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過六七天的時間,父親和母親回來了。雖然離別沒有太多的想念,但回來后卻依然有興奮和喜悅充盈在心頭。尤其是二姐,這幾天她太累了,為這個家忙前忙后,父母回來,她的心終于可以有片刻的輕松了。娘的臉色似乎好了很多。爹說做了很多的檢查,也沒啥大毛病,只是身體過分的虛弱而已。日積月累的勞累造成的,調(diào)養(yǎng)一段時間便會沒事了。父親說話的樣子還是蠻喜悅的,從父親看母親的眼神里感覺他們的感情正在慢慢的好轉(zhuǎn),母親更是有說不出的高興。
這一趟出門,最讓我們開心的便是這個了,彼此恩愛的父母才會讓家充滿溫情。
很多年后,我再次問起母親這次的情形,母親說那次去BJ,對父親的震撼很大。城市的發(fā)展日新月異,大爺家的生活比起我們這個小鄉(xiāng)村來,簡直有天壤之別,城市孩子的生活與我們相比,讓父親產(chǎn)生了深深的愧疚。想來這么些年沒有給孩子給家人一個好的生活,是一個兒子、一個父親、一個丈夫的失敗。
他就像一只雄鷹終于決定振翅高飛了。
住在大爺家的那幾夜,父親和母親進(jìn)行了深刻的交談,談孩子、談未來,談家庭的發(fā)展,談致富等等,談了好多好多。用母親的話說,談了他們結(jié)婚十幾年沒有談的話。
父親告訴母親,一個百廢待興的時代就要來了,我們必須緊跟時代的步伐,來改變貧窮的命運。母親雖然不識字,但她卻是一個有思想的人,只是這么多年,父親沒有真正的去了解她。她的善良,她的通情達(dá)理是被他忽視的角落,而這次交談讓父親對母親有了一個全新的認(rèn)識,母親似乎也正逐漸走進(jìn)父親的心。
“二華,你看,這是什么?”母親從皮包里拿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大哥和二姐急忙過去看,大哥從母親手里搶過來,迫不及待的打開,一個黑色的小東西露了出來。
“這是什么?”大哥很吃驚。
“海燕3603,爹,這是收音機嗎?大哥興奮的問父親。
“嗯,是”,父親微笑著走過來。
“我們的信息太閉塞了,外面的世界正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是通向外面的一扇窗”。父親說話的眼神里帶著無限的希望,他文鄒鄒的樣子是那樣迷人。
“這可是你爹花了不少錢才買來的,你城里的大爺還托了熟人”,母親也是滿面笑容。那一天,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悅,每個人的心里都裝滿了美好的渴盼。父親要開啟一種新的生活,母親因為父親的溫暖而溫暖,我們想象著另一個世界的模樣,奶奶為著大家的高興而滿足。一切都欣欣然起來,世界在那一瞬間變了模樣,我們?nèi)缤皇┝四Хǖ纳倌?,正徒手打開五彩斑斕的生活---。
第二天,父親早早的去了班上,但很快就回來了。
“洪芳娘,快,快來幫我把被子拿屋里”,我緊跟在母親身后,不清楚父親這是要做什么。
“這么快就辦完啦?”,這好像是他們商量好的事情,母親一點都沒有感到奇怪。
“是,這有啥難的,和領(lǐng)導(dǎo)說一聲就行啦”,父親說的這樣輕描淡寫。
“咋這簡單呢,俺還覺得得幾天呢”。
“不能再等了,你不是都看見了嗎,城里的發(fā)展多快啊,我們得爭分奪秒啊”。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我不太懂的道理,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父親從此以后不用去上班啦。
“你們這是干啥?”奶奶聽見父親回來的聲音,也從屋里出來了,外面的雪還沒有化完,陽光初上的早上,化掉的雪水在雪堆的邊緣凝結(jié),路依然很滑。
