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破曾聽到過無數(shù)示好的話。
或者說,打從出生時的那一刻起,他耳邊充斥的絕大多數(shù)聲音,都是夸贊、期望,以及竭智盡忠的保證。
幼時的他聽了,每每還甚是高興。
然而時間一長,這些真假莫辨的言辭讓他開始反感起來,尤其在十幾歲那樣的叛逆年紀里,更是聽什么都不順耳。但也只能忍著——
畢竟他可是人人盯著的赫連世子。
直到后來變得麻木,別人既然樂意這樣說,他也就笑笑而過。
說到底,也不過是無關的口舌而已。
可現(xiàn)在,山下是作亂的一群惡人,是真真切切的危境之地,面前這些人莽撞地想要下山去赴險,卻為何要把罪名加到他的頭上?
試問,怎會不惱怒?
“不、不是……”站在前面的那人見似乎惹到赫連世子,張了幾下嘴試圖解釋,卻開不了口。
“既然不是,那為何要下山?”赫連破難得這次搶了別人的話,問道。
“因為——”旁邊的一人幫忙開了口,說道,“佐考與星官在奮力抵御,我等弟子自然……”
“佐考有準許你們下山嗎?說‘奮力抵御’,可真的了解過雙方現(xiàn)在形勢?你們前去,又準備聽誰的指揮?還是一窩蜂地自求多福呢?”
這一連串的問話,問得對方啞口無言。站在對面的十幾人紛紛面露退意,往后挪了些距離。
趙水暗暗佩服赫連破的氣魄,不禁松了口氣。
但很快他又緊張起來——后面跑過來的人似乎越來越多,他們不知前方發(fā)生了何事,一股腦兒地往前,讓本就不寬的山道越來越擠。
“這樣下去要出亂子?!壁w水往遠處眺望,輕聲道。
那曲折向上的土黃山道,正漸漸被黑壓壓的人群掩蓋,頗有如山洪潰堤的趨勢。
“怎么辦?”站在一旁的付錚問道。
“得攔住后面。”趙水說道,轉(zhuǎn)頭看向她,“付錚,幫我?!?p> “好?!?p> 于是,從最前面的一排人中,突然飛出兩道身影,一左一右分頭借著山道旁的高樹迅速往坡上而去。
在長長隊伍后面的眾人沒有立刻注意到他們,而是聽到空中傳來“唰唰”數(shù)聲,才抬頭往上方看去——
一排數(shù)不清的飛器有如被惹惱的群蜂,直沖地面而來。
山道上的皆為擅長拳腳之人,見狀立即后退躲開。原本連續(xù)不斷的人流中,因此隔出了一條短暫的空當。
此時的趙水正倚在一條粗實的枝干間,一招出完,他抬眸與付錚對視一眼,兩人同時縱深躍起,展臂一揮。
只見一邊的半空中,黑紅的長鞭橫空而出,發(fā)出一聲凜冽之音。而另一邊緊接著甩出一道細長的鏈節(jié),與之交織,拼成了橫跨山道的界線后,從空中直直拉下。
長線覆力,沒入人群的空當之間,激起一陣風沙。
跟在后面的人被阻了住。
“赫連世子在前!”付錚大聲道,言語在眾人怔愣之時尤為清楚篤定,“速速停下!”
“什么?”
“世子要親自帶領我們打頭陣嗎!”
“……”
在后面的人不明所以,停下腳步后,開始胡亂猜測起來。
趙水見他們越說越興奮,嘆了口氣,上前道:“此事還需商議,請各位稍安勿躁,先行回去。此后赫連世子若有需要,自會叨擾各位!”
“請各位稍稍后退,讓出中間道路依次回山。”付錚接口道。
跟在后頭的人本就湊熱鬧的心大過抵防之意,被這么一阻攔,還是赫連世子的意思,自然也沒什么好堅持。
于是被趙水他們攔住的這一截人群,紛紛轉(zhuǎn)頭往回走去。
“等會兒人松散些,咱們再從后面開始疏散……”趙水望著另一邊還在往山下涌去的人流,對付錚說道。
“嗯?!备跺P應道,瞥了眼他手中的“陌聽”,“短短幾日,已經(jīng)用順手了?”
