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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先的反攻

第十一章 宋下城,端木風的危險處境

祖先的反攻 堅硬如水 8399 2021-06-12 07:10:27

  父親畢竟是一方諸侯,富饒強盛的宋下藩第五十二代封君,乖戾的性情和天生的傲慢并沒有因淪為階下囚而有絲毫改變。面對叛將們,他依然保持著往日的倨傲。

  “君侯殿下,我承認自己對您的不忠,但在您與天皇上帝之間我只能選擇后者。我們商量過了,聯(lián)名向國王陛下陳情,請求以楚亞國的名義向圣廷為您求情。信使已經(jīng)在趕往固山的路上了?!彼抉R府統(tǒng)制歐陽忠看上去依然對父親畢恭畢敬,腔調里卻滿是不以為然。他不時扭過臉把目光瞥向端木風,那張長滿麻子的臉讓人直犯惡心。就是這個丑八怪殺了姑丈南榮宗靖,與藩軍南北兩營合謀,代行司馬督尉職權全面接管宋下城。

  你在小神堂和琴靖凈女的密謀難道都忘了嗎?你們合起伙來謀奪宋下藩,這會兒又成了這副嘴臉,不知道又要耍什么花樣。端木風接住他的目光,在心里尋思這個人是否又一次背叛了自己的同黨。

  父親怒目圓睜,“你他媽的竟敢殺我的司馬督尉?!?p>  歐陽忠回道:“這實在是迫不得已,南榮將軍執(zhí)意讓軍隊內斗,這樣只會造成分裂,最終消弱是我們宋下藩的實力。”

  巡防司都統(tǒng)閭丘勉依舊如先前那樣恭敬,他朝父親行了個雙手護心禮。“君侯殿下,真是不幸,我們雖然站在了圣廷一方,但這絕不等于背叛您,背叛宋下藩。歷來與圣教作對者都毫無勝算,無不身敗名裂?,F(xiàn)在侯府還是由我們控制,但靈道寺和凈廳總會來要人的,這壓力我們是頂不住的?!?p>  “死肥豬,什么意思?”父親厲聲問道。

  “我們打算讓君侯暫時離開宋下,待王上出面向法王討得赦令,再迎您回來?!?p>  父親的目光瞟過來,端木風感到一陣緊張,他覺得那眼神十分陌生。結果父親竟然用極其和藹的口吻道:“風兒,他們想送咱們去白海邊修長城,告訴他們你是誰,應該待在哪!”他命令著,抬手指劃著在場的那幾名將軍。

  端木風的心都快跳出來了,這不是真的!他告訴自己。父親何曾如此和藹過?我終于等到這一天了,原來父親眼神里的陌生是憐愛。他忍不住流下了興奮的眼淚。

  “你還是沒出息,哭什么?你是宋下藩的繼承人,端木家的男兒身體里沒有淚水,只有血汗?!备赣H立刻恢復了原有的兇狠嚴厲。

  端木風追悔莫及,痛恨自己沒能忍住眼淚。父親曾為眼淚殺人,在他看來眼淚就等同于懦弱。

  他慌忙用手背揉了揉眼睛,高聲道:“爹,我哪都不去,宋下藩永遠都是端木家的?!?p>  父親夸張地點了點頭,臉上堆滿了輕蔑和傲慢。

  閭丘勉慌忙辯解道:“屬下絕沒有這意思,這樣做完全都是出于對您和宋下安危的考慮?!彼拇竽樋雌饋磉€是叫人難受,但不像歐陽忠和一直保持沉默的長孫壽誠那樣讓人惡心。

  歐陽忠眉頭緊鎖,不耐煩地插嘴道:“君侯想要活命就只能如此?!彼惫垂炊⒅四撅L,眼神里都是威脅的味道。

  父親朗聲大笑道:“你們這群叛徒,真以為我只會殺人嗎?我兒子說的好,我們哪都不去。我就不信他明誠靈道寺敢再來一出“固山慘案”的大戲。”