“奶奶,我來扶你”。我扶著奶奶慢慢來到父親跟前。父親正解著被褥上的繩子,母親手里拿著網(wǎng)兜里的盆盆罐罐。
“文璽,你這是咋回事,咋把被子都拿來啦?”。奶奶不解的問。
父親將被子甩在肩膀上:“娘,我不上班啦,從今天開始和洪芳娘一起抓經(jīng)濟(jì)”。
“啥?,你說啥?”奶奶不敢相信父親的話,身體不自覺的向后退了一下。父親緊忙將被子放在地上,伸手?jǐn)v住了奶奶的胳膊。
“娘,你別生氣,等回屋我跟您好好說說”。父親急忙解釋道。母親將東西放到屋里,又將被子也背了回來,父親和我攙著奶奶在北屋的椅子上坐下來。
“文璽啊,你糊涂啊,”奶奶拍著圈椅的扶手老淚縱橫的說。
“娘,娘,你聽我說,我和洪芳娘這次去城里,我都想好啦,以后我們倆好好過日子,多掙錢,把日子過紅火了。再做點生意,現(xiàn)在都時興“下?!崩玻枚嗌习嗟亩嫁o去了工作干起了買賣,日子都過好了”。父親說的話充滿著激情和向往。
“下海?,下海干啥?,去海上打魚去呀?”奶奶的話把父親逗樂了。他蹲在奶奶跟前,握著奶奶的手:“娘,不是,下海就是我們說的做買賣”。
說起做買賣,奶奶其實并不陌生。奶奶的娘家就是在離我們村不遠(yuǎn)的地方,村里有集市,逢一逢五都是成集的日子。奶奶家正好住在那條集市的街上。每逢集上,門口就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商品,奶奶家當(dāng)然也就做起了生意。奶奶長大后也跟著做。什么小孩子的玩具啦,布匹啦等等都賣過。雖然買賣不大,但比起種地來還是要好很多,與其他村相比也要富裕很多。
“做買賣行是行,可咱這也沒個集市啥的,做起來也不容易啊!”奶奶還是覺得顧慮重重。
“娘啊,你就別操心啦,我們慢慢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爹站起來滿懷信心的向奶奶保證。
奶奶一生就生了父親和姑姑兩個孩子。作為長子,奶奶對父親的疼愛總是最多。姑姑遠(yuǎn)嫁他方,一年難得見兩面。而父親就是奶奶唯一的依靠,是奶奶所有的精神寄托。她相信自己的兒子,相信他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帶給這個貧窮的家以富足,盡管失去工作讓她多么的心疼,但這份信任依然戰(zhàn)勝了這份不舍。
積雪在陽光的照射下在悄然融化,春天的腳步一點點的走近。經(jīng)歷了嚴(yán)寒冬天的樹梢,嫩葉在悄無聲息的成長。而人們也逐漸忙碌了起來,春耕秋收的輪回在日復(fù)一日的歲月里反復(fù)。
父母卻似乎更加地忙碌,他們在農(nóng)活的間隙把村西的那片空莊子整理出來。這里地勢很洼,父親找來了推土車,一車車的從北邊的土坑里起土,母親則用挎簍一點點往上背。
我常常帶著秋葉和書玲在這些新鮮、松軟的土上玩耍。母親頭上裹著毛巾,背上沾滿了土,父親穿著背心,汗水將衣服浸濕后緊緊的貼在身上,繩子的勒痕深深地嵌到肩膀里。在整個春日的早晨,夏日的午后,秋日的傍晚,從未間歇。
院子終于墊了起來。而后一排整齊的小房也蓋了起來。房子的前面和左右用樹枝、棍子扎起了高高的圍墻,一群渾身潔白的小羊成了這排房子的主人。
看到這群小羊,我和小伙伴們都?xì)g呼雀躍了起來。這群潔白的小精靈目光里閃爍著驚恐和害怕。
我們找來樹葉、小草喂給它們。它們長長的嘴巴試探著靠近,輕輕卷起上唇,張開嘴巴用力吃到嘴里。我們用眼神傳達(dá)著喜悅。
慢慢地,它們似乎也認(rèn)識我們了,每次看到我們拿著食物,都會快速的聚攏過來。它們成了我們新的伙伴,也給生活增添了新的色彩。
養(yǎng)羊看似是一件輕松的事,但其實不然。羊舍的建設(shè),羊種的選擇,規(guī)模、飼料、防病等等都需要考慮周全。
