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的事情就這么多了,還有什么別的問題嗎?”閆發(fā)坐在后排,對著手機說道。
“嗯嗯,明白?!睂γ娴穆曇粲行┘饧?,還帶著一股興奮,“如果按照警官您說的,那當年留下來的資料一定不少,我等下班后馬上去檔案庫里面去找,一定能拼湊出當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的。”
這個說話輕浮的男人正是X市日報的記者杜學,在前往X市第一監(jiān)獄的路上,閆發(fā)在刑江明的提醒下給他打去了電話,讓他利用他的職業(yè)優(yōu)勢更為方便的獲取一些情報。
一方面,這件事上警方內部的資料很有可能遭到刪改,并不可信,另一方面,是金瀚元所說的媒體反應迅速這一點提醒了刑江明,如果按照他的說法,那關于當年那件事的報道一定不會少,與其和金瀚元繼續(xù)進行一個對方也了解甚少的話題,不如充分利用杜學這個好事的媒體人,以此來還原當時事件在外人看來的全貌。
交代完杜學的任務之后,閆發(fā)掛斷了電話,同時車子的速度也降了下來,他們已經到了目的地。
遮住陽光的是一圈高聳的灰色圍墻,墻體由混凝土堆砌而成,堅硬而冰冷,而墻頭密密麻麻的電網則在陽光下閃耀著陰森的光芒,這堵墻把一切世俗之事隔絕在外,光是站在墻前,就能感受到那如山一般的壓迫感。
周圍是荒涼的城郊,幾里之內少有建筑,一輛藍白相間的警車緩緩停在了那圍墻的正前方。
刑江明從駕駛座上跳下,拿著一紙公文向著墻的內側走去,厚重的鐵門似乎散發(fā)著寒氣,旁邊掛著的白底黑字的牌匾上寫著:X市第一監(jiān)獄。
他將文書交給了門口持械的警衛(wèi),對方稍微瀏覽,抬頭確認對方的身份,接著引著刑江明走向一旁的側門,大約五分鐘后,刑江明從側門回來了,同時旁邊的大鐵門也緩緩打開,他重新上了車,啟動后向內部開了進去。
車輛平穩(wěn)地行駛在新建的道路上,幾百米遠處的才是第二道屏障所包圍的監(jiān)獄區(qū),一片占地幾十畝的農田十分開闊,將監(jiān)獄本體圍了起來,這一方面是為了方便監(jiān)視,另一方面也可以讓輕刑犯在這里勞作。
在監(jiān)獄區(qū)里面還有一個更小的區(qū)域,里面關押的是最重的重刑犯,而那個區(qū)域也正好位于整個監(jiān)獄的正中央。
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是監(jiān)獄的外圍辦公區(qū),是獄警和公務人員辦事的地方,醫(yī)院等設施也設立在這里,他們今天的目的地就是位于辦公樓的副監(jiān)獄長辦公室。
車剛在辦公樓前停穩(wěn),一旁一個看著胖胖的中年男人便湊了過來,等車上的幾人下了車,便熱情的開始自我介紹。
這人是辦公室科長余港,有些地中海的發(fā)型讓人印象深刻,他邊把幾人往樓里面請便說道:“你們鄭局長已經把事情跟我們說過了,關于你們想要調查的事情,咱們監(jiān)獄方一定全力配合?!?p> 他們來監(jiān)獄調查馬銘戈一事確實跟鄭局打過招呼,但沒想到的是鄭局的效率這么高,消息傳達的這么快。
看這辦公室科長的樣子,恐怕是等很久了,看來他們對這件事也挺重視的。
“關于那個馬銘戈,你們想要了解些什么?”余港擦著額頭上因炎熱而產生的汗,看樣子他對他們來的具體理由也有些了解。
“嗯,那個馬銘戈在一起案子里作為被害人,我們認為殺人動機很有可能跟他在監(jiān)獄里的經歷有些關系,所以是為了破案而來的?!毙探骰貞?。
他們已經進入了辦公樓內,藍色的墻標貫穿整個走廊,干凈的瓷磚地面像是剛打掃過,幾人看到了電梯,可惜旁白的指示燈是滅的,八成壞了。
