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暉含情脈脈地回望小村莊最后一眼，滿心不舍又萬般無奈地轉(zhuǎn)身離去了。村子南頭，清澈的小河依舊寂靜無聲地流淌著。小河兩岸站滿了矮小粗壯的桃樹。桃樹正茂密蔥蘢。桃子成熟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蜜桃甜美的氣息還殘留著，沿河流淌。河南岸的桃樹下趴著座座低矮的土墳，艷麗的花兒就在土墳上激情滿懷地開放。一座新墳，還沒有長出茂盛的草來，在低矮的土墳之間顯得突兀。墳上一叢短短的柳木哀樁，簇在一起呦呦私語。

　　桂枝穿了身大紅的衣裳，腆著大肚子，提著大串大串的紙錢，吃力地在墳前蹲下去。太陽下了班，黑夜還沒上崗，正是恍恍惚惚上黑影的時候。桂枝把紙錢放在墳前，繞著紙錢劃一個圈，對著新墳留個出口。桃樹林里有個人影晃一晃，很高大的樣子。桂枝不回頭，摸出一盒洋火，“哧啦——”劃個火苗，把紙錢點著了。紙錢“呼！”地就變成一朵怒放的大花，桂枝大紅的衣裳也變成一朵盛開的大花模樣，映著桂枝緋紅的臉，映著其他墳上盛開的花，也映著新墳上正抽芽的柳木樁子。紙錢一忽兒就燒沒了?；鸹ㄒ幌伦酉?。天猛地黑下來。桂枝看不見灰燼飄到了新墳上，也看不到灰燼飄到她大紅的衣裳上。

　　林子里的黑影走過來，是個粗壯高大的漢子，在桂枝身后站定了。桂枝蹲在那里，一動不動。漢子就站在身后，也一動不動。天越發(fā)黑的緊了，星星爬到桃樹葉子上眨眼，月亮賴在家里沒上班。林子里有些風(fēng)，頗有些涼意。腳下蚊蟲熙熙攘攘熱鬧起來，蟋蟀開始嘮嘮叨叨，蛤蟆偶爾叫一兩聲，表達一下不滿，或者干脆“撲通”跳進河里去。桂枝蹲得腳麻了，眼也發(fā)脹，可是，還不起來。漢子也就仍站在身后，動也不動。待到桂枝作勢要起身的時候，突然地，桂枝頭上有睡不著的鳥兒叫了一聲，撲簌簌徑直飛到新墳對面的樹上去了。桂枝或許是吃了這一嚇，晃一晃。沒站起來，眼看就要載倒，后邊伸過一只大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也只是扶住了，就趕緊抽回去。

　　桂枝轉(zhuǎn)過身，沖漢子說一句，回吧。漢子也不應(yīng)聲，等桂枝走過去，依然是在后面跟著走。天已經(jīng)很黑，看不清路。桂枝想讓漢子走到前頭去，可是沒有張口。她知道，漢子是怕她跑掉。然而，腆著大肚子，她又能跑到哪里去呢？摸索著走到橋上了，漢子低著腦袋在后頭跟著。

　　橋沒有欄桿，只是用幾塊水泥板架在石磚砌成的橋墩上。這橋還是他領(lǐng)著修的呢，桂枝想，橋沒修好，人先沒了。桂枝想著，一頭栽到河里去吧，隨他去吧，也是個了斷。摸摸肚子，桂枝的眼睛在黑暗里模糊。桂枝看到送葬的隊伍走上橋來。一群孩子披麻帶孝，跟著是建軍引抬棺的人走上橋來。棺材走的很慢，大家都很小心。戲班子鼓著腮幫子賣力地吹，抬棺人喊著號子嗚嗚哇哇地走，還圍著黑壓壓的人群，卻也沒有誰擠下河去。桂枝看到爹在家里，喝得爛醉，跟河底的淤泥一樣，撈也撈不起來。桂枝看到自己從人群之外沖進來，沖到棺材上，抱住了，哭，痛哭，歇斯底里地哭。桂枝聽不到自己撕心裂肺的哭聲。抬棺人也聽不到。沒有人來安慰她，勸說她。抬棺人只顧抬著棺材往那一方小小的墳坑里去了。后頭漢子跟過來，桂枝一邊想一邊走，竟走過河去了。踏上腳下實實在在的土地，桂枝后悔又慶幸剛才沒有栽到河里去。到底是后悔還是慶幸，她也說不準(zhǔn)。

　　走到河北岸桃樹林中間的時候，桂枝停住了，轉(zhuǎn)過身看著后面的漢子。漢子生的高大魁梧，在矮小的桃樹之間穿行，不時得分開身前的樹枝或者扭一下身子。桂枝想起建國讀過的詩句，“分花拂柳款款而來”，用在這高大的漢子身上，實在滑稽。桂枝覺得漢子走過來的樣子很有意思。

　　漢子走到桂枝面前。桂枝并不再走開，說：“建軍，英子是咋回事？”

　　“沒，沒咋回事?！睗h子悶悶地答。

　　“沒咋回事是咋回事？說實話！”桂枝撫摸著隆起的小腹，抬頭看著建軍。建軍把手插進褲兜里，囁嚅著：“你聽誰說了啥了？”

　　“我知道啥了？我誰也沒有聽說！”桂枝有些急。桂枝聽到“英子”這個名字是在那個晚上，建國緊緊地抱住她的時候。這是個女人的名字。桂枝覺得自己應(yīng)該知情。

　　建軍不再答話。桂枝低垂了雙手，也不再走。兩個人面對著，站定了，都低了頭，沉默。蟲子叫的很響亮起來。有去河邊下網(wǎng)的人打著手電筒經(jīng)過，桂枝怕人看見，轉(zhuǎn)身就走。建軍跟過來，小聲問她：“你問英子干嘛？”桂枝不回頭：“你知道的?！?p>　　建軍不吭氣了。建國和英子的事，當(dāng)時是極轟動的?？墒?，英子死后，過上半年也沒人再提那事?，F(xiàn)在都兩年了。桂枝天天不出門，怎么知道？

　　桂枝這個時候還問英子干什么？建軍的確是不知道。還有，有兩個和桂枝一起來的女人跑走了這件事，桂枝已經(jīng)從師娘哪里聽說了，建軍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