我常??匆姼赣H拿著養(yǎng)殖書研讀,頭上戴著帽子,臉上圍著毛巾,穿著母親縫制的工作服,把羊圈里的糞便清理干凈后,再用洋灰灑滿整個角角落落。
每次做完這些,父親的眉毛上都會沾滿白色的灰塵。
羊的事成了家里最大的事。因為聽母親說,這十幾只羊是父親用信用社貸款的錢,再加上我們家全部的積蓄才買來的。
這是父親的命根子,也成了我們家最大的希望。
有希望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人的一生無時無刻不是活在希望中。年輕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長大有出息,年老的父母希望自己身體康健以減少孩子的負(fù)擔(dān),年少的孩子希望自己快快長大,為著更多的希望去開辟新的明天……。而我們家的希望就是這些渾身潔白而又溫順的羊兒啦。
一年中最難熬的冬季也是羊兒難熬的季節(jié)。雖說是羊圈棚,但也只有一米多寬的樣子,冬天的風(fēng)雪常常席卷進(jìn)來。老羊還可以抵擋,可小羊,尤其是剛生產(chǎn)不久的小羊往往無法熬過這刺骨的寒冷。
這天早上父親早早的起來就去了西院,還沒過多久,父親就急匆匆的回來啦。
“洪芳娘,洪芳娘--”父親在院子里焦急的喊著母親。
“咋得啦?”母親出門看見父親陰沉的臉問。
“有一只羊,昨晚生了三只小羊,可---可都凍死了,唉,都怨我”,父親懊惱極了?!拔蚁肓耍冶仨氉〉轿髟喝ァ?,
“走,我們先去看看”。母親回屋穿了件厚棉襖就出去了。
看到死去的小羊,大家都很傷心,尤其是父親。他整整在西園忙了一天,到天很晚的時候才回來。
他依然坐在那個圈椅上,點著一根煙。任煙霧在面前不斷的回旋、繚繞。緊皺的眉頭依然無法舒展。
“洪芳娘,我想了,從明天開始我就搬到西園去住,晚上有啥事兒也好及時處理”。
母親坐在炕沿擺弄著那些用花包縫制的門簾。這是早上母親和父親商量好給羊兒保暖的辦法。門簾里面填上榨碎的玉米桿,釘在門口。雖說不能像墻一樣的擋風(fēng),但有了這層遮擋,還是會好很多。
“把這些花包縫好后,按上看咋樣再說行不?”母親試探著說。
“不能再試?yán)玻窃儆猩堕W失,咱們的貸款就難還啦”。
“可是,你住在哪兒呢?,那里也沒個房子。”母親用針在頭發(fā)的縫隙里劃了一下,望了一眼父親。
“我今天看了看,羊圈東邊不是有個驢棚嘛,就住那兒就行”。
母親不再說話,雖然心里有太多不情愿,但貸款的事壓在他們的心頭,什么樣的困難在此時也得克服了。
父親從那天起就住在了那個廢棄的驢棚里。這個驢棚很小,在羊圈的東側(cè),是原來隊里拆剩下的牛棚,后來劃分成幾塊莊子分給了需要的農(nóng)戶。
我家分到了最靠西的這一塊兒。因為這個莊子在村的最西頭,還是個很洼的坑,大家都不想要。大家在支部書記家爭論不休,父親主動站出來說愿意接受。為此母親還和父親慪了幾天氣,而父親骨子里文人應(yīng)有的寬容和忍讓讓他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決定,母親的不理解也無法動搖他那顆執(zhí)拗的心。
說起驢棚,我其實一點也不陌生,原來捉迷藏的時候,我們幾個就經(jīng)常藏在這里。驢棚北面有一個很小的窗戶。說是窗戶,也只剩下四方的洞了。每次我們都是從這個小窗戶里跳出去,以躲避小伙伴的追趕。房頂?shù)臇|北角還有一個露天的洞,下雨的時候地下就會存很多的水。
“他爹,這可咋住???,不行等開春了修一下再住吧”母親看著陰冷潮濕的房子,摸著表皮已經(jīng)堿化的墻土說。
“那可不行,可不能再有什么閃失啦,你也知道這可是咱全部的家當(dāng)啦?,父親的話斬釘截鐵,母親也不好再說什么,就找了把鐵锨和掃帚打掃了起來。
父親找了塊木板把窗戶釘了起來,母親將地面和墻面用笤帚細(xì)細(xì)的掃了一遍。
“他爹,這房頂上的窟窿咋辦?