  “您這又是何苦呢?弄出這出沒頭腦的事難道不就是為了小公子嗎?為何還要甘冒風險?您要為宋下著想啊,為端木氏著想?。 遍偳鹈慵钡脻M頭大汗,苦口婆心道。

  父親冷笑一聲回道:“我的兒子豈能被人欺負?!端木家更不能受辱。少他媽廢話,你們這幫雜種,根本不配跟我說話?!?p>  長孫壽誠一個箭步?jīng)_上寶座,一腳踹在父親的肚子上,父親捂著肚子彎下了腰,但他一聲都沒有吭。

  “死到臨頭還那么猖狂,畜生不如的東西,殺了你那是為宋下的百姓除害?!遍L孫壽誠大罵著把腰刀抽出來壓在父親的脖頸子上。

  端木風的心抖成一團,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正如巨浪一般拍向頭頂,將自己淹沒。竟然連父親都會被人踩在腳下???誰又可以免受欺侮?誰又能不受屠戮?我一定是在做夢。

  父親想直起身,但脖子上壓著刀。刀并沒有阻止他昂頭的決心,刀刃殺進皮肉,血流出來,滴到地上。父親無聲地盯著長孫壽誠,冷笑道:“你真是個蠢貨,當真以為我死定了?”長孫壽誠的手開始顫抖起來。

  “長孫將軍,不得放肆?!遍偳鹈闩纫宦?,長孫壽誠就勢收了刀,從寶座上退下來。

  歐陽忠冷冰冰地對父親說:“那就多有得罪,請您先交出宋下印符?!?p>  “你要篡奪宋下?歐陽氏的血液還太淡?!备赣H輕蔑地評價道,“癡心妄想!”

  歐陽忠冷冷地解釋道:“我并非此意,只是暫時封存,以免丟失,這關乎整個宋下藩未來……”

  “別聽他的,他就是想奪宋下侯的位置。”端木風終于鼓起勇氣喊除了這句話。

  閭丘勉趕緊命令巡兵把父子押下去?!皻W陽將軍息怒,印符不要緊,關鍵是得先安撫城中百姓,估計這會兒都亂套了?!彼麛r住了失去耐心的歐陽忠,這丑八怪發(fā)怒的樣子簡直像傳說中的妖魔一樣可怕。

  一出正廳,士兵便把父子兩人分開,父親出了西院門,端木風則由兩名士兵押著往后苑方向去。

  夜幕降臨,府中燈火通明,一如往常。見不到仆人的身影,一個個院落門口都有巡兵把守著,沒見到一個僧侶,看來他們的話也有真實的部分,侯府由巡防司控制著。

  七折八拐,穿過五六道門,最終在一處低矮的院門前停下。端木風依稀記得此處是府中男仆的一處宿舍,士兵明顯比別處多一些,不用想,這里已經(jīng)成了牢房。

  進了院子,一個巡兵什夫長打開左手第一扇門,一把將端木風推了進去。還沒站穩(wěn)腳跟,他就看見公孫克和南宮老師正用驚訝的目光望著自己,兩人相對而坐,桌上有一盞油燈亮著。

  “小公子不能待在這種地方!”公孫克向巡兵什夫長抗議,但回答他的只有震耳欲聾的關門聲。南宮老師起身要把自己的位置讓出來,被端木風拒絕了。他焦急地問:“我娘和維夏在哪,你們見到過嗎?”

  “夫人和維夏小姐都在西苑里,閭丘勉派自己的親兵看護,并沒有受到打擾?!蹦蠈m老師回答道。

  端木風聽后深呼一口氣,這消息雖沒有讓他輕松多少,但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落回到原處。他問道:“府里其它人都哪去了,公山重呢?”

