心中盤桓,老頭即便是人也不是個普通的凡人。老頭的腿上纏著布條,上面都是臟亂的血漬。元朔猜一定受了重傷。
老頭仍滿臉疑惑:“不可能,那你怎么敢到這山上來?”說話時已經(jīng)把刀從元朔的脖子上挪開。
“我才不怕什么長青天,洗了馬,過來生個火烤烤,不然這畜生要被凍壞的。你看這堆柴灰就是我上次留下的。”元朔輕松地回道。
老頭看了看地上的那堆灰燼,點頭道:“那好,你現(xiàn)在就生火?!?p> 待火燒旺以后,元朔把馬拉進(jìn)土洞,揭毯子時發(fā)現(xiàn)馬身上又結(jié)了冰,毯子和皮毛凍在一起,用蠻力會把這漂亮的畜生活剝,得先把冰融化。他盡量把馬趕的靠火近些,但白馬好像害怕白發(fā)老頭,怎么拉都不愿往火堆旁靠了,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洞口發(fā)抖。
老頭緊緊抱火坐著,等元朔忙活完也過來坐下時才又開口,“你身上有吃的嗎?”
元朔從懷里掏出熟羊頭遞過去,問道:“你說話怪怪的,聽著不像我們這里的人啊。”
老頭沒答話,只管抱著羊頭啃??茨浅韵啵恢蓝嗑脹]吃飯了。不一會兒功夫,羊頭只剩下光溜溜半個枯骨,他找到一塊石頭,把羊頭骨磕開挖了羊腦,又吸骨髓。元朔都要以為他會把骨頭也吃下去呢。
吃完之后,老頭舔著手上的油漬說:“年輕人,不怕你笑話,人要是餓壞了,就變回畜生了。謝謝你的肉,不過再多點就好了?!?p> 元朔道:“我現(xiàn)在可以回去拿,不過你得替我保密,不能讓人知道我來過這里,還有你得讓我知道你是誰?!?p> 老頭笑了,“我是個天意巫師,從圖蘭來的?!?p> “什么是天意巫師?圖蘭又是什么?”元朔沒聽明白。
老頭想了想回道:“圖蘭是個地方,天意巫師差不多就是你們的通天祭司?!?p> 元朔道:“聽起來好像很遠(yuǎn),你說話也很別扭,你叫什么名字?”
老頭先嘰里咕嚕說了一通元朔完全聽不懂的話,然后又說:“再聽聽,還別扭嗎?”元朔笑著搖搖頭。老頭繼續(xù)回道:“你可以叫我呼那羅?!?p> “不如你跟我回寨子里去吧,這里晚上太冷,會凍死人的。”元朔建議道。
“不行!”呼那羅突然變了臉,緊張地警告道,“我警告你,回去之后不能把咱倆見面的事說出去,我要是被抓住就把你來山上的事捅出去。”
元朔大為不解道:“你干嘛這么緊張,你以為我是悅卡嗎?哼,我才不會打小報告呢?!?p> “悅卡又是誰?”老頭緊張地往洞外張望了一眼。
元朔道:“我一個朋友,你放心他沒來,在守大羊圈。”
呼那羅嘆了口氣道:“對不住了。我要是被你的族人抓住,你們的通天祭司會把我當(dāng)祭品獻(xiàn)給長青天的?!?p> “這又是為啥?巫師和祭司聽起來不是一樣的人嗎?對了,你和我一樣上了這座山,這是圣地,待在這里長青天會更生氣?!?p> 呼那羅笑道:“年輕人,你真叫人喜歡。人和人還互相屠戮呢,就更別說巫師和祭司了。聽起來他們不是比人和人的區(qū)別更大嗎?”
