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房子前面有個大大的深坑，據(jù)說是以前的民窯，想著應(yīng)該就是來燒制平常用的磚瓦之類的，因為我曾經(jīng)從洞口進去過，確實見到了底下鋪著厚厚一層破碎的瓦片，沾滿了黃泥。曾經(jīng)的民窯變成了周圍村民傾倒垃圾的地方，我是個撿垃圾的小孩兒，那些舊瓶子、紙殼都可以積累起來賣給收廢品的，偶爾運氣好可以撿到廢鐵。其實我更喜歡撿到舊書，附近有比我年長的哥哥姐姐，他們不要的音樂書、語文書都會倒進這個垃圾坑，我喜歡翻看上面的圖片。至于那些字，我還沒上學(xué)，我只認識音樂書上的一二三四五。
跟我同齡的小朋友離我家要繞好幾個彎，我家處在一個村但不同組的交界處，那些哥哥姐姐會笑話我，開玩笑讓我滾回我家哪哪哪兒的。小時候的我很內(nèi)向很膽小，不懂得反擊，不喜歡同別人交往，時常自己窩在家里看電視，這就導(dǎo)致我閱片無數(shù)，后來與別人交流時也有許多談資。
外婆家所在的組叫二組，二組有兩個出了名厲害的女生，恰好又是兩表姐妹，我這人嘴又笨，說不過她們我就跑，不跟她們玩兒，心大的人不會哭。那個表妹是在城里念書的，她自我感覺是比我們這些鄉(xiāng)下念書的孩子更高一個等級，我經(jīng)常懷疑她昂著頭到底能不能看清路，走路不摔跤難道是在鼻孔里安了兩個后視鏡嗎？她家庭情況有些復(fù)雜，村里的女人閑來無事就喜歡搬來凳子坐在一起天方夜譚，她父母離婚是因為出現(xiàn)第三者。我當然不懂所謂的第三者是壞女人，只覺得她可憐，但是她罵我的時候，我又特別想叫我家的小花咬她。
哦，對了，外婆后來不知道從哪里領(lǐng)來一只小狗崽，小花這個名字還是我給取的，它是一條胸前有白毛的狗，就連肚子上的毛也是白色的，一條乖得聽話的狗。
但它后來做了一件事，讓我對它少了些許愛憐。
我是外婆家的“?？汀?，常住長月，每次我要去外婆家，媽媽都會說:“咦，又去你的沙家浜啦！”我只懂在外婆家可以無拘無束地做所有的事，可以拿到外公的零用錢買零食和小玩意兒，卻從來不懂媽媽一個人在家的夜里也是難熬的。我不在家的每天，她幾乎都會來看我，或是監(jiān)督我寫作業(yè)沒有，或是在街上給我買了新衣服拿來看看合不合身。她對穿搭一竅不通，她的一件衣服可以穿好多年，給我買的衣服鞋子卻從來都是市面上的新樣式，我每年可以添好幾件新衣服。
那一粉一藍的兩條短褲我尤其喜歡，藍色的更是襯得我可愛。我很珍惜那條藍色的短褲，只穿了半天就自己打開水龍頭蘸上肥皂泡沫洗起來，再給晾上，不出一下午一定會干，今天天氣晴好。然而我失策了，那條晾繩在狗棚不遠處，只兩米遠，小花的狗鏈又很長，當我回來的時候，我可愛的褲子已經(jīng)滿是破洞地在泥巴里躺著了。
那天晚上我可氣，外婆勸我好久，我就愿意吃飯，小花自然是被外婆罵一頓并處罰不許吃晚飯。它大大的眼睛望著我，看我來了還依舊搖著尾巴，還以為我像往常一樣給它送飯來了。我只是冷冷地看著它，站在它面前不動，它疑惑地看看我，又覺得我是在跟它開玩笑，于是在幾個連環(huán)轉(zhuǎn)身中一聲聲拖著叫喚。我還是不為所動，它這個可惡的狗，毀了我心愛的褲子，我想明天我媽來肯定會批評我一頓，哎，頭疼。
二姨嫁去了很遠的地方，她過得很凄苦。五歲以前我?guī)缀鯖]聽過她的任何消息，直到媽媽領(lǐng)我去了，我才知道我有這么個二姨。
