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我父親一起做生意的狐朋狗友里,我只記得其中一個人。我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叫做“冉叔叔”的人,是在一個晚餐的餐桌上,當時我的父親帶著我和何其森兩個人在包間里坐了二十幾分鐘,然后包間的門忽然被推開,冉叔叔小跑著走進來,一邊走一邊雙手合十地道歉。
“對不住對不住,”他一進門,就握住父親的手和肩膀,而他的身后又姍姍走來一個年輕的女性,壓低的棒球帽下露出一頭長長的卷發(fā)。
等所有人又重新落了座,冉叔叔的女伴摘下了她的棒球帽。
何其森忽然驚叫說,“你不是蘭琴嗎?你是電視上的大明星呀!”
六歲的我還未開始看連續(xù)劇,所以并不知道蘭琴是誰??墒锹牶纹渖徽f,我也連忙把頭轉(zhuǎn)向那個漂亮的年輕阿姨,也跟著何其森一起驚叫說,“原來你是明星呀!怪不得這么漂亮?!?p> 我的父親用一種贊許而調(diào)侃的眼神沖冉叔叔點了點頭,冉叔叔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拍了拍蘭琴小姐放在桌上的手背。
那天吃完了飯在回家的路上,何其森還處于興奮之中。他在臨走之前實現(xiàn)了和蘭琴小姐合影的愿望,在車里一直抱著柯達的新款相機,在數(shù)碼顯示屏上不停地看。
“明天能把照片洗出來嗎?”他問。
“著急干嘛,這種數(shù)碼相機的相片都是存在記憶卡里的,等記憶卡滿了,才能拿出來送到照相館洗成相片。你現(xiàn)在才照了幾張相啊?!备赣H回答。
“但相片會存在那里,不會一打開又沒了,對吧?”何其森還不放心。
“你自己試試?!备赣H回答。
何其森果然小心翼翼地關(guān)上相機,接著不到兩秒鐘又重新打開,發(fā)現(xiàn)照片還在,頓時送了一口氣。
“蘭琴會當冉冉的新媽嗎?”快到家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
父親笑了?!安粫?,下次你再和冉叔叔吃飯,蘭琴阿姨就換別人啦,”父親說這話的時候顯露出一種少見的輕松,不像一般板著臉的常態(tài)。
不過父親雖然這么說,我卻沒有再和冉叔叔吃過飯,自然也就沒有見過其他的漂亮阿姨。事實上我對于冉叔叔的印象已經(jīng)很不深刻,基本記不得他長什么樣子、或者說話什么聲音。我之所以還能記得她,完全是因為他的女兒。
冉叔叔姓冉,他的女兒也姓冉,名字還叫冉。
我很討厭冉冉。
最初是冉叔叔和我的父親熟絡(luò),后來冉叔叔又搬家搬到了和我家同一個小區(qū),緊接著我的保姆和她的保姆又結(jié)成了朋友。在我們的保姆熟識交好之后,我就不可避免地必須跟冉冉一起玩了。
冉冉比我大一歲,可是她并不是一個很好的玩伴。譬如有一次我們在她家門前的地上跳房子,她一邊用彩色粉筆畫著格子一邊大言不慚地說,“如果今年冬天還不下雪,我就讓我爸爸買個造雪機,這樣就有雪了。”
我說,“真的有造雪機這種東西嗎?造雪機造出來的雪會不會融化?”
冉冉說,“當然有,造出來的就跟真的雪一樣呢。這樣全京城都沒有雪的時候,就只有我家有雪。”
冉冉說這話的時候已經(jīng)畫好了房子,我先跳了一個來回,接著換冉冉跳時,她又說,“我覺得我應(yīng)該住在一幢古堡里?!?p> “像電影里那種會鬧鬼的古堡?”我說。
“才不是。我的古堡里沒有鬼,只有寬大的臺階、高高的天花板和漂亮的水晶吊燈,像歌劇魅影里的水晶燈那么大?!?p> 我說,“真有這樣的古堡嗎?不會年久失修嗎?”
