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未憂之人
“啟稟陛下,臣有要事要奏!”
朝野寂靜,戶部尚書的眼角跳了跳,面露不喜,一雙牛眼瞪著那人,
皇帝的眉毛也忍不住上挑了一下,不耐地道:“周大夫,你有何事要奏?”
那人聞言跪下叩頭道:“打斷大典進(jìn)行,臣該死,但此事若是不報,勢必成為我大慶之恥!”
慶帝沉聲道:“既然如此大事,你就不該說這么多廢話!”
慶帝聲如雷霆,一下便驚得這周大夫汗如雨下。
“啟稟陛下,這黃羽飛不忠不孝,據(jù)臣所知,其父死去不足一年,而此人不為其父守孝,竟不知廉恥,妄圖欺騙陛下,就此為官!”
“此等不忠不孝之人,有違太祖遺訓(xùn)!實不配入進(jìn)士之列!不配再參與科考!”
百官寂靜,而穆千城的目光冷冽如刀,狠狠刮在了這周大夫身上。
被這目光刮過,周大夫的身子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眼神卻是對上了穆千城,笑道:
“督查使大人,您看著下官做甚?是下官所言冒犯到您了嗎?”
文武之臣,有小半人將目光投向了穆千城。
穆千城冷哼一聲,不在去看那周大夫,心里卻已將他的每一寸毛發(fā)都畫了出來。
兩百多年前,太祖黃袍加身、小皇帝被迫退位,定國號大慶,定都開封,以孝治天下。
太祖有訓(xùn),父母先去,子女三年守喪,不可為官。
但此訓(xùn)卻是不為慶帝所喜。
慶帝認(rèn)為,孝之本質(zhì)不在于其形式,不在于守孝幾何。父母先去,子女悲慟數(shù)日,長者數(shù)月,總該能走出陰影,為國效力。
忠孝之人不常帶其于嘴邊,而記于心,寓于行。重要之人也無需時時悼念,因為在你忙碌之后,閑暇之間,總會出現(xiàn)他們的身影。
世人皆有不同,又何必將所有為官之人禁錮在這三年的枷鎖之中?
慶帝登基之初曾欲廢除這一舊習(xí),卻是遭到太皇太后的極力反對。最終,此事不了了之,沒有流傳至民間,甚至很多大臣也未曾知曉。
因此,這服憂之習(xí),依舊存在。故聞此言之后,慶帝的目光卻是很快凝聚在黃羽飛身上。
“黃羽飛,此事可是屬實?”
大殿之下,黃羽飛目光有些呆滯,卻是一臉不可置信。
他的思緒已經(jīng)飄出很遠(yuǎn),遠(yuǎn)到了百里之外的杭州。
許久之前,黃羽飛端坐書房,手起筆落,新詩便成。
黃羽飛面帶微笑,卻是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不知何時已站在了自己身后。
“父親,您怎么來了?來了多久?”
“來了不過片刻,見你已入佳境,便沒有出聲。”
黃天卓拿起宣紙,細(xì)細(xì)品味詩中意境,不多時,已是一臉激動和欣慰。
“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jì)滄海!好?。 ?p> “飛兒,為父是個粗人,但也能從中大略看出你的志向,吾兒,絕非池中之物!”