“那電梯都壞了幾天了,反映了很久但一直沒人來修?!庇喔蹞狭藫项^,把他那本就稀疏的頭發(fā)變得更散,“咱們就走樓梯吧,也就五樓而已?!?p> “我們倒是沒問題,倒是……”霍于將本來想說的話咽了回去,因為她看到這人已經一蹦一跳的上樓了。
順著樓梯走著,幾人觀察著周圍的環(huán)境,墻上掛著獎章和工作安排,還有被染成鮮艷紅色的標語,期間還見了不少穿著灰色制服的工作人員,他們看著都很忙碌。
“這里,是監(jiān)獄的最外層吧?!遍Z發(fā)有些沒話找話。
“嗯,這里離真正的監(jiān)獄還有挺遠的距離,不過是個辦公區(qū),或者叫緩沖區(qū)而已。”余港回答道,“不過別看這里好像和外面的單位一樣,警戒等級可一點都不低哦?!?p> “我剛才看里面有一大片田地,那里是干什么用的?”霍于也加入了沒話找話的隊列。
“噢,你說那個?!庇喔勖黠@來了興致,眉毛一晃一晃的,“那里是被判五年以下的輕刑犯改造的地方,平時讓他們除個草,種點東西用的?!?p> “種出來的東西可以直接送到廚房,對他們來說也算是回歸原始了。”余港笑著說,“而且那幾畝田地周圍,毫無遮擋物,在四面八方的哨塔可以很清楚的發(fā)現犯人們不正常的舉動,如果有越獄的也可以隨時射擊,好處多多?!?p> “那里是輕刑犯,那其他的呢?”王控問。
“其他的自然就在更深處了,他們平時就在那一塊待著就行了,哪敢讓他們瞎跑?!庇喔壅f著,做出很可怕的表情,“要是再往深處,那里就更恐怖了,除了關山覺關隊長之外,估計沒人能管的住?!?p> 閑聊的時間不長,幾人很快來到了副監(jiān)獄長辦公室的門前,余港先是進去說明了情況,接著出來示意讓他們進去,幾人向余港表示了感謝,接著目送著他離開五樓,走進了辦公室里。
刑江明率先走了進去,映入眼簾的是兩個人,一個坐在辦公桌后,想必就是副監(jiān)獄長本人,另一人則坐在會客椅上,面對著他,還不太清楚身份。
待身后幾人進入后,刑江明正準備開口,卻沒想到椅子上的人站了起來,用一股沙啞的聲音先說道:“你們好,我是一監(jiān)監(jiān)區(qū)長盧冰洋,也就是馬銘戈服刑時所在的監(jiān)區(qū)。”
他又介紹起身后桌子后的人:“這位是一監(jiān)副監(jiān)獄長,顏淇驊。”
副監(jiān)獄長點頭致意,刑江明幾人也趕忙回禮。
觀察起來,這位顏副監(jiān)獄長年事已高,面頰上的皺紋和一頭銀發(fā)都說明了這點,他有著一個標志性的鷹鉤鼻,戴著的銀色無框眼鏡將眼神隱藏了起來,表情嚴肅的他讓幾人不禁壓力倍增。
而盧冰洋則是個皮膚黝黑的漢子,眼睛像是故意似的瞪得很大,沙啞的嗓子像是因為一直處在需要大聲叫喊的環(huán)境里的后遺癥,光是觀察他的外貌,就能想象到這類人做事的粗獷,而之后各種情況也印證了這點。
幾人在一旁的會客椅上坐下,開始說明具體來意,也就是關于馬銘戈的部分。
“總之大概就是這么個情況。”刑江明的講述接近收尾,“關于這個犯人,我們懷疑他牽扯到一些別的東西,所以我們希望能和當時他所在的分監(jiān)區(qū)管教聊一聊?!?p> “噢,原來是這樣?!北R冰洋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還以為是這人舉報了什么人呢——”
桌后的顏淇驊咳嗽了兩聲,盧冰洋趕緊打住,說道:“關于這個馬銘戈服刑期間的資料已經準備好了?!彼麖淖郎夏闷饚讖埍挥喥饋淼谋?,給刑江明遞了過去。
服刑八年時間內,馬銘戈沒有重大違紀行為,但偶爾也會有些小錯,所以他的刑罰既沒有被加重,也沒有被減輕,他是實打實的在這里蹲了八年。
