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間,渝能聽見一縷縷幽怨綿長的歌聲透過紅布傳到腦海里,猶如孟姜女在奈何橋邊上對靈魂的呼喚。
她輕捻那條繡著兩只白鶴的蓋頭,露出一只烏黑的眼睛看向轎窗外。四個粗壯男人挽起袖子提到肩部,目光嚴肅呆滯,正賣力地撐著轎的四邊。所行之處,白色花瓣無風(fēng)自起,漫天飛舞,綻放在路邊。
火光照射下來,頃刻變成了血紅的顏色,仿佛來自地獄的曼陀沙華,嬌艷欲滴。
——這并非山路,而是黃泉路!
幽綠色的光團浮現(xiàn),飛絮般飄飄揚揚,訴說著撫慰人心的話語與深藏千載的悲愿。
它們說,千萬年間,不知陪伴了多少個懵懂無知的姑娘踏上黃泉。
它們說,千萬年間,不知目睹了多少個燃燒烈火的夜晚旋起哀鳴。
它們又說,等了千萬年,終于等到能夠?qū)⑺械牟还c怨恨解放之日。
它們最后用愛憐的口吻說,白鶴不忘祝福你,正如日日不忘升起的星辰。
“請新娘下轎?!?p> 村長手里轉(zhuǎn)著佛珠,面無表情地指揮著儀式的進行。
渝無聲地搭上澈伸出的右手,一步一步踩著繡花布鞋走下,紅瓣落滿地,有暗香盈袖。
一瞬間,所有人把目光投到那個一襲紅衣的少女身上,直到白光照耀下來,他們才識趣地閉上雙眼,低聲誦經(jīng)。澈也垂著手,神色恭敬地站在村長身邊。
鶴發(fā)少女微笑著走來,潔白雙翼保持著展開的狀態(tài),永遠是一副蓄勢待發(fā),即將翱翔于天際的模樣。
沾了些泥土的長裙如風(fēng)塵仆仆的老人,被冰冷的山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露出的身體部分不知何時喪失了血肉,衣下已然只剩下一具令人毛骨悚然的白骨。
她的腹部煥發(fā)著金色的光,好似有一顆巨大的心臟在那里劇烈地跳動著。
“別害怕。”白鶴抱緊那個身穿嫁衣的新娘,溫聲安撫,“跟著我就好。”
翅膀倏然變得龐大有力,每一片羽毛都是一把利劍,隨時能夠刺進在場所有人的要害。它在白鶴的命令下裹住渝,面向她的羽毛即刻柔軟下來,極盡溫柔,如一個守護著孩子的母親。
相互貼近的兩人有節(jié)奏地呼吸著,渝也回抱住那個白骨少女,表明自己的決心。
白鶴踮起腳尖仰頭吻了吻渝的額頭,不再蜻蜓點水,而是深刻而穩(wěn)重。
“你長大了?!彼酀卣f。
“是,這次換我來保護你了?!庇鍜熘?,眼底是淺淡的寵溺。她握住她的手腕,然后滑向上,與她十指相扣。
白鶴腹中的金色光團里孕育著一只還未長開的小鶴妖,光禿禿的,沒有一點羽毛,卻渾身散發(fā)著黑色霧氣。
它痛苦地撕扯開縫合的眼皮,瞪著圓溜溜的紅色眼睛,瘋狂又扭曲地轉(zhuǎn)動著。
隨著鶴妖的蘇醒,白鶴的身體也漸漸消失,化作點點星光。
“已經(jīng)沒那么疼了?!卑Q軟弱無力地趴在渝身上,臉色蒼白,“謝謝你……還好有你?!?p> “睡吧,白鶴,晚安?!?p> “我將永遠……守護你,”她沉沉睡去,如在說夢中囈語,“祝福你。”
鶴妖仰天長嘯,猛然撞碎了少女的肋骨,沖進渝的體內(nèi)將她的五臟六腑震得七零八落。
她悶哼一聲,唾液迅速分泌,一陣滾燙的血腥涌上咽喉,還時不時以不自然的幅度扭曲脖子,亮出獠牙。
手上的指甲也在急劇生長,變得尖銳無比。
黑色的羽翼吸食著骨髓,從后背的蝴蝶骨中展開,以新芽破土之勢沖出血色的嫁衣。
就是現(xiàn)在!