黃天卓放下宣紙,向著神色些許羞怯的黃羽飛道:
“飛兒,假如……”
黃天卓的頓了頓:“假如有一天為父西去了,為父希望你記得今日之詩,為父準(zhǔn)你消沉數(shù)日,準(zhǔn)你飲酒自醉?!?p> “但,為父希望在壇中酒盡、醉意消散之時,你已不再是一張死氣沉沉的臉。”
黃天卓走出書桌,伸出四根手指道:
“飛兒,你可記得為父對你說過的,為官之后的事情?!?p> 黃羽飛沉默幾許,細(xì)聲道:“不貪污,不舞弊,勤為政,日夜為民?!?p> 黃天卓滿意地點頭,抬頭回憶道:“爹這一輩子,最恨的就是那些沒用的貪官,他們只知在位某銀兩,全然不曾去管百姓死活?!?p> “爹這一輩子,可以說是不幸,也可以說是幸運。”
“但幸與不幸,都已成了云煙,不重要了。如今,爹只是不希望再有人再像我一樣?!?p> 黃天卓一雙粗糙有力的大手按在黃羽飛肩膀上,目光如炬:“爹是粗人,而且還要報恩,能做的事情太少了,但你不同?!?p> “爹相信你一定能做一個好官,能造福一方。”
“爹也知道官場比這江湖更加紛亂,你不要怕,只管做你自己。”
“誰要是敢招惹你,爹帶著你幾個叔叔,非揍他個鼻青臉腫,十天半月不能下床!”
黃羽飛記得,那時父親的目光向著南方望去,眼里光彩照人。那目光仿佛看穿了千山萬水,到了某個他不知道的地方。
黃羽飛不會知道,父親看到的,只是一片略顯荒蕪的黃土地。黃土地上,亂石荊棘,遠(yuǎn)處則是竹數(shù)山桃遮掩的小山村。
他不知道這些,他只是記得父親的話語像是云間傳來,帶著幾許飄渺:
“所以,羽飛你若是為官,為父若是西區(qū),你不必去做那什么守孝之事,不要在傷痛里浪費時間,因為,你的時間是很寶貴的。”
“將那些時間花在民生之上,福澤一方,便是對為父最好的祭奠?!?p> 小山村里,樹影間雜,其下青瓦黃墻,幾許人家。風(fēng)起花謝,木落為枝,雪初下而輕緩。幾度春秋后,已是成了一片荒蕪。
幾度春秋后,黃羽飛醉酒杭州,卻是沒了少年的意氣風(fēng)發(fā),蓬頭垢面,滿臉風(fēng)塵。
又是烈酒下肚,卻已沒了滋味,不辛辣,不苦澀。
他真的想不到,不過數(shù)月的開封之行,竟會是永別。
父親死了,幾位叔叔也死了,就連葬在何方也不曾知曉。
仇人已死,此恨漫天,又能做何解?
年輕的黃羽飛只十七歲,卻只能以酒度日。
接連醉酒,足足十五日。直到第十六日,黃羽飛才揉著腦袋,放下了手中的梅子酒。
酒能醉人,久醉之后,總有清醒之日。
“為父希望在壇中酒盡、醉意消散之時,你已不再是一張死氣沉沉的臉?!?p> 烈陽之下,黃羽飛終于一笑,臉角眼淚留下。
過了多時,他的雙眼中又有了少年人的神采,向著來人舉杯邀飲。
抬手間,手中酒液卻是灑出不少。
“王兄你來得正好,快來同我嘗嘗這上好的梅子酒。”
王騰也是杭州之人,家處杭州黃騰縣柒木村,離黃羽飛倒是不遠(yuǎn)。
他二人本已相約于杭州免月樓相見,約定之日,便是八月二十三。
王騰沒有接酒,只是看著黃羽飛道:“你有心事?!?p> 黃羽飛搖搖頭,閉上眼道:“世事無常,人總要碰上很多事的?!?p> 見黃羽飛不愿多言,王騰也只好接過酒飲下。
酒桌之上,流云之下,他們說了很多,不覺天邊已是無盡紅色流霞。
二人憑欄望去,朱樓紫榭之間,行人熙攘,車水馬龍,吵鬧的叫賣聲傳過來,幾近遮掩二人的言語。
過去之事已成云煙,無處追尋,此刻的黃羽飛一臉不可置信的神色。
因為,知曉他的過去的只有一人。黃羽飛僵硬的扭過頭,目光轉(zhuǎn)到了那人身上。
而那人,正是人群中低著頭的——新科狀元郎王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