  “他死了?!惫珜O克的口氣一如既往的冰冷,他說:“被自己人干掉的,我親眼看見西門晉砍了他的頭,這混蛋是從背后偷襲的。隨后他就命令護衛(wèi)把南門打開了。我早說過,還是武士們的忠誠值得信賴,那些當兵的個個都是軟蛋,遇到大敵一準投降,反過身對付起自己人又都變成了嗜血的野獸?!?p>  端木風默默聽著,公孫克的憤慨讓他想起了門口排隊等候砍頭的武士們,心頭不禁一陣抽搐。

  南宮老師插嘴道:“家丁男仆們都集中關在這里,我們倆是最后送來的。其它女眷應該都在西苑。當然也有很多都被殺了、還有就是投降的,趁火打劫的,公孫克說得對,他們對自己人比敵人還要狠毒。武士們恐怕都已經(jīng)跑了,他們有功夫在身,逃出去不難?!?p>  “他們才不會跑,雖然我不怎么喜歡這幫賣身者,但我相信他們的忠誠?!惫珜O克反駁道,他顯得有些激動。

  “老師,公孫克說的對,我看見他們了,真是蠢到家了?!倍四撅L突然感到一陣懊惱,很想罵人。他的話立刻遭到公孫克的反駁,他猛得站起身,厲聲道:“公子,你這樣說就過分了,請收回你剛才的話。他們絕不會放棄君侯逃命,你們等著瞧,他們一定會反攻的!”

  “他們已經(jīng)沒命了,你眼中的這幫忠誠勇士在校場上排著隊像綿羊一樣等待著宰殺,他們還真不缺忠誠和勇氣,就是缺腦子,這難道不是愚蠢?愚蠢透頂!”端木風幾乎要吼出來,他罵著,用他認為的最惡毒的字眼罵著,如此才能消除心中對他們的敬仰,他害怕這種敬仰,這種意味著叫別人獻出生命的卑劣情感讓他忍無可忍。

  公孫克火氣更大,他紅著臉嚷道:“我就知道你是這樣的人,貪生怕死。見了一場大火燒死幾個土族就把你嚇得縮到島上不敢出門。你比你哥哥差遠啦。”

  最后他感嘆道:“這究竟是什么世道啊,勇士們被當成蠢貨,投降的反倒成了俊杰。如果是這樣,那天皇上帝準是個瞎子。”

  “放肆,跪下!”南宮老師厲聲命令道。公孫克似乎才意識到自己都說了些什么,他慌忙跪下,垂首無言。

  “天帝慈悲”,南宮老師難過地念叨了一句,他蓋過胸口的花白胡須都在跟著身子顫抖。

  “怎么能這樣,我有生之年怎么能經(jīng)見這般殘酷?!背聊S久,他才說出話來,兩行濁淚滑過臉頰,沾在胡須上。端木風一陣心酸,忽地記起老師已經(jīng)七十六歲高齡了。

  巡兵送飯過來。

  見到食物,端木風才恢復對餓的知覺,狼吞虎咽一般吞下兩只雞腿,他已經(jīng)記不得上次吃飯是什么時候了。

  飯后,困意襲來,躺在床上卻又難以成眠。南宮老師的鼾聲像烏云中的悶雷,讓人羨慕。什么樣的人能在生死未卜的情況下睡得如此香甜?那一定是智者才能辦到的。

  公孫克一直靠在床頭發(fā)呆,這個來自京城的少年古怪的地方太多,他經(jīng)常在半夜打坐冥想,不明就里的人會以為他是虔誠的信徒,其實他是個連天皇上帝都敢罵的少年。這絕不是出于魯莽,每一次激烈批判過后,他都能清晰地列出自己的觀點。就像飯前他把天帝說成瞎子就絕非無端的謾罵,他的理由在謾罵之前就已經(jīng)說得清清楚楚了。他裝出的悔過之態(tài)也只能騙騙南宮老師的昏花老眼。端木風不喜歡他,但有時候不得不佩服他的堅韌和從容。于他這個年紀,這些都還不該出現(xiàn)。

  一夜無夢,但睡得并不踏實,總有呼喊和悲號在耳畔或腦中轟鳴,朦朧不清卻又揮之不去。在半醒半睡之間熬到天明,端木風只覺得頭疼欲裂,睡意依然沉重。他挺了挺上身,身體像被抽去筋骨似的酸軟無力。索性就躺著不動了。南宮老師和公孫克已經(jīng)起床,不知道什么時候早餐也已經(jīng)送到。他們正等著他起來洗漱用膳。