白鶴的身影全然被黑夜吞沒,渝探出衣下的毒酒舉過頭頂,用盡所有氣力將其捏碎!
——當(dāng)啷!
玻璃碎片深深陷進她手上的血肉里,透明液體四下飛濺。
有的落到地上,發(fā)出滋滋的沸騰聲。
更多的濺在渝白皙的皮膚上和紅潤的口腔中,瞬間把她的身體腐蝕得不成樣子,猶如一個沐浴鮮血的修羅惡鬼,掙扎著要剝?nèi)ト祟惓舐钠つ摇?p> “?。。 辈荒胁慌膽K叫聲從渝口中哀嚎而出,她的一只眼睛在那一刻被染成了紅色。
鶴妖操縱渝的身體捂著頭在地上打滾,企圖攻擊她的精神,將另一只眼睛也占為己有。
“食物……我要食物!”分辨不出是妖是人的渝顫巍巍站起來,向不遠處的澈伸出手,五指成鷹爪。
“母親……”
她一邊臉上流下一行散發(fā)著惡臭的血淚,另一邊則是一條清澈晶瑩的溪水,芳香四溢。
誦經(jīng)聲戛然而止,村民們害怕地后退半步,吸著涼氣,惶恐地警惕著那個以怪異姿勢靠近過來的渝。
不人不鬼,詭異至極!
“救救我……”
“給我……”
“我是你們的神啊……”
澈始終低著頭,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聽,遺世而獨立。因為大家都退了步,她成為了人群中最顯眼的存在。
村長的佛珠啪的一聲全部掉在地上,他瞇起眼睛,對著澈怒道:“是你?!”
“怎么辦,怎么辦??!”有人驚恐道。
“如果山神奪舍失敗,村子就完了!”
“一年的收成沒有了!要大旱了!”
“天災(zāi)人禍吶……!”
眼看就要耗盡剩下的精氣,鶴妖決定先吃下距離自己最近的男人。
它其實更喜歡吃女人的肉,但此時此刻已經(jīng)由不得它挑食了。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就應(yīng)該早點打死你!”男人現(xiàn)在完全不是一個領(lǐng)導(dǎo)者該有的模樣,他面露猙獰,剛想對那個一臉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澈拳打腳踢,脖頸處就傳來一陣疼痛。
他的大動脈被狠狠地咬出了一個黑黝黝的口子,正往外噴出幾米的紅色液體。
鶴妖的獠牙深深探進他的血管,馬上就要觸碰到他隱蔽在靈魂中最黑的黑暗。
末了,村長變成一具干尸頹然倒在地上,如一個被玩壞的人偶。
“不夠……”鶴妖舔舔嘴唇,尋找下一個獵物。
這時,渝一轉(zhuǎn)攻勢,壓制住寄生在體內(nèi)饑渴又虛弱的鶴妖。她以手為刃,刺進連接著鶴妖的心臟部分,血液如泉噴涌!
“不小心讓你殺了個人呢……”渝的聲音恢復(fù)正常,嘴里仍然殘留著腥味,且愈來愈濃重,“一起下地獄吧?!?p> 轟隆隆——
山崩地裂,海嘯席卷白浪而來,拍打著巨大的礁石。
天邊閃過一道歪扭的紫色雷電——是雷公電母聞異動而來。
“天、天罰……是神怒!”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村民們頓時四處逃竄,如熱鍋上的螞蟻。
“要變天了……”澈雙手合十,虔誠禱告著新時代的來臨。
毒酒已經(jīng)完全滲透進渝的每一滴鮮血,鶴妖再繼續(xù)停留在她體內(nèi),只會自取滅亡。
“有種就出來。”渝嘲諷道,冷若冰霜。
“爾等凡人,卑微渺小,終有一死?!?p> “那又如何?”
“與我一同踏入仙境,獲得永生!”
“哈哈哈——!”
渝捧腹大笑,還像聽到了什么無知小兒的戲語:“我寧可有尊嚴地死,也絕不茍活!”
鶴妖謾罵著,心存報復(fù)地撕扯開渝的身體,撲扇著沾血的翅膀像蟲子般爬出。
如滑出羊水的嬰孩,又如涅槃重生的白色鳳凰。
渝雙膝跪地,后背開了個黑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