“我一會兒找個玉米秸個子放上面,冬天不下雨,將就一下就行了”。
“可這沒個門也不行啊,晚上可咋睡呀”,母親把笤帚扔在地上。
父親停下來,大家都沉默著。
“這樣,你也做個和羊圈里那個一樣的門簾咋樣?父親神情突然激動了起來,似乎解決了個世界難題一樣。
“哪能行???”母親覺得還是不靠譜,主要是生怕父親住在這里染上了風(fēng)寒。
“能行,就這兩個多月,等明年開春,羊仔賣了錢,再好好的整修一下。”
一切按照父親的意思,在屋子里用磚支起了一個木板床,把奶奶屋里那個高腳的四方桌放在了西北的角落里,抽屜里放著蠟和手電還有幾本養(yǎng)殖書和幾本父親愛看的書籍。床緊靠著東北角,母親拿來了家里最厚的褥子和被子,填了一個結(jié)實的玉米秸稈布袋,擋在門簾的里面。門簾做得很長,正好順著地面平鋪到地面,再用布袋壓住,寒風(fēng)就不容易吹進(jìn)來了。
母親還拿來了平時洗衣服的鐵盆和喝水的茶缸,鐵盆是用來烤火的。
總之,把能想到的,母親都想到了,很細(xì)致也很周全。這就如同是一場戰(zhàn)爭,輸贏在此一舉。
為了心中的希望,為了改變生活的現(xiàn)狀,她和父親的心緊緊的連在一起,彼此交融又惺惺相惜,共同抵擋著生命的寒冬。
二姐和大哥承擔(dān)起了家里所有的活兒,說是所有,冬天最多的是剝花桃。那些如小山一樣的棉花擺滿了院子,大哥和二姐拿著挎簍將它們從花桿上拽下來,倒到花包里,再抬到屋里。
早上要將一天的花桃全部拽下來,再一包包抬到屋里,準(zhǔn)備好盛棉花的鑼框,裝棉花殼的物件。一切準(zhǔn)備就緒,拿個杌子坐下來,打開收音機,便開啟了一天的工作。
有了收音機后,日子仿佛也變得短暫了。常常一整晌就在一個兩個的故事中度過。
二姐和大哥說笑著、談?wù)撝兆幼兊秘S富多彩了起來。
我和秋葉也開始窩在家里,哪兒也不去,就等著二姐打開這個迷人的小東西。我知道二姐和大哥是絕對不允許我去碰他們的收音機的,從它來到我們家以來,都被二姐好生的收藏著。即使白天干活也會把它放在干凈又不容易碰到的地方。
我們都深深的迷上了它,每當(dāng)那句“小喇叭開始廣播啦,噠嘀噠、噠嘀噠、噠嘀噠、噠嘀--”聲音響起,我都會快速的跑到那里,或趴在桌子上、或坐在杌子上,或靠在二姐的身旁,靜靜的聽里面講有趣的故事、謎語。
正像父親說的一樣,這是開往外面世界的一扇窗,不!這仿佛就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不同于當(dāng)下,不同于我們生活的世界,那種想要走出去的欲望慢慢在心里萌芽,生長-----
當(dāng)小草再一次鉆出嫩芽,樹葉再一次吐出新綠,又一個春天來臨時。我已經(jīng)是二年級的小學(xué)生了,二哥也到了考初中的時候,大姐也就要大學(xué)畢業(yè)了。
而父親經(jīng)過兩年的辛勤勞作,羊的數(shù)量也從最初的十幾只增加到了五十幾只。羊的規(guī)模和收入也在不斷的提高,一切都在正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隨著羊的增多,羊圈也緊張了起來,父親不得不在他住的那間小房旁邊加蓋新的羊圈。而清理、消毒的工作也越來越繁重。父親常常一整天的待在西院,忙著各項工作。
這兩年多的時間里,父親從來沒有喝過酒了。脾氣似乎也變得溫和了起來。大家都按部就班的干著自己的事,過著平淡而又平凡的生活。
母親更是感到無比的欣慰和幸福,或許在她的心里,能和父親過平凡的日子就好。那些父親想要的出人頭地對于她來說并沒有分量,沒有過多的奢求。她只是一個想過平淡日子的女人,守著男人,守著孩子這些就已足夠,她的幸福皆來源于父親而無關(guān)其他。