  端木風示意他們自己先吃,翻個身,臉朝向墻。骯臟的墻面讓他想起凈廳法獄中的情形。不知道那個褚恩農(nóng)被關在哪呢。他身手了得,手上又有琴靖凈女,想要逃脫應該不難。想到琴靖,心里就一陣失望,一個還算好看的凈女竟然如此陰狠狡詐,妄想霸占明誠靈道寺知事之位,千百年來還沒有女性知事出現(xiàn)呢。令他失望的不光是琴靖本人,幾天下來,他對僧人和元教似乎也有了新的看法。原來這些自稱脫離凡俗的天帝仆從也會為爭權奪利而殺人。

  事實上僧侶從未停止殺人,凈廳在老百姓心中恐怕比血心會這樣的匪幫更加可怕。它存在了六百年,六百年從不間斷地殺人。虺增的死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扇大門,門內的恐怖是端木風早已知曉的,只是此前他從未親眼見過。如今他看見了,醒悟了,原來僧人和俗人一樣惡毒、世界一直都是恐怖可怕的。

  琴靖能舍掉岳讓靈師難道別人就不能放棄她嗎?畢竟一個藩領里的凈廳靈姑又算得了什么?想必她不如一個靈道寺的知事更重要吧。如此,褚恩農(nóng)就兇多極少了,凈廳絕對不會再給他第二次逃跑的機會。

  疲憊和頭疼做著斗爭,紛亂的思緒也來搗亂。這些似乎都成了面目猙獰的獄卒,牽著套在他脖子上的沉重鎖鏈在過去和現(xiàn)在、痛苦和歡愉、明媚與晦暗之間徘徊?;鸷鸵股闪擞篮悴蛔兊谋尘?,即便是鮮花也綻開在火中,用鮮血澆灌方能絢麗多姿。獄卒被大火吞噬,他看到自己的皮肉在火中開裂卷曲,和鎖鏈一起從身上脫落。

  他拼命奔跑,跑過沼澤和叢林,在追逐和逃遁中精疲力竭;他穿過田野和沙漠,翻越皚皚雪峰,碧綠的草原與藍色的蒼穹交相輝映,共同拼出一個新穎的世界。他不敢回頭,怕血和大火跟來,但大火就在身后,雪峰被燒成煤山,草原變成荒漠。它肆無忌憚地蔓延,要把整個世界通通變成血火之海。他遠遠看見前方有一片淡藍色的湖泊,湖水的清冽氣息擋住了炙熱的血腥氣,他拼命狂奔,在火舌繞身之前跳進了清涼的湖水之中……久違的舒適驚醒了他。

  公孫克說他昏睡了一天,酉正的鐘聲剛剛響過。

  “來人?!惫珜O克走到小窗前朝外面大喊。得到一聲極不耐煩的回答。

  “公子醒了,重新上晚餐?!?p>  “沒有!”外面粗聲粗氣地回了兩個字。

  “那你們把剛才送來的拿廚房熱一下?!惫珜O克像在下命令。

  外面?zhèn)鱽硪魂嚬中?,一個聲音罵道:“閉嘴,你們這些該死的叛神者。雞鴨魚肉喂著你們就知足吧,我他媽今天還沒吃上肉呢。”

  端木風突然想笑,自己竟然被罵成叛神者。

  對你的信仰早就開始動搖了,天皇上帝!他倏然醒悟,對于這位三生的化身,至高無上的神明,人類的創(chuàng)造者,自己早就沒有一絲信任。要說背叛你,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你眼睜睜看著一家人被燒死卻連一滴雨水都不肯落下,難道真如公孫克說的,你就是個衣冠華麗的瞎老頭?不,不止,你的耳朵一定也是聾的,否則怎么會聽不到那五個孩子撕心裂肺的慘叫?