“當時他所在的監(jiān)區(qū)是三監(jiān),負責人是關山覺隊長,不過他現在被調任到一監(jiān)了,那里最近出了點事,所以關隊長有些忙,如果你們要找他的話,可能需要我一會帶你們親自過去?!北R冰洋解釋道。
“沒問題?!毙探骱芸旎貞熬褪遣恢狸P隊長現在對這個犯人還有沒有什么印象。”
霍于在一旁翻看著檔案,眼神卻突然變得凌厲,像是發(fā)現了什么:“這里,馬銘戈進來第四年的時候,12年三月的記錄為什么有刪改的痕跡?”
“你說的是……獎懲記錄?”盧冰洋面帶疑惑地問道。
“是的?!被粲谡f著,纖細的手指在紙上從上向下滑動,“這是每個月都會統(tǒng)計的,如果沒什么事就會被標記為正常,犯了事會被特別備注,做了貢獻或者立功也一樣,但是為什么這里所寫的明顯和其他行的間距不一樣?”
盧冰洋向她所指的地方望去,刑江明等人也湊上前,卻沒人注意到顏副監(jiān)獄長的神色也有了些許變化。
在一列列密密麻麻的表格中,這一處細微的差別確實算不上明顯,但還是被眼尖的霍于給揪出來了。
“這……應該是工作失誤……”盧冰洋支支吾吾,“做表的時候,對于這種正常情況的一般會統(tǒng)一處理,所以有時可能會出差錯,軟件啊、機器啊什么的,畢竟我們這里現在還是人工操作,所以這種事情……很難避免?!?p> 場面一時沉默,幾乎所有人都盯著那張紙,若有所思。
“噢——”霍于拖著長音,像是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原來是這樣,那倒也確實是沒辦法了。”
“這種事情的確不應該?!鳖佷框懨嫔渚?,白色反光的鏡片下似乎隱藏著什么,“現在有客人在這里,就不多說你什么了,趕緊給人把事情弄清楚?!?p> 他在說話時沒有看刑江明等人的表情,而是盯著桌面,不知在想著什么。
盧冰洋見狀趕緊點頭:“是,那就請各位跟我來吧,去見關隊長,剩下的事情我們路上說?!闭f完,他帶頭走向門口拉開了門,刑江明等人雖然還有想問的事情,但無奈還是走了出去。
回到走廊,一行人很快下樓,一路上只有沉默,盧冰洋恢復了初次見面時的表情,默默走在最前,刑江明用眼神和其他人示意,他們也默契地用眼神回應。
坐上了獄區(qū)的吉普后,盧冰洋還是沒有開口的意思,無奈之下,刑江明只好打破沉默。
“12年三月的刪改痕跡,真的只是個工作失誤而已嗎?”他的語氣十分平和,但其中的利刃卻已然刺出。
對方只是目視前方開著車,像是沒有聽見一樣。
“盧監(jiān)區(qū)長?”霍于坐在他的正后方,“這起案子現在疑點眾多,在馬銘戈身上,我認為你們不該有所隱瞞?!?p> 回應他們的只有吉普車引擎的轟鳴,陽光照耀之下,刑江明等人的心中卻只有涼意。
終于,盧冰洋有了回應。
“八年前的事情了,現在問我我也是真的說不清楚?!彼M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誠懇。
說話間,幾人已經來到了田地的中間,馬上就要到達監(jiān)區(qū)。
“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們。”盧冰洋的眼睛盯著遠處因多年風蝕而變成灰色的監(jiān)獄樓,像是在避免和刑江明他們眼神接觸,“那條記錄確實有問題。”
刑江明松了口氣,原本他還以為盧冰洋會死咬著不松口,現在看來是多慮了,這個粗獷的漢子確實是藏不住心事的,稍給壓力就坦白了。
“既然明知道瞞不過我們,為什么當時還要……那么說?”閆發(fā)硬生生把“撒謊”這個詞憋了下去。
王控也在一旁默默點頭,他們所有人在當時都察覺到了異常,不過看霍于沒有當場提出質疑,他們也就沒有作聲。
“那是因為——”
“因為顏副監(jiān)獄長吧?!毙探鞑碌阶寣Ψ秸f出這些有些難處,于是替他回答道。“這些都是他指示你做的?”