冉冉回答說,“如果不是古堡,那也應(yīng)該是城堡?!?p> 第二天我把她的話轉(zhuǎn)述給另一個小孩聽,順便補上自己的附言,“她以為自己是中世紀的女巫呢?!?p> 那個小孩回答說,“她以為自己能變出雪、還能變出一座城堡呢?!?p> 這個說“變出城堡”的小孩事實上也有名字,他叫佑。但我真正知道他的名字,是在這次對話好久以后的事,所以當我們彼此吐槽冉冉的倨傲和天真時,他還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另一個小孩”。
佑的全家是在我和冉冉認識一年以后才成為我們的鄰居的。冉冉家住在小區(qū)中心的水榭之后,我住在冉冉家之后,而佑在嚴格意義上說,并不能算得上是我們的鄰居。他不住在我們的小區(qū),而是住在小區(qū)隔壁的某個中檔公寓里,但他每個周末都會來上我們小區(qū)的繪畫班。繪畫班我和冉冉也有參加,但我們不過是借故從家里溜出來不用受大人的管制,我們對于畫畫毫無天賦。
繪畫班上的男孩子們也大多跟我和冉冉一樣,只把那個周末下午的幾小時當作放風(fēng)。有一陣繪畫班上的男孩們忽然流行起攀比名牌的球鞋,有一個男孩甚至每個星期都要換一雙,周周從不重樣。
佑當然沒有參與他們的游戲??墒撬粎⑴c,那個每周換球鞋的男孩卻找上他說,“我的好多球鞋都不穿了,送給你吧?!?p> 佑卻搖頭說,“你還是留著吧,我不要?!?p> 那天下了課,我經(jīng)過佑的身旁說,“你為什么不要他的球鞋?”
佑沒有回答我。
佑是一個很沉默寡言的男孩,我對他的印象也只有這么稀疏的幾句對話。他的母親倒不同,我對她的印象十分深刻:那是一個又瘦又矮而長著高高的顴骨的中年女人,有一次我從冉冉家門前的水榭經(jīng)過,佑正站在橋上支畫板,而佑的母親也在旁邊,仰著脖子對她的兒子說,“咱們家窮,窮就要努力?!?p> 我聽見他母親的話,忽然意識到佑為什么不要別人的球鞋。等我心智再發(fā)達些的時候,也許我還會意識到自己不該問他那個問題,可那就將已經(jīng)是好幾年以后的事了。
在我無意看見佑和他母親之后一年還不到,冉冉家就出了事。說出事也許太過夸大了,他們家沒有死人、也沒有分家,只是冉冉的爸爸,我只見過那么一兩次的冉叔叔,被抓進了“橘子”。
我剛聽到這個對話的時候,問何其森,“被抓進橘子是什么意思?跟橘子有什么關(guān)系?”
何其森說,“你不知道?橘子不是你的那個橘子,是警察局的局子呀!冉叔叔被抓了。”
我驚訝不已,“冉叔叔被抓進監(jiān)獄了?”
何其森說,“應(yīng)該不是監(jiān)獄,監(jiān)獄是定罪了以后犯人待的地方,冉叔叔應(yīng)該只是暫時被抓,還沒判呢?!?p> 于是我又跑去問父親,“冉叔叔被抓進局子了,局子是監(jiān)獄嗎?他犯了什么錯?”
父親答非所問地說,“冉叔叔家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冉冉那個小姑娘會很可憐的。你要多照顧她的情緒,不能欺負她,懂嗎?”