  “算了,你別吵了,你昨天還在罵天皇上帝,這會兒人家叫你叛神者并不過分。就當這是報應來了?!倍四撅L說著,下了床。門邊銅盆里有清水,他洗了臉,坐在桌前。桌上有只油膩的熟雞,還有一個空碟子,并沒有見雞骨頭。

  “你們吃的什么?”他問了一句。

  南宮老師忙回道:“豬肉餡餅,軟和,我牙口不好,所以把你那份吃了,雞留給了你?!彼f話時緊盯著還站在窗邊的公孫克。

  端木風真是餓了,把一整只雞吃個精光。原來雞肉也這么美味,他想著,只覺得渾身有了力氣,心里的窩堵滯悶也輕了許多。

  白天的睡眠時間太長,恐怕今晚又是個不眠之夜。端木風用了很長時間才睡著。

  第二天他醒來時南宮老師和公孫克還沒有醒。他沒有起來,仰躺著盯住污漬斑斑的天花板發(fā)呆。上面的格紋紛繁復雜,它們仿佛在蠕動,慢慢把原本澄空的大腦塞滿,成了繁亂的思緒。要被關到什么時候呢?這樣像是在等死一般。他打定主意,一會兒有人來送飯要問問。若是按照《大元圣律》,去浸沐臺偷尸要受絞刑,圍攻寺院就是叛神行為。但他不確定這些是否會施用到自己和父親身上,畢竟父親是一方諸侯。

  那又怎樣呢?在議事廳,長孫壽誠這樣的角色不也能出手毆打尊貴的諸侯嗎?那么母親呢?母親和維夏又有什么過錯?端木風想到株連,不由得一陣觳觫。他在《高賢王列傳》中讀到過關于株連的記載。

  楚亞高賢王的丞相諸葛淵起兵反抗上靈子法王在各國設置國師的法旨,兵敗之后被圣廷平等院判處鼎鑊之刑,全族獲罪,株連兩萬余人。六天里這些人全都在浸沐臺遭到斬首,人頭堆滿一百七八十輛馬車,尸體在城外被集中焚燒,大火和黑煙晝夜不熄。消業(yè)池被鮮血灌滿,外溢,臨近街區(qū)很快成了惡臭和蒼蠅的天下。這場行刑先后動用兩百名劊子手,其中有七名上點年紀的被累死,九人在行刑過程中當眾自殺。第七天,固山城下了一場滾燙的大雨,澆滅了城外燒尸體的大火,也洗凈了煙塵。但固山城內被燙死的人數(shù)和死在浸沐臺上的一樣多。無名史官在最后寫道:天皇上帝流下了滾燙的淚水,他不允許自己的子民被火奪走本該屬與大地的肉體。同時他也徹底的征服了楚亞這個人類最古老的帝國。

  端木風越想越怕,再也無法忍受如雷的鼾聲和一個人的寂靜。他下了床,走到窗邊,捅破骯臟的窗紗。晨光暗淡,房上的雪泛著淡灰色的光,天空則是靛青色,風在一棵桃樹的枯枝上嗚嗚低嘯,像小姑娘委屈的哭咽聲。院門緊閉,過道里四名巡兵緊圍著火爐呼呼大睡。外面的世界還沒有醒來。

  他挪到房門邊,輕輕拉了一下木閂,門咔嚓響了一聲?!笆钦l!”公孫克猛坐起身問道。這一聲喝問把南宮老師的鼾聲也嚇跑了。

  “你想逃?!”看到端木風的右手還在拉著門閂,公孫克吃驚地問道,“根本行不通,我早就看過了,這幾個臭巡兵晚上會喝酒取暖,老早就睡。可是沒用,即便我們能出這個院,也走不了多遠。你家有多大,有多少層院子,多少道門,你自己不清楚嗎?”

