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氣漸漸從他的臉上現(xiàn)出，是趙水從未見過的憤恨之色。
“什么叫‘服喪’，什么叫‘遺愿’！”他停住腳，反拽住趙水的胳膊吼道。
“靖澤兄……”
見情形不對，殿前的幾人快步走下來，在旁嘗試好言安慰。
可付靖澤根本就沒聽進任何話，只是盯著趙水，盯著他的眼睛。
原本涌入口中的勸慰，在這赤誠而發(fā)紅的雙目前無法再說出口。
“你說，我拿了獎賞可以給爹娘炫耀的?！?p> “爹娘呢，爹娘送我來山宮的，不是嗎？”
“你快說他們在哪里、在哪里啊……”
付靖澤急得瘋狂搖著趙水，后者卻在這層層的逼問下越發(fā)無力辯駁，頹下雙肩任由他發(fā)泄。
問了一遍又一遍，趙水的啞口無言，讓付靖澤終于“咣”地確信了什么。
他踉蹌著往后退開兩步，目光游離地四下亂動。
常安師長在旁扶住他，說道：“好孩子莫急，會帶你見的?！?p> “你騙我?！?p> “付弟子，此事復(fù)雜，你年歲又低，我們回去慢慢說?！饼徃背侵饕苍谝慌詣竦?。
“就因為我小，就因為我現(xiàn)在小，你們才騙我……”付靖澤低垂著腦袋，在眾人的圍簇中不斷地重復(fù)著相同的話。
無形之中，趙水的手臂似乎被什么東西推打了下，無意識地向后晃動。
“爹娘，你們都騙我……都騙我！”付靖澤突然發(fā)泄似的地大喊，兩手攥緊拳頭，逼出了一條條青筋。
“不好！”趙水驚道，立即出手想去阻攔，“小心！”
然而，在他指尖剛要觸碰到衣角時，一股不可阻擋的力量從付靖澤的身軀中驟然迸發(fā)，如山墻倒塌般將身邊之人悉數(shù)一舉撞開。
趙水憋足真氣，依仗相通的星靈消減迎面沖撞的力量，俯身滑開數(shù)步，才勉強抵住腳。而其他幾位不善星階的弟子早已翻身倒地、摔得生疼。
一時間，雪沙飛旋，刮得人臉上火辣辣的痛，迷亂了一圈人的視線。
“付靖澤！”趙水揮袖甩開撲面的風(fēng)雪，喊道。
常安師長見狀，忙道：“快攔住他，莫要走火入了魔?！?p> 藍光從付靖澤的丹田處愈漸明亮，在手腳的揮舞間生出一道道光束，如繭絲般纏繞在身側(cè)，煥發(fā)的光暈像是火焰，灼灼逼人。
“不要強上！”黎門人冷臉喊道，腳下撤步，將手中軟劍輕輕送了出去。
劍尖滑過深藍的光帶，上下繞躥，試探著每一處渙散的靈力。
可每一處，都似堅硬盔甲，無縫可入。
幾位星門前輩聯(lián)手出掌，在藍光周圍織起了一層新的光網(wǎng)，斑斕如幻影，一齊向正中的付靖澤慢慢收緊。
“靖澤兄……”趙水咬牙道。
他如此努力維持了數(shù)月，就是想讓付靖澤像正常人一樣活著，可未想到，竟還是變成了這樣——
那雙目已無神采，動作僵硬而遲鈍，可身上的靈力卻如生長出的觸角一般，鞭笞抵抗著周遭的一切。
落地的隕星向來是無心無情的，但它自帶的天力，卻是無論如何也非凡人所能相抗的。這一點，趙水早就知曉。
可旁人未知。
“各位前輩，莫要逼他?！壁w水在旁急道。
可眼見織網(wǎng)將要收緊，幾位星門前輩又怎會聽一個弟子所言？
對視一眼后，他們繼續(xù)翻掌，往前壓動內(nèi)力。
但很快便遇到了阻礙——
無論他們再如何施力，面對強大的阻力都如同蚍蜉撼樹，無法再往前進分毫。
“怎么辦？”常安師長問道。
“不好動用過多的真氣?！绷遍T主難得地露出嚴(yán)肅的神色，說道，“怕是會傷到他。你說是吧，龔副城？”
龔副城主眉頭緊蹙，盯著正中正在“石化”的弟子，默然無言。
就在幾人思量的那一瞬間，光網(wǎng)正中，突然被撕裂出一道缺口，藍光霎時如噴泉般沖天飛濺而出。
付靖澤體內(nèi)的輔星受到靈力波動，沒給星門前輩提防的機會，向他們噴薄沖去。
“砰、砰砰……”
幾聲撞擊傳來，眾人只見黎門人、常安師長等人登時如被驅(qū)散的鳥獸一般，橫空飛了出去。
眼見前輩們砸在地上，一聲聲悶響，惹得眾弟子寒然心驚。