我覺得父親對于冉冉家的預(yù)見十分準確。冉叔叔被抓之后,冉冉再也沒有來找過我玩。過了兩個星期,我在小區(qū)的繪畫班上才終于又見到了她。
她還穿著自己喜歡的粉色裙子,可是神采十分萎靡,連一句話也不說。一個最跋扈、最趾高氣昂的冉冉,此刻像一只掉進河里的小狗,毛發(fā)都濕淋淋地耷拉著,嗒嗒地滴著水。
而我看著喪氣而易碎的這個女孩,在心里對自己說,“這就是你一直以來討厭的鄰居家的小孩冉冉?!?p> 我并未對此感到愧疚,但是冉冉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的驕橫和霸道,還是讓我的內(nèi)心大為震撼,好像冉冉失去了父親,自己也跟著心有余戚。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的臥室等到很晚都沒有睡覺,終于等到聽見外面大門的聲響。我跳下床飛奔到臥室的門口,悄悄拉開一個門縫向外看。
我看見我的父親脫下黑色的大衣掛在門口,然后直接走進了衛(wèi)生間。十五分鐘之后他穿著浴袍、頂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從衛(wèi)生間出來,徑直走進自己的臥室,接著就嘭地關(guān)上了門。
冉叔叔被抓進“局子”的同一年,佑也離開了繪畫班。不過佑和他的一家不只是離開小區(qū),他們的離開更長久、更遙遠——他們?nèi)覜Q定移民到澳大利亞,那個有袋鼠、考拉熊和許多好吃的巧克力的國家。
佑臨走之前問我,“你有什么想要的東西,是澳大利亞的嗎?我可以寄給你?!?p> 我說,“你給我寄一些澳大利亞的巧克力吧,我最愛吃巧克力。”
佑后來果真給我寄了,但不是巧克力,而是一封薄薄的平信。他在那上面說,他的母親不讓他寄巧克力,因為澳大利亞在南半球,南半球的現(xiàn)在是夏天,巧克力在郵寄途中會融化。他要等到冬天再寄。
當然,到了澳大利亞的冬天,佑又來信說,他的母親依然不讓他寄巧克力,因為澳大利亞的冬天正是北半球的夏天,寄到北半球一樣會在途中融化。
就這樣,佑的兩封信跨越了一整個春夏秋冬,父親有一天回家告訴我們說,“你們的冉叔叔今天宣判了。”
我問,“真的?他有罪嗎?要關(guān)監(jiān)獄嗎?”
父親回答說,“傻瓜,宣判了就好了。這一年半里冉叔叔到處使錢,給各種人使錢,現(xiàn)在終于宣判了,判完之后就可以保外就醫(yī)了?!?p> 我不懂“保外就醫(yī)”是什么,但何其森告訴我說,“也就是說,冉叔叔放出來了。”
原來冉叔叔放出來了!我立刻就想到了冉冉。我一面迫不及待地想再見到冉冉,一面從父親那里打聽冉叔叔的近況。
我確實不久就又見到了冉冉。顯而易見地,冉叔叔的生意又重新做了起來,錢又花花地流進來,冉冉又有新鞋子和新玩具了。可是她的裝飾雖然完全恢復(fù)到了從前的豪華、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精神卻沒恢復(fù)到以往。
她不再揚著脖子走路,不再開口就說“我爸爸……”,她常常無聲地一個人和自己的玩具手牽著手,再也不高談闊論自己想要的古堡和生日派對上的煙花。
冉冉失去了對瑰麗人生的想象,但她的爸爸卻失去了一些他巴不得不要的東西。在監(jiān)獄里的一年半,沒有煙抽、沒有肉吃,規(guī)律如苦行僧式的生活,讓他的啤酒肚迅速癟了下去,原本肥碩的脖子、肩膀和手臂也瘦了好幾圈。
“看來我的牢還是沒白坐,”于是出來之后,他見人就說,“我蹲了一年多的監(jiān)獄,脂肪肝、血壓高、膽固醇全都沒啦,”他哈哈大笑。
冉叔叔大笑的模樣讓我想起一句古話:掉個腦袋,碗大的疤,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不過冉叔叔還更厲害些,他只過了一年半,就成為了一個沒有脂肪肝的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