“我不明白,但你為什么會來我們這?圖蘭在什么地方,那里不好嗎?”元朔問。
“好,對我來說那里幾乎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巫師冷不丁停住,望著洞外蔚藍(lán)的天空,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陷入沉默之中。元朔只覺得他的皓首白須十分好看,竟不忍打擾他的沉思,但內(nèi)心又急切地想聽他說說圖蘭的事。
許久,呼那羅才又開口道:“你先回去再給我弄點吃的,還有干凈的水,要是有藥就更好了,我想我的腿骨應(yīng)該是斷了?!闭f著,他從脖子上取下一串項珠遞給元朔。珠串堆在手心里溫而不熱,光潔晶透,顆顆如小指肚大小,十分勻稱。細(xì)看時每一顆上面都花紋,但是因為太小,無論如何也辨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上面還掛著一塊手掌心大小,帶有缺口的玉壁,兩面各刻著一只周身起火的怪鳥,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
元朔慌忙拒絕,“巫師先生,不需要這個。”
呼那羅笑著把他的手推回來道:“你先留下吧,不過你得藏好它,在你們這里它算是個邪物,千萬別讓其他人看見,最主要是家人?!?p> “那我很快就回來,你別著急?!痹放d高采烈地把珠串套在脖子上,緊貼肉藏著。他騎上馬,奔下土山坡,向西疾馳。
回了牧寨,把馬送到馬廄,就直奔伙房,走到半路才想起白天伙房一直都有人,再說食物也不是他隨便就能拿的。元朔思來想去,只能去找悅卡幫忙。管家伯噶不知哪去了,正是好機會,不然被他撞上就出不去了。
多羅·悅卡正四仰八叉躺在小木屋前的枯草地上曬太陽,木叉丟在身旁,看樣子是剛喂完羊。元朔走過去在他小腿上輕踢了一腳,大聲道:“有人偷羊啦?!睈偪ㄒ还锹祻牟莸厣掀饋恚骸罢l,誰偷羊……”一見是元朔,因驚嚇而顯出煞白色的臉又恢復(fù)了睡眼惺忪之態(tài)。他打著哈欠抗議道:“鬧什么鬧,嚇?biāo)廊恕趺??又讓你來喂羊?剛完事,快滾回去吧?!?p> “我來找吃的?!痹氛f著就鉆進(jìn)了小木屋。
“一碗酥油伴飯,半個羊頭還填不飽你?”悅卡在外面大聲地問,“這才吃完多久啊!”
元朔道:“還差得遠(yuǎn),你來看羊圈這一年多就很少再跟我一起吃飯,當(dāng)然不知道我現(xiàn)在的飯量……怎么什么都沒了?”
“可不就沒了嗎?那半個羊頭還是我昨天剩下的。”
元朔找到了一只硬邦邦的風(fēng)干兔子?;馉t里的火是現(xiàn)成的,只需把鍋弄來就可以煮肉了。悅卡不知什么時候靠在門口看著,滿臉狐疑地問道:“不對吧,你今天好像哪里不對勁啊!”
元朔含混道:“不對勁的是你,就一只兔子看把你緊張的,小氣?!?p> “我小氣?我連悅可都舍得給你啦。”見元朔笨手笨腳,悅卡便把他推到一邊,嚷道:“走開!把我妹妹嫁給你真叫人不放心,笨得就剩下一身蠻力氣,簡直就是呆牛一頭?!?p> 元朔一聽悅可,心里的滋味就變了。
“我爹的態(tài)度好像變了,想知道他為你們結(jié)婚準(zhǔn)備了啥嗎?這老頭,偏心啊。”悅卡一邊忙活一邊嘮叨。元朔一句都不想說。
風(fēng)干兔子不太好煮,湯滾后許久才有香味順著蒸汽飄溢出來。悅卡不知怎么就來了興致,找出一壺奶子酒來?!澳隳芎葐幔康葧夯厝?,伯噶又有借口找茬了?!?p> 這時候元朔已經(jīng)把肉撈出了鍋,他沒有往木盤里裝,而是用一塊羊皮巾包住。悅卡正要開口質(zhì)問原故,他又順手奪走了酒壺?!巴米泳投?xì)w我了,以后還你一頭黃羊。”說著話,人已經(jīng)跑出了門。悅卡在身后大吼道:“傻大個子,以后你最好別再來了……”
藥沒有弄到手,元朔知道哪里有,但一點機會都找不到,只好作罷。
騎馬去土山很快,靠雙腳就不一樣了,一個來回非得到天黑不可。但他不敢冒險回去取馬,再被伯噶或其它人看見,不但出不來,肉和酒也保不住。
一個下午都不見人影,伯噶的鞭子又能派上用場了。元朔心里胡思亂想著,速度在不知不覺中加快。
凜冬酷寒的下午,元朔跑得大汗淋漓。他氣喘吁吁地抱著火堆烤了好一會兒身上才恢復(fù)干爽。呼那羅吃著肉,不時看著元朔頻頻點頭微笑。“年輕人,我本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真沒想到,真沒想到……?!彼乐萌?,滿嘴都是油光,饞得元朔直咽口水。早上吃了兩個干酪團(tuán)子和一碗炒糜子,中午那大半碗伴飯根本就不頂用,再加上剛才一通狂跑,這會兒已經(jīng)是前胸貼后背了。
“你叫啥?”呼那羅問,他撕了一只后腿遞過來。元朔咕嚕咽了一口口水,笑著搖搖頭。呼那羅直接把兔子腿扔到了他懷里?!敖裉煳覀兒葍煽?,慶祝咱們在這長青天的客棧里相逢。不過下次還是帶熱水來,奶酒越喝越渴?!彼嗔艘恍】?,把酒壺也遞了過來。
元朔啃著兔子腿說了自己的名字,拒絕了遞過來的酒?!拔也荒芎龋厝ケ还芗衣劦轿稌新闊??”