“那是!”趙水笑道,“付星同所贈之禮,自然珍重多用?!?p> 說話間,忽聽山道下傳來一聲疾呼。
趙水警覺地往聲音的來處去看,那是人堆中擠得最擁堵的地方,可正中心卻似乎被留了個空洞,低凹下去。
只一眼,他立即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
有人跌掉了。
隨著幾聲掙扎般的叫喊,人群逐漸陷入了騷亂。
聽到人聲大喊提醒,卻混雜成一片;有人后退想避開,卻被后面的人墻生生堵住;還有的不清楚發(fā)生了何事,仍隨著人流往前擁……
器刃相碰的聲音也響了起來。
“別過去!”趙水拉住一個從身后回而復返的人,轉(zhuǎn)身攔住剛被勸退又轉(zhuǎn)回來的人流,說道,“留在原地,否則……”
否則,局面更會一發(fā)不可收拾。
“快看那里!”
“赫連世子!”
身后有人驚喜地叫道。
只見遠處人流的盡頭,一道白光冉冉而起,瞬時間山風搖枝、氣勢恢宏。
那白光的內(nèi)里是一把修長的苗刀,被赫連破高高舉起,直入空中。他飛身躍上枝頭,單腿懸在伸出的樹枝上,俯身向下。停頓一瞬后,赫連破腳下一蹬,旋身橫沖而出。
剎那間,隨著刀光揮出的氣流如翻江倒海,向那擁擠之處的每個人撲面壓去。
這股真力像是分散成了無數(shù)只手,壓迫著肩膀讓人不敢再有動作。
“唰——”
刀尖劃出半圈,又是一波沖勁兒后,方才消散。就連立在十余丈外的趙水等人,亦能感受到余風陣陣。
場面頓時安靜如無人之地。
他這舉動果然有效,趙水心想,但他擔心這么多人一旦再次冒出話語動作,只怕又是難控。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山道上的所有人靜默片刻,都伸出雙手交握,向那赫連破的方向深深鞠躬,不再妄動。
連身旁的付錚亦收步行禮。
趙水雖一頭霧水,也跟著朝山下拱了拱手。
“項背相望,易出事端?!焙者B破的聲音在山間回響起來,“請各位留在原地,按序疏散!”
“謹遵世子之言……”
聽著這聲聲回應,趙水覺著奇怪,湊近付錚低聲問道:“他們怎么一下子這么規(guī)矩了?”
付錚淺笑了下,望著山下的方向解釋道:“看到世子的那把苗刀了嗎?”
“嗯?!壁w水應道。
雖然星考的過程中沒怎么見過赫連破出刀,但之前在伴星城外的山上為了云石對招時,他倒是見識過。
“那是城主贈與赫連世子的及冠之禮?!备跺P答道,“名為‘晨啟’,‘天之將亮,仰見啟明’之意,賦予厚望。因此于萬眾之民,見‘晨啟’,如見城主?!?p> 竟是如此。
趙水不禁回想起當初與赫連破動手時在他刀上踩的一腳……怪不得那時候他突然翻了臉。
趙水感嘆自己真是什么大不敬的事都做了啊……
“各位,咱們后頭的先回吧!”趙水轉(zhuǎn)過身,示意往兩邊讓出空當說道。
人群聚得快,散去卻耗了很長時間。
在赫連破等人的引導下,一邊的人流慢慢往回走,而另一邊擁堵處摔倒的幾人也被扶了起來,所幸并為有人受傷。
“赫連世子若再多加歷練,確可獨當一面?!?p> 在山道東北方向的一處高地上,玉衡的黎門人定定站著,看著底下的全過程后說道。
“那是,你們都城之門用心栽培的嘛!”一旁的開陽門主兩手搭在肚子上,笑道。
他的目光從最下面的赫連破他們,移到了坡上正忙于引散人群的兩人,兩眼高興地一瞇。
開陽門主拐了下黎門人,說道:“你不覺得,除了世子,也有其他的人可當一面嗎?”
“嗯?!崩栝T人點了下頭,回道,“那個蘇承恒的確不錯?!?p> “咳咳……”開陽門主無奈笑笑。
他指的可不是那位蘇家子弟啊。
“可惜,伴星蘇家世代以天璣門出彩。這么好的苗子,不知到時候天石分派星門有沒有其他的可能?!?p> “這個嘛——”開陽門主的目光從那手持長鞭的身影上收了回來,拍拍黎門人的肩,說道,“順天應命,安知非福?咱們就別白操心了,走了!”