對我的學(xué)習(xí)父親也只是偶爾的問問。學(xué)校的作業(yè)很少,每次放學(xué)我都會跑到西院看那些可愛的羊兒。拿著籮筐去西邊的地里割草來喂,秋葉、書玲她們也和我一樣對喂羊有一種癡迷的狀態(tài),我們放棄了很多以前玩的游戲,把大多的精力放在割草喂羊上。
而讓我依然無法忘懷的則是冬天放寒假的日子。為了節(jié)省飼料,我們常常每天下午把羊趕到地里去放。父親拿著鞭,我們幾個拿著棍子伴著羊兒咩咩的叫聲把它們趕到那些沒有拔掉的花柴地里,看它們吃那些花葉和遺剩下的干癟的花桃。
花地是村民們留作春地用的,來年還是種棉花。每個家里都會留出一部分來,面積大小不一,方位也不同,常常是這里一塊兒那里一塊兒的,要是能找到成片相連的,羊兒一時半會就不會跑出來,我們就可以自在的玩耍了。
但大多的時候,這些棉花地都與麥地相連,羊兒總是會不時的探出頭來啃食人麥苗。那時的我們就會不停的跑來跑去,以追趕那些跑到麥地的羊。這些與羊兒的斗爭雖然疲累無比但卻也樂趣無窮。
“秋葉,你來看”我拿著撿來的細(xì)棍邊趕羊邊喊:“這里有好大的一朵棉花”秋葉捂著快填滿的襖兜跑過來。
“快看,這花多白”,我像發(fā)現(xiàn)了寶藏一樣,確實在冬季,在這些被羊進(jìn)行無數(shù)次搜索的花地,能找到這樣的棉花確實不易。
“快裝兜里吧,回去你娘一定會高興壞的”。
“嗯嗯”,秋葉使勁的點頭,她伸手輕輕的將棉花從花落里拽出來,拉出長長的花絲,摘掉那掉在上面零星的碎花葉,微笑著揣進(jìn)兜里。我也無比的滿足,想象著秋葉母親夸獎她的神態(tài)和話語,想象著秋葉被夸獎后微笑的表情,我的心就抑制不住的興奮。
二哥的成績總是很差,過假期的時候,父親就會把他叫到西院去學(xué)習(xí)。他常常是一整晌一整晌的坐在父親的那間小房子里,趴在那個窄小的桌子上愣神。父親一遍遍的講,他就一遍遍的聽,卻依然無法作對。這時父親總是氣憤的離去。我站二哥旁邊,看著他面無表情的臉,也有一種難過。有時他的同學(xué)來找他玩兒,也總是被父親嚴(yán)厲的阻止掉。二哥只是撅著嘴沉默著,直直的坐在杌子上,胖胖的肚子頂著桌面,肥大的屁股將杌子團(tuán)團(tuán)蓋住,姿勢看起來很是滑稽。但我不敢笑,因為那樣他就會用他陷在臉里的小眼睛使勁瞪我。而二哥的這種苦惱沒想到卻很快降臨到我的身上。
那年夏天大姐畢業(yè)了,提前從學(xué)?;貋碓诩依锏戎峙?,二哥還沒有開始中考。父親依然忙著羊的事,飼料、銷售等等,經(jīng)常在各種集市上穿梭,與更多的收羊人達(dá)成買賣意向。母親、二姐、大哥忙著地里的農(nóng)活。大姐回來后便承擔(dān)起了在家做飯、輔導(dǎo)我和二哥學(xué)習(xí)的任務(wù)。
大姐對做家務(wù)的事不上心,但對學(xué)習(xí)卻是無比的嚴(yán)厲。閑談不行,但一說起學(xué)習(xí)就會滔滔不絕,天生有種做老師的潛質(zhì)。
她也熱愛老師這個職業(yè),并終于如愿以償,在教師的崗位上兢兢業(yè)業(yè)工作了三十余年。人生的很多事似乎上天早有安排,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時都是帶著角色來的,或如鮮花燦爛一場,或如綠葉點綴一夏,或如小草默默一生,或如大樹挺拔一世。
大姐的嚴(yán)厲也絲毫不亞于父親,作為老大她有一種天生的威嚴(yán),我們都從心里懼怕她。更何況此時的她是受了父親的允許以老師的身份在管教我們,我和二哥在骨子里就更是害怕萬分。
“老二,我剛才講的那個題聽明白了嗎?”大姐坐在二哥身旁,指著書上的題問。
二哥用牙齒使勁咬著嘴唇,眼睛直直的看著書一言不發(fā)。大姐看著他的臉,看著他不斷蠕動的嘴,等著他的回答。但他還是什么也沒說。大姐深吸了一口氣:“來,我再給你講一遍”。