凜冽冬風(fēng)呼嘯而過，讓每個人都不禁打了一哆嗦。
他們只聽說為了救人，趙水將輔星的星靈注入到人的體內(nèi)續(xù)命，從此化為輔星的付靖澤便無路可選，只能聽命于主星?？蓻]有人意識到，那輔星的星靈來自于上天，天星的力量，究竟是多么的超乎常人。
付靖澤以一當(dāng)幾，站在原地只消一招就立于不敗，對面還是星門中造詣頗深的幾位——
這實在是太讓人驚駭了。
幾個反應(yīng)快的弟子先回過神兒，跑上前將星門前輩扶起，驚詫過后，不免忿然。
“他已經(jīng)失去理智了！”
“竟傷星門前輩，趕緊制服住他……”
吵嚷間，一些弟子帶頭捏緊手中器刃，往佇立不動的付靖澤沖了過去。
趙水想要攔住，可聲音淹沒在這份激烈的情緒中，根本是石沉大海般的無力。
他看著一波人拿繩子的拿繩子、動靈力的動靈力，鼓足力氣沖向付靖澤，又被相同的力量反擊一個個地摔開，心亂如麻。
衍星修習(xí)，根基之一便是講求“遇剛則剛”，這么多人越是盡力，越讓付靖澤難以自已、出手更絕。
“老蘇！”趙水向蘇承恒叫道，“幫個忙。”
“嗯。”
匆忙間，趙水掃了赫連破一眼，互相交換眼色微不可查地點點頭，然后同蘇承恒齊齊躍起，從空中落入兩者間的夾縫之中。
趙水將隕鏈由上而下劃開，擊在器刃上錚錚作響，逼得幾名弟子不得不后退。
與此同時，蘇承恒拉起一道青光，橫在幾人身前，一同落地。
“各位星同，莫要強上。”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抓著劍身橫在身前，說道。
“他這個樣子，還不趕緊制止？”一人立即應(yīng)聲道。
“要制止也是我來?！壁w水背對著他們，微微側(cè)頭道，“就不勞煩各位了?！?p> 他的語氣明明平平得有些無力，但立在星焰升騰的付靖澤身前，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帶上了某種無形的壓迫。
星門弟子止住腳步，互相看了看，開始往后退開。
趙水凝神屏息，調(diào)動體內(nèi)靈力，將同樣的幽幽藍焰披于全身，直視著付靖澤緩緩靠近。
兩者的光焰在風(fēng)中翻蕩，那本抵抗住他人的強勁之力竟對趙水沒起絲毫作用，甚至隨著他的腳步漸漸勢弱。
“靖澤兄?！壁w水走近后，看著付靖澤那雙瞳仁愈漸消失的雙眼，輕聲道，“可以停下嗎？”
他伸手去拉付靖澤的手臂，一觸碰，卻是滿手刺痛的灼熱，讓他不得不收回手。
“你爹娘不會想看你這個樣子，付靖澤，你還想不想提韁沙場？”趙水在他耳邊說道。
倘若輔星的能力真的所向無敵，那他希望付靖澤會成為最強的戰(zhàn)將，而不是一塊武器而已。
趙水雙手合轉(zhuǎn)，向他胸膛的心臟處輸送內(nèi)力，重復(fù)著不知多少次的引導(dǎo)。
靈力沿脈絡(luò)竄動，向付靖澤的丹田處不斷注入，一下下地撞擊著里面頑石一樣的星靈，如鑿刀般擊碎星星點點的光，讓它們順著血脈循環(huán)流遍全身。
天定殿前，一圈又一圈的人，皆靜默立在原地，注視著正中那大風(fēng)呼嘯的中心。
不知過了多久，趙水看見付靖澤的黑眼仁開始慢慢擴大，逐漸有了神采。
他的心微覺稍安。
眼看著那神態(tài)從嬰兒般的幾欲啼哭，轉(zhuǎn)為懵懂的茫然，然后一點點露出小孩子的表情，趙水的心內(nèi)突然有種不妙的預(yù)感。
果然，恢復(fù)了“年歲”的付靖澤，開始皺起了眉……
“不好！”趙水暗道一聲，趕忙收手。
但是根本來不及。
“啊——”
付靖澤沖天大叫一聲，一股反涌而來的力量從他身上排山倒海似的迸發(fā)，旋成強大的氣團，將趙水整個人撞了開去。
腳底磨著地面，趙水被這風(fēng)力壓得難以動彈，直直沒入人群之中，才勉強俯身穩(wěn)住腳。
一抬頭，他和周圍的人一樣，皆舌橋不下——
只見那不斷漲大的藍色光團上，出現(xiàn)了好幾個暗黑的斑點，而且還在不斷地增多。忽然，一抹如大漠沙塵般的光焰飛揚，又倏忽不見，在那表面上留下了一朵如雛菊般的“光花”，正緩慢綻開。