黎門人不再言語,面孔天然地再次板了起來,跟在他后面,一同掩在樹林之中。
山道上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
趙水立在原地,往四下張望,看見付錚就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彎起嘴角便想過去。
一只大掌從后面突然按住他的肩膀,硬生生地攔住了他。
“靖澤兄?”趙水轉(zhuǎn)頭道。
面前的付靖澤正已一副與當下極不相稱的表情瞪著他。
只見他眉頭緊鎖,雙眼中有驚詫、有怒意,一對厚嘴唇緊緊抿著,似乎正努力憋著話。
趙水只好先問道:“出什么事了嗎?”
手臂驀地被付靖澤一抓,舉到了身側(cè)。手上卷起的鏈節(jié)晃了幾聲輕響,又安靜垂下。
“這個,哪兒來的?”付靖澤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著,問道。
“付錚贈予的‘陌聽’?!壁w水笑道,“靖澤兄應該也見過吧?”
何止是見過……
那可是付錚先師、德高望重的前開陽門主之遺物??!
怎么會這么輕易地送給了這小子?
“你可知這是何物?”付靖澤緊抓著他的手臂,問道。
“這是——鏈節(jié)啊?!壁w水被拽得感到奇怪,回答道,“說是付錚友人送與她,原本用作節(jié)鞭,覺著適合我便轉(zhuǎn)贈了。”
他不回答還好,一答話,聽似平常隨意的語氣讓付靖澤實在憋不住了。
“什么友人送的!這可是前開陽門主攜帶半生的隨身器刃,乃天降隕石所制,此鏈絕無僅有!”付靖澤急道。
見趙水一無所知的目光,他一時氣短,皺起眉頭放開了他的手腕,納悶兒地低下頭道:“錚子是他老人家最中意的關門弟子,當年仙逝時轉(zhuǎn)交,就是讓她找一個可擔得起此物之人發(fā)揮所長……怎么她就誰也沒商量,這么輕易地給了你呢……”
什么?
趙水握著陌聽的手微松。
未曾知曉其來歷的他,不知此時該如何對待這手中之物了。
“錚子真送給你了?”付靖澤問道。
“嗯?!?p> “有跟你囑咐什么嗎?”
“她……”趙水想了想道,“沒有多說。”
付靖澤沉默了。
他曾預想過的能接手這隕鏈陌聽的人,必定出身星門、身肩重職、成熟而有威望,甚至曾鼓勵過自己將勤補拙,或許多年后得開陽門重用,獲此殊榮。
沒想到付錚竟……
唉。
罷了,說到底,這隕鏈陌聽早已成為付錚之物,她選擇交給誰,本就與旁人無關——
何況以趙水的能力,在平輩之中確實也不低。
或許是他過于注重了。
“行吧,現(xiàn)在你既知此物之重,可得好好待它!”付靖澤最后擺擺手,說道。
“嗯?!壁w水的腦袋仍堵成一團,便跟著他的話道,“我會好好待它?!?p> 走開前,付靖澤看了眼他手上的陌聽,還是不甘地嘟囔了一句:“真可惜。錚子怎么就偏偏看上你了……”
趙水眼睫一抬,心頭被這一句勾得一跳。
越回味,越覺得胸口像被亂絮逐漸填滿,又堵,又癢。
是啊,畢竟這么重要的東西。
她怎么,偏偏看上他了?
“趙水!”付錚的聲音在這時候響起,“走吧,赫連世子還有事與我們商量?!?p> 趙水定定地望著她往這邊走過來,陽光映得人有些刺眼,一時沒看清她的雙唇說了什么。
“你怎么了?”
“嗯?”
“臉怎么紅了,方才有人與你動手?”付錚側(cè)頭打量著他,問道。
趙水不自然地跳開目光,回道:“哦,那個……沒有。你方才說,赫連世子?”
付錚點頭道:“嗯,他找我們。應該是調(diào)查多人失蹤的事?!?p> “哦,好?!?p> 跟在后面往回走,趙水的腳步越發(fā)慢,落在了人潮的末尾。他腦袋里好像塞了很多東西,又好像什么都沒有想,懵懵然的。
直到再次進到赫連破的寢舍中,面對幾位神情嚴肅的熟人時,他才拉回了神思。
“從今晚開始,一是盯緊山后運貨的小道和可疑之人,二是夜巡,以防再出意外,要辛苦各位了?!焙者B破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