大姐把二哥右邊的草稿紙拿過來,翻過寫得密密麻麻的那一頁,又重新細(xì)致、耐心地講了一遍,每講一個過程的時候還不時的訊問二哥是否聽的懂,但他依然是沉默的,整個題再次講下來,他的姿勢似乎都沒有變,只有不斷蠕動的嘴和起伏的肚子在證實他是一個活的人。
“聽懂了嗎?”大姐依然和氣的問。我抬頭悄悄看了二哥一眼,此時的他眼睛里似乎有點不耐煩。也只是那么一閃,他猛然起身,杌子頓時在身后翻了過去,大姐和我還沒回過神來,他早已跑到了西屋,將屋門狠狠的關(guān)住。
大姐愣在那里,一種無名的怒火在心里蔓延,她的臉通紅,在長時間沉默后,像一頭雄獅怒吼起來:“左鴻林,你快點給我出來,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要不是爹讓我管你,我還懶得管”!我從來沒有見大姐如此的憤怒,而西屋二哥還是沒有任何動靜,他再次用上他的殺手锏“死豬不怕開水燙”,無論你說什么,我就是不吭。
這似乎是最讓人受不了的,沉默冷暴力的殺傷力有時要遠(yuǎn)遠(yuǎn)大于言語。其實大姐也是個不愛說話的人,他們的性格里有相像的成分,但二哥似乎比她要嚴(yán)重很多。這樣的學(xué)習(xí)在開始便出現(xiàn)了狀況,以后該如何繼續(xù),似乎只有父親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了。而大姐也無心再管我,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已經(jīng)做完,我坐在那里也不知道該做點什么,大姐回屋里收拾房間去了,院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鴻宇,鴻宇--”秋葉在大門口小聲的喊,招手示意我出去玩兒。
“噓---”,我示意她小聲點。我向北屋看了看,大姐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但沒有她是允許,我還是不敢出去。
“大姐--大姐-”我朝著北屋喊了兩聲。大姐陰沉著臉從屋里走出來?!霸趺蠢??”?!拔覍懲曜鳂I(yè)啦”,我小心的看著她,希望她不要再給我布置新的作業(yè)。
“大姐,我想找鴻宇玩會兒”,秋葉突然從門口站出來,聲音不大,但足以讓大姐聽的清楚。大姐看著她,又看了一下我,我急忙低下頭?!叭グ?,別亂跑啊,下午再給你講新的課”。大姐說的很平靜,但我的心卻突突的跳個不停:“好的,大姐”,我站起來大聲的說,書也沒收拾就跟著秋葉跑了出去。
在奶奶的勸說下,二哥還是起來吃了中午飯。母親和二姐和大哥都累的不行了。二姐和大哥的背心被藥筒里漏出的藥液浸透,渾身散發(fā)著濃重的農(nóng)藥味兒,二姐拿了臉盆去奶奶屋擦洗去了,大哥脫下背心在院里用水向身上沖著,用手將濕毛巾來回的擦著。大姐忙碌著盛飯,還不時的瞪一眼坐在桌前發(fā)呆的二哥,“下午該怎樣過呢”,我心里不斷的想著,擔(dān)心二哥的冷戰(zhàn),擔(dān)心大姐的發(fā)怒,一頓飯吃下來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了。
“娘,鴻林的功課我可管不了了啊”,大姐突然間對母親說,一下子打破了“食不言”的規(guī)矩,我也頓時一怔,不自覺的向大桌上望去,幸好父親沒在家,我舒了一口氣。
“咋的啦?”母親正在抄菜的手一下停在了那里,扭過頭看著大姐。
“你問他吧”,大姐滿臉怨氣的咬了一口饅頭。
“老二,你說,咋的啦?母親轉(zhuǎn)過來看著二哥。
他正低著頭,手里拿著咬剩的半個饅頭,右手拿著筷子正準(zhǔn)備抄菜。氣氛一下子凝固起來,二哥似乎并沒有說話的意思,只是在那里停滯著。
“都別說啦,一會兒吃了飯再說”。奶奶及時的打破了這場沉默,讓本來凝固的空氣一時間流動起來。