  端木風最受不了他這般冷硬的質問口氣?!昂膷u才是我的家,這里不是!”他沒好氣地回了這么一句,回到桌邊坐下。

  南宮老師伸著懶腰說:“他們不可們永遠關著我們,門外那些粗漢不懂道理,只認識拳頭,我們三個的拳頭都不夠硬,所以只能在這等。耐得住等待,就不怕機會不來?!?p>  “老師,若是僅憑我去給虺增收尸這一條,平等所會給我判個什么罪名呢?”端木風問。

  南宮老師拈著胡須想了想,反問道:“你那個土族朋友犯了什么罪過?他又得到了怎么樣的審判呢?”

  “老師,您不能把他和公子類比,他是土族,跟世族勛貴待在一個房間里都是天大的罪過?!惫珜O克反駁道。

  世族是金石之身,庶族是草木之身,土族是沙土之身。《血統(tǒng)論》里的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端木風沒把它當回事,他以為如此這般,無論金石還是草木全來自于泥土,土族既然是沙土,那就該是世庶兩族的根基和父母,他們又哪里來的什么高貴純粹?天皇上帝一定是個閑極無聊的糊涂蟲,他的十二個天子也都是混蛋,為了孝敬他就造出了叫做“人”的東西,供他隨意擺弄,消遣玩樂。

  南宮老師指了指公孫克的雙腳,嚴厲地問:“你就踩在土地上,它們與你這位世族共處一室,這一片泥土是不是也該被逮捕砍頭?”

  公孫克一時答不上來,把赤紅的臉扭到一邊去了。

  “諸葛淵!熱雨是真的嗎?”端木風繼續(xù)問道。

  南宮老師一臉錯愕,回道:“那樣的慘烈不會再發(fā)生。后來,上靈子法王派一位靈道去諸葛丞相的墳前憑吊,為其舉行了盛大的法會。不會再發(fā)生的?!彼穆曊{明顯有了變化,端木風聽出那是擔憂。

  他想再問,卻不忍心。

  一陣哐哐鐺鐺的開鎖聲響起,門被推開,先進來的是兩名廚師。年長的一個拎著食盒,他形容俊朗,下巴頦留著山羊胡,髭須修得十分整齊,身穿一件青布過膝短袍,腰里扎著布帶,一副精明干練的樣子,這與印象中的伙夫形象不太相符。另一個是學徒,面容清秀,還是個孩子,他提來一桶清水。他們后面跟進來一個獨眼巡兵,伸著腦袋往食盒里看了一眼,罵道:“媽的,老子還不如幾個囚犯。”罵完伸手要去食盒里捏包子,年長的廚師攔住道:“你要是真打算這么干,以后保不住就什么都不用再吃了?!毖脖s回了手,瞪了瞪那只獨眼,吼道:“該死的,你們利索點?!?p>  廚師收拾妥當,剛要轉身離開,端木風趕忙攔住,“你們先別走,我有話要問?!?p>  獨眼巡兵搶先吼道:“不準,你們快出去。下次別想再進來。”

  年長廚師回頭只盯著桌子上的那碟包子看了一眼,什么話也沒有說。

  門一關上,公孫克便對包子下了手,他挨個把包子掰開,香噴噴的肉餡灑得滿桌子都是,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又把碟子反過來看,碟底也只有“煙蘭官窯”四個紅色字樣的釉彩印飾?!澳羌一锏降资鞘裁匆馑??”最后,他抱怨道。

  包子成了一堆碎屑,自然是沒法吃了。另外兩碟分別是白餅和咸菜,還有一缽白粥,分量明顯不夠三人的量。

  “外面看門的……”公孫克扯開嗓子就喊,被南宮老師揮揮手打斷,表示自己胃不舒服,吃不下。他眉頭緊鎖,但并不像平日課堂上思考疑難問題那樣帶著輕松和滿足。他的臉色慢慢起了變化,待到煞白時,口中念叨起來:“不對勁,不對勁……”

  端木風不解,公孫克發(fā)問:“哪里不對勁?我也感覺到了?!?p>  “前幾次都是巡兵來送飯,這次怎么改成了廚師?而且這食物……”南宮老師的話只說了一半,眉頭擰得更厲害了。