他不敢久留,吃完那只兔腿便要走,并答應(yīng)呼那羅明天中午再來。
回到寨子,已經(jīng)差不多是傍晚了。元朔一進(jìn)門就見伯噶陰沉著臉坐在當(dāng)院里,看來是專門在等他回來。大管家雖空著手,但身邊的幾個家兵卻都拎著家伙。達(dá)瓦和鹿力根兩人一個勁地沖他擠眉弄眼,可是哪還能跑得掉呢!
“捆起來!”
隨著一聲令下,家兵一擁而上把元朔按翻在地,繩子捆了一圈又一圈,勒的骨頭都疼。他咬牙強忍著,一聲都不愿意吭。
“吊起來,給我打?!辈烈а狼旋X地下著命令,他在一旁踱著步子絮叨起來,“狠狠地打,記吃不記打的東西,這回我要讓你徹底記住你是誰,別以為你那死老爹有功就能為所欲為,你照樣是個奴隸,就算死了也是?!?p> 冬天的衣服雖厚,但也禁不住鋒利的皮鞭,每一鞭抽在身上,都好似火線纏身。對于元朔來說這感覺一點都不陌生,但每一回的疼都很新鮮。他忍住不喊不叫,認(rèn)為這是一種無聲的抵抗。你可以打死我,可別想讓我低頭求饒。
但這回不一樣,這回的鞭子里不光有管束,還有私憤。兩條鞭子前后開工,元朔低頭發(fā)現(xiàn)身上的衣服都碎了,不一會兒整個人就沒了知覺。
睜開眼,阿媽和悅可并排坐在床邊,阿媽臉色肅然,悅可的雙眼紅彤彤的。元朔趕緊又把眼睛閉上。
“長青天保佑?!边@是阿媽的聲音,她問:“餓嗎,想吃點什么?”。
“阿嬸,都是怨我,我知道伯噶一直在找你們的麻煩。實在不行,我們就退婚吧。”這是悅可,她在哭。元朔很不喜歡她哭,記憶中她就不是個會哭的女孩,可自從他們有了婚約,悅可老是在他面前掉眼淚。不過這回她的話倒是很中聽,元朔恨不得跳起來叫好。
“那可不行,絕對不行……”阿媽急切地說。
又聽悅可說:“阿嬸,我心里清楚的很,他……”緊跟著響起一陣腳步聲,元朔睜開眼,悅可已經(jīng)跑出了門,阿媽追到門口喊:“天黑,你慢點。”
“阿朔,你老實說,是不是跟悅可說了什么不中聽的?你聽著,他伯噶雖然是管家,也不能把你怎么樣。你爹在戰(zhàn)場上救過老那顏的命,咱家也不是隨便哪個人就能欺負(fù)的。男子漢挨一頓鞭子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別丟了膽氣?!?。
元朔問:“這又是阿爹說的?”。
阿媽點頭回道:“你爹還說過,一個人不誠實,肯定是因為他想做的或者正在做的事見不得人?!?p> 元朔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不想娶悅可,當(dāng)初是為了幫她解圍,免得被伯噶那老東西霸占?!?p> “婚姻豈是兒戲?你自己答應(yīng)的事就得做到,不然即害了你也害了悅卡,以后就等著被人瞧不起吧?!?p> “已經(jīng)是奴隸了,還能咋被人瞧不起。”元朔抱怨了一句,他心里也知道阿媽的話沒錯,“你別看她剛才嚷著要退婚,可那都是為了得到別人的一句勸阻罷了。這我能不知道嘛,上次跳河也是她耍的把戲?!?p> 氣得阿媽伸手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這事沒得商量,你要是敢悔婚就別叫我阿媽了。我現(xiàn)在想說的是另一件事,老實交代你都干了什么?”
元朔明白這是在問今天為什么挨打,在這件事上絕對不能誠實?!敖裉焐衔绺苫钐?,吃了晌午飯想睡會兒,結(jié)果過了頭?!?p> 阿媽的臉立刻就變了,那不是一種單純的惱怒,其中還有濃重的傷心和失望。她把手伸到羊毛枕頭下,抽出來時正抓著呼那羅給的珠串?!斑@是什么?!”
元朔一下慌了,呼那羅說過,絕不能叫人看見。他雖然不清楚為什么,但也能察覺到呼那羅話里的嚴(yán)肅意味,明白這可能并不是一件普通飾物。要是剛才挨打時被管家知道會怎樣?“還有誰見過?”他一邊問一邊伸手要奪。
母親閃開手,絕望道:“你是想把咱娘倆的命折騰沒啊……”說著眼淚就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