“行,都吃飯吧,有啥事吃了飯再說”。母親招呼大家吃飯,大哥和二姐已經(jīng)忙了一上午了,勞累和饑餓正席卷著身體,大哥大口的吃著飯菜,已經(jīng)顧不得家里的這些細(xì)細(xì)小小的瑣事了。
吃完飯,母親把大姐和二哥叫到東邊屋里。
“老二,你先說,咋回事?母親讓二哥先說。
“沒啥事”。二哥低著頭,也不看母親的臉,只顧小聲嘟囔了一句。
“什么沒啥事兒?你給娘說說,上午我給你講題的時候你啥態(tài)度?問會不會,問了好幾次就是不說話,最后吭也不吭就跑屋里去了”。大姐一連串說了很多,語速也非常的快。
“我就是聽不懂”,二哥抬起頭怒視著大姐,似乎聽不懂是大姐的錯一樣。
“老二,聽不懂你就說話,你大姐會耐心的給你講,會了就說會了,不會就說不會,這也不丟人,這不馬上就要考試了嘛,讓你姐給你好好補補功課,學(xué)會了才叫本事嘛”。
“知道了娘,我好好聽,好好學(xué)?!倍甾D(zhuǎn)過身看著大姐:“大姐,我好好學(xué),你教我吧”。
二哥的態(tài)度讓大姐始料不及,她不知道二哥會這么快的認(rèn)錯,態(tài)度還這么誠懇,一時之間讓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行,行,下午咱們接著講”。大姐的聲音一下子也溫柔了起來,那剛才的憤怒隨之消滅的無影無蹤。我預(yù)想的持久戰(zhàn)竟然這么快就結(jié)束了,還以為只有父親來了才能終止的戰(zhàn)爭,被母親這么三言兩語就化解了。看來,二哥骨子里還是聽母親話的,只是他不善言談,對母親的愛或許卻比我多上許多。
整個下午的時光是祥和的,寧靜的,我和二哥各自寫著大姐布置的作業(yè),大姐坐在我們旁邊隨時解答這我們的疑問,一個下午似乎很快就過去了。
傍晚十分,父親推著車子從外面回來了,他一進(jìn)門,我就看見他喜笑顏開的樣子,這笑容在父親這里是不多見的?!皩懽鳂I(yè)呢?”父親蹲在桌子旁邊看著認(rèn)真的我們。
“你今天看起來真高興呀”,我還是說出了我的想法?!熬湍銠C靈,什么也逃不過你的眼睛,你娘他們還沒回來呀?”父親站起來撫摸著我的頭發(fā)。
“還沒呢”,大姐適時的回答。
“鴻芳啊,今年我們家要過個寬裕年啦”。父親著實是很興奮,想急著把好消息告訴家里的每一個人。我和二哥都停下來,抬頭看著父親,等著他說的好消息。
“今天我找到了一個販賣羊的主,他給的價錢很不錯,說是要和我們家達(dá)成長久的收購協(xié)議。另外,村支書也找我談了,說是村里的地想要往外租,村里人都不敢租,支書就找到我,說是第一年的租金只收三成,這可是個好消息”。
“那為啥村里其他人都不租呢?”大姐問。
“一是人窮,租金拿不起,二也是沒底啊,不過我想好了,這是個機會”。
“可是爹,咱家這二十畝地都快忙不過來啦,再租可怎么干過來呀?”大姐擔(dān)心起來。
“看,你不懂了吧,光靠我們自己干肯定不行,我們雇人干啊”。父親胸有成竹的說。
“可是,這事兒你和我娘商量了嗎?”大姐對雇人的事也沒譜。
“還沒呢,今天晚上就商量”。爹還是抑制不住心情,似乎一幅美好的藍(lán)圖正在面前鋪展開來一樣。
“好啦,都別寫了,天太暗啦,對眼睛不好”。父親招呼我們趕緊收拾收拾。
父親是一個敢闖敢干又雷厲風(fēng)行的人。多年后我依然這樣評價他,父親辭去工作時那種義無反顧、背水一戰(zhàn)的勇氣多么的讓我羨慕和敬仰。而投身養(yǎng)殖、承包土地,雇傭人員的想法卻是走在了那個時代的前沿,也扭轉(zhuǎn)了我家困頓的生活狀態(tài)。父親用掙來的錢還了貸款,整修了房頂,壘砌了新的院墻,生活忙碌而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