我們坐了好久的車，久到我都睡著了。下車后又走了很遠的路，全是泥巴路，下雨后變得更泥濘了，媽媽一路都抱著我，生怕我沾了泥點子。終于看到了一戶人家，一個大池塘闖進我的視野，池塘里還有幾只鵝在浮動著，水面上漂浮著很厚的白色泡泡，我試著撈起來，真重，壓斷了我的小樹枝，于是放棄。
一個女人現(xiàn)在小山頭，她叫了一聲“姐！”，聲音里盡是顫抖和喜悅。我們側(cè)過頭去看，她挑著滿滿兩大桶水，水還在晃悠著，打濕了她的褲襪。她樂呵呵地迎我們進門，屋子不大，確實臥房和飯桌的集合。我渴了，拿著桌上的水瓢要去舀水喝，看了看那兩大桶渾濁的泥水，止住了步子。二姨尷尬地摳了摳頭，笑著說:“等一會兒，等泥沉下去就清了。”
我無聊地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屋子里空蕩蕩，沒有好吃的也沒有好玩兒的，到處都是破破舊舊的，角落里還總有發(fā)霉的氣息。床上躺著一個小女孩兒，她睡著了，看起來是做了一個好夢吧，睡得安穩(wěn)。
我躲在地上跟螞蟻玩兒，聽見媽媽說:“他們就這樣對你？要不回家吧，回家還有人給你撐腰?！倍讨皇菢泛呛堑匦χf話有些結(jié)巴:“我......我不回去，我要等孩子爸他......他要回來的。”媽媽只是嘆氣，我也學(xué)著嘆氣，她們倆都笑了起來。
臨走的時候媽媽從包里拿出兩百塊錢塞到二姨手里，二姨推脫著不要，媽媽硬氣起來:“不要？你不要，圓圓也能不要嗎？”二姨回頭看了看床上睡得正香的她的孩子，緩緩將手放下，低著頭說:“別告訴爸媽?！眿寢層终f:“你以為爸媽不知道你過得什么日子嗎？這錢就是他們讓我拿來給你的。不夠用就告訴我們，忍不下去了就回家來，家里的碗還是夠用的?！?p> 二姨送我們來到馬路邊等車，但媽媽不放心孩子一人在家里，只是趕她回去，她才肯回到那里去。她回頭張望著，我就對她揮揮手，她笑，我也笑。
我在車上問媽媽:“為什么二姨不來家跟我們一起吃飯？”媽媽回答:“因為她有自己的家?！蔽依鴭寢尩氖?，笑著說:“我也有自己的家，在外婆家?！眿寢尷o了我的手。
不久后，二姨來家了，只有她自己。她來只帶了幾件衣服，看起來不像是她這個年紀穿的，更像是外婆柜子里的風(fēng)格。她來了，我是高興的，她喜歡逗我笑，給我講故事和笑話，會和我猜謎，我是個機智鬼，一猜就中。
我以為她也是快樂的，但她又會一個人坐在家門口發(fā)呆，沒有表情，我猜不透她是高興還是難過。院子里的鄰居都記起來她這個人，他們談起以往的事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卻從來不提她的婚姻。
我后來才知道，二姨因為小時候發(fā)燒來不及醫(yī)治，導(dǎo)致智力落后常人一些，她沒讀過書，只認得一二三，連鐘表都不認得，需要我給她報時。這樣的人生，她沒有能好好挑選伴侶的機會，有來提親的就嫁了，對方是個窮小子。外公外婆不挑剔他能有對好，只希望他能好好照顧他們的女兒，但這一點看來是沒有做到的。二姨父外出打工卻沒錢買車票，但他是決計不會向娘家開口的，他是個愛面子的人。于是為了路費，他賣掉了家里的糧食，背著沉沉的包走了，留下空蕩蕩的家和老婆孩子。他原以為自己的父母會替他照料他的后方，結(jié)果卻是高估了，他父母當初就看不上二姨，只是偶爾會給兩頓飯吃，這樣的二姨變得面黃，小孩兒也不水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