盧冰洋張著的嘴很快閉上,他沉思了接近半分鐘,這才開口。
“先從頭說起吧?!北R冰洋將方向盤轉了個圈,窗外輕刑犯勞作的身影變得清晰,而他們都好奇地望著這輛吉普,因為他們知道,這種車往這種地方開很大概率不會是好事。
“首先是那處刪改,當時我是個監(jiān)區(qū)長,我能說的只有當時在馬銘戈的監(jiān)區(qū)確實發(fā)生了某件事情,就是這件事情促成了這處刪改,但這件事具體是什么我也并不清楚,一方面是因為當時我并不在馬銘戈的監(jiān)區(qū),二是因為當事情發(fā)生后,所有監(jiān)區(qū)長除了三區(qū)都被集中起來開了個會,會議的內容就是不允許討論那件事情,雖然當時我也很好奇,但因為當時會議的威懾,這件事也就被壓了下來,直到被大部分人忘記?!?p> “我現在敢跟你們說,也是因為當時的會議離現在已經有八年,而且看你們對這件事很重視才說的。”黝黑的漢子說這話時已經和在會議室時完全不同,不再像是演戲,而是充滿讓人相信的感覺。
刑江明重重點了點頭:“感謝你的信任?!?p> “我對這件事的了解程度也就僅此而已了,當聽到你們說要查看馬銘戈的檔案時我就聯(lián)想到這件事了,但我還是不確定是否是巧合,這份檔案并不是我準備的,打印后我也沒有看過,所以當你——”他指的自然是霍于,“指出那里的空白時,我第一時間就聯(lián)想到當時的那件事,而下意識下,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隱瞞,這也是因為當時會議和副監(jiān)獄長的影響吧?!?p> “所以說這件事顏副監(jiān)獄長是肯定知道的,甚至他可能就是將這件事隱瞞的參與者?!被粲跀[弄著衣服上的扣子,“這可能也是你下意思隱瞞的原因?!?p> “沒錯。”盧冰洋爽快地承認了,“這件事肯定跟監(jiān)獄管理層有關,檔案的刪改肯定就是他們授意的,不過意外的出了些差錯,留下了尾巴,還被你們發(fā)現了?!?p>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進入了監(jiān)區(qū),然而車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刑江明想到,他們的目的地是整所監(jiān)獄的正中心,監(jiān)區(qū)里的監(jiān)區(qū),關押重刑犯的一區(qū)。
“關于這件事,真的一點消息都沒有嗎?”王控忍不住問道,他實在不敢相信一件事能被隱藏的如此滴水不漏。
盧冰洋沒有回話,而是打開了車窗,跟路上的同事問候,面對同事關于生面孔的提問,他只是笑著回應道“公安的朋友。”就再沒有多說了。
待搖下車窗,他才開口:“這件事只有一點是清楚的。”
下面這句話讓車內的溫度仿佛又下降了幾度。
“有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