  “老師,您到底發(fā)現(xiàn)了什么?”端木風問。

  “這幾種吃食你會選哪個?”南宮老師問公孫克。

  “包子啊,傻子都知道?!惫珜O克不耐煩地回道。

  “可包子只夠一個人的量,而我們當然會把它讓給公子?!?p>  “您是說包子有問題?!”公孫克驚恐道,慌忙去驗看那些掰碎的包子皮和肉餡。“我還以為這倆人是信使呢?!?p>  那廚師是誰?難道是為了提醒我們才堅持親自把飯送進來的?有人想要提前弄死自己!端木風暗自思忖,對此一點也沒有感到意外。甚至于是誰要這么干他也一清二楚。一定是歐陽忠,他要殺人滅口。這個司馬府的統(tǒng)制官和琴靖靈姑的密約自己一清二楚。殺掉端木風,逼父親要了岳讓靈師命,再以此為由徹底除掉端木一族。此后琴靖凈女上書固山上師院和圣廷,強迫楚亞國王把宋下藩封給歐陽忠,然后兩人共同執(zhí)掌宋下??墒撬麄內f萬沒有想到半路殺出了個褚恩農(nóng),很輕松就把我救出靈道寺。在侯府議事廳,他先是假惺惺地表現(xiàn)出一副仍忠于父親的嘴臉,然后又對父親遭到長孫壽誠毒打態(tài)度曖昧不清,究竟是怎樣一副心腸?

  南宮老師斷言有人正在全力營救他們。

  先是君侯圍攻靈道寺挾持知事靈師,之后又遭到反叛,自己淪為囚徒,這等驚天大事一定早已傳揚出去,宋下藩的七個土司道必定會有所行動,那兩名廚師是喬裝改扮的信使無疑了,他甚至認定這是江隆道的端木肅所為。不光因為江隆城離宋下最近,這位土司還是端木氏最近的支脈了,他和父親擁有同一個高祖父。

  公孫克對老師的猜測不以為然,他信誓旦旦的聲言血緣是最靠不住的東西,并且現(xiàn)身說法,搬出自家的遭遇作為證據(jù)。這是十分少見的現(xiàn)象,平時他很忌諱自家的事被當成談資。他的祖父公孫正榮曾官居固山王領總管之職,卻遭到自己的弟弟陷害,獲罪,陰差陽錯之下又牽出了一樁謀逆大案。原來他的這位叔祖密謀刺殺固山上師院司牧方慈靈宗,他之所以陷害哥哥是為了得到總管之位,以便擁有接近司牧的機會。結果禍及全族,滿門抄斬。他得以活命則仰仗的是《世族典范》的庇佑,里面有明文規(guī)定,世族大家無論獲罪輕重都不得盡皆誅滅,要為其保留一支血脈。這被稱作天皇上帝的恩裳。

  最后,公孫克說:“利益面前,血比清水更淡更冷,這些地方的土司老爺沒有一個會為君侯出頭的,他們眼里心里只裝得下自己的爵位和封邑,如果這兩個廚師真是信使那一定是逃脫的武士,我敢打賭?!?p>  端木風則堅信歐陽忠要殺自己,只是無法合理解釋中年廚師臨走時對包子的刻意一瞥,到底是在提醒自己還是緊張所致?他說:“包子很可能有毒?!?p>  公孫克不信,要親自嘗一嘗,被南宮老師攔住,“即便沒有毒那又怎樣?何必冒險!”

  “我是不信有什么理由對公子下手?!惫珜O克嘴上不服,但還是聽了老師的話,沒有碰那些已成了碎屑的包子。

  三人猜測了半天也沒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

  中午,那兩個廚師不知使用了什么神通,還是進來了。開門的依舊是早上那個獨眼巡兵。他怒氣盈腮,把門摔得震天響,嘴里罵道:“天生一副賤骨頭,不伺候人就手癢,我……”

  巡兵的罵聲突然被打斷,院中傳來一陣嘈亂的呼喚聲,有很多人在同時大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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