“你們快看！”一弟子喊道，一手提劍一手指著天定殿門兩旁立柱上的司南。
那原本通指南北的司南，正劇烈地來回?fù)u動著。
“眾弟子小心！”龔副城主提醒道。
他話音剛落，那一直定在原地的付靖澤頹喪臉抽泣著，分明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然后，他像一只脫了韁的野馬，揮舞手腳往人群中撲了過來。
被他帶起的狂風(fēng)凌冽，向眾人席卷。
“躲開——”
“?。 ?p> “……”
呼叫聲從此起彼伏，每一聲都尖銳而短暫。
不消片刻，付靖澤所過之處，已有數(shù)人倒地，或是撫胸叫痛，或是氣血翻涌吐出一口血來。
光電在大殿門前的上空炸裂，旌旗霍霍，鼓面被震得響動。場上之人，有的躲，有的迎上，還有為了阻止迎上而混入人群中的人……整個場面，宛若紛爭之地，哪里還有半分的莊嚴(yán)肅穆。
趙水掃了眼周圍的人群，微一思索后，逆著風(fēng)力往前走去。
“趙水！”身后不遠處，赫連破忽而大聲叫住他。
轉(zhuǎn)過頭，只見赫連破將手往紛亂的對面一指，喊道：“快讓他停下！”
趙水的眉頭緊了緊。
“什么？”
“快讓他停下?！焙者B破走過來道，聲音比剛才輕了幾分，卻仍是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
旁邊立馬有人應(yīng)和道：“是啊，麻煩住手吧。”
另一人也道：“趙星同，趕緊停手，你看這么多人都被傷了?！?p> 耳中吵吵嚷嚷，趙水沒有理會其他人的言語，只是盯著走近的赫連破，露出有些難以相信的神情問道：“世子，你說什么？”
明明他清楚，自己最不想做的，就是對付靖澤施與控制。
此時此景，自己依舊堅持，即便傷痕累累?？伤?，卻都寧愿犧牲這一個。
“我是說……”赫連破的目光回避了下，答道，“他現(xiàn)在已非人智，你令他收手，不違人道?！?p> “我要是不呢？”趙水反問道。
“你——”赫連破壓了壓聲音，又往前靠近幾步，問道，“原本不動怎至如此抓狂？趙水，方才你在他身邊說了什么……莫要賭氣?！?p> 手指無聲抽動了下，緩緩握成拳。
趙水回望著他的雙眼，又轉(zhuǎn)頭輕笑了聲，往后退開道：“世子的意思是，我做的？”
“既無心惹事，便讓他停手?！焙者B破接口道。
“我……”
趙水剛欲開口，忽聽一聲悶響，大高個兒被一個揮掌橫空擊開，向兩人中間飛來。
他們對視一眼，立即各自分開，旋身退后。
沒再理會赫連破，趙水徑直向光團中那正被亂繩環(huán)繞的付靖澤飛身過去，出手推開數(shù)人后，撤步旋身，落在了他身旁。
“住手吧。”他抓住付靖澤的手腕，說道。
那夾風(fēng)四散的充沛星靈瞬間開始內(nèi)收，光芒減弱，亂動的付靖澤亦像是被線繩拴住一般，停下動作。
眼見周圍被強風(fēng)頂著的人一時失去支撐，全都控制不住地踉蹌前撲，趙水立即抓住付靖澤的肩膀道：“跟我走！”
兩人蹬地而起，齊齊翻身，躍出了幾人的包圍圈。
“龔副城主、各位前輩，晚輩先退了。”趙水說完，又展臂飛起。
眾人只見他和付靖澤身形如飛影，在空中劃過一道又一道的藍光，然后消失在殿門旁的拐角處。
站在邊上的司馬昕有些擔(dān)心地跟上前幾步，問道：“龔副城主，這……”
“只有他能制得住，莫要追了?！饼徃背侵魃焓种浦?，轉(zhuǎn)身回道，“你帶幾名弟子，先收拾一下吧?！?p> “是。”
背起手，龔副城主瞇眼看了看受傷的弟子們，而后視線放遠，越過人頭看向?qū)γ娴牧⒅?，唇間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那里站著赫連破，正微微蹙眉，望著地面駐足而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