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場景,在朱珠家太常見了,就連他們家的鄰居,都習(xí)慣了。只不過那天的導(dǎo)火索是她的中考成績。
從小學(xué)六年級起,她基本每周都要經(jīng)歷一兩次或大或小的家庭戰(zhàn)爭。
剛開始,她覺得很害怕!她不懂為什么父母要像仇人一樣,這樣惡毒的辱罵對方;她不懂為什么他們要把家里的物品,一樣一樣的砸爛,然后再買新的;她不懂為什么明明在同一戶口本上的親人,要拳腳相加;她不懂為什么婚姻是這個樣子,難道不是因為相愛才結(jié)婚的嗎?她不懂為什么,這樣的日子還要繼續(xù),打成這樣了,還要繼續(xù)……
那幾個讓朱珠覺得骯臟齷齪的字眼,反復(fù)出現(xiàn),每次吵架都有這幾句話,比吃飯睡覺上廁所還要頻繁。
雖然爸爸媽媽雖經(jīng)常動手,但都沒有把對方打到很嚴(yán)重。因為每次動手,朱珠就會拼死擋在他們中間。
爸爸用拳頭錘打媽媽時,她會抱住媽媽,緊緊的護著媽媽的臉和頭,拳頭就落在了她的后背上。爸爸用腳踢媽媽時,她會趴在地上死死拖住爸爸的腿,腳就踢在她的肚子上。
媽媽用指甲撓爸爸時,她會用胳膊擋在爸爸臉前,指甲就陷在了她的肉里。媽媽用熱茶潑向爸爸時,她就奪過杯子,茶水澆在她的手腳上。那深褐色的水,淹在她的暗紅色皮膚上,冒著垂死的泡!
現(xiàn)在,朱珠再一次張開胳膊擋在媽媽身前。
“直到你的雙眼適應(yīng)黑暗”!
朱珠的腦海中不斷回響著這句話,“黑暗……”她在心里大喊,憑什么我要活在黑暗里!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扯著嗓子,嘶吼著:“要不你們打死我吧,都是我的錯,我的錯!我錯了!你們打死我吧!”
朱廣文被聲音震到,愣住了,攥著酒瓶子的手松了一下。
她奪過酒瓶,抬起手,對著自己的頭……
砰!一下!
砰!砰!兩下,三下!
“這樣夠嗎?今天這樣夠嗎?不夠你們拿著再來幾下!”
她的聲音如一潭死水!
黑暗,她看見了黑暗。
她以為,酒瓶子砸在頭上,會像電影里演的那樣,碎裂成尖銳的不規(guī)則的三分之二;她以為,酒瓶子砸在頭上,應(yīng)該是像拆開塑料糖紙時,發(fā)出沙沙的清脆的聲音;她以為酒瓶子砸在頭上,頭應(yīng)該流血,順著眼睛流,一滴一滴的。
但都沒有,都不是,瓶子沒有碎,頭也沒有流血。
此時她的確站在家里,站在自己的父母中間,站在真實的生活里,也站在黑暗中。
但為何她覺得,這一切像是在看一場第三人稱的演出。自己只是一個旁觀者,蜷縮在一個透明的,真空的罩子里,身體沒有重量,懸在半空中,周圍安靜的連呼吸都聽不到。
朱廣文和馮淑敏被女兒的舉動嚇住了。
此時,朱珠多么希望爸爸媽媽可以抱住她,摸摸她受傷的額頭,摸摸她受傷的心。
冷,她忽然覺得很冷,她打了個寒顫,像是從罩子里抽離,她順勢望向滾到廚房的酒瓶子,心里罵道“他媽的,這么結(jié)實,還不碎!”
這是她第一次說臟話,在心里說臟話。
她扶起泣不成聲的媽媽,說:“好了,別哭了。今天,結(jié)束了?!崩淠南褚粋€陌生人。
朱珠感覺,自己適應(yīng)了黑暗。
朱珠很慶幸自己可以參加高中的升學(xué)儀式,因為她錯過了初中的升學(xué)儀式。
初中開學(xué)前一晚,爸爸媽媽吵架動了手,爸爸第一次往死里打媽媽,把她嚇傻了。
她呼喊著求饒,拉架,護著媽媽,可是都沒有用。爸爸瘋了一般,纏著繃帶滲著血的硬拳頭,冰雹般砸在她的身上,多是錘在媽媽的身上和臉上。
媽媽被打得嘴角流血,眼睛青腫,但她不躲,就讓爸爸打,一滴眼淚沒有掉。
和拳頭一起砸下來的,還有爸爸口中那些比以往更污穢惡毒的罵句。
爸爸抄起凳子往媽媽的頭上砸去,朱珠護住媽媽的頭,凳子砸在了她的身上,她感覺皮肉要裂開了!大喊殺人了!快來人呀!這才聽到鄰居的敲門聲,爸爸停住了手。
吵了一夜,打了一夜,她滿身滿心都是傷,休息了幾天才去初中報到。
那晚,朱珠清楚爸爸為什么下死手打媽媽。
白天,她和爸爸回老房子辦理動遷手續(xù)。爸爸一進屋就大罵:“這個婊子,帶野漢子來我家亂搞。ctmd,敢給我戴綠帽子!”
她想起了在這里撞見媽媽和羅振國不堪的一幕,后背發(fā)涼!
爸爸指著地上男人的鞋印,“這一看就是野漢子的鞋印!你看,直接就搞到床上了!ctmd!
她不想聽,想把耳朵割掉??墒前职窒癜阉?dāng)成了垃圾桶,詳細(xì)的不斷往她腦子里灌那些污穢的詞和讓她覺得惡心的畫面。
他踩住地上還沾著口紅印,像是濕過又干了皺巴巴的手紙,用力碾著,“你看,這是擦那些臟b的!md,真是個臟貨!”
他又扽起刮在木板床上的長卷發(fā),“tmlgcb,這個賤貨,我今晚要打死他!”爸爸像只發(fā)怒的野獸,臉和脖子都漲的紫紅,青筋暴突。
這個家里沒有東西可以摔,他看到了面前黏在墻上的鏡子,看到了鏡子里被怒火和羞恥撕扯扭曲的五官,一拳搗了上去!
暗紅的血滲進碎裂的鏡片里,直射著爸爸絕望的眼淚。
那一刻,她知道,這個家四分五裂了。
她是心疼爸爸的,她唾棄媽媽對家庭的不忠。
但想到爸爸終日酗酒罵人的丑態(tài),想到他對自己和家庭的冷漠,想到他在別處還有個兒子甚至是另一個家,朱珠又心生厭惡!
她就是這么矛盾,對父母最初始的愛,是一面殘破生銹的盾;而現(xiàn)實,卻像越刺越鋒利的矛,閃著陰冷的光。
床可真硬,她把被子對折,墊在了身下。
明天還是回家住吧,要問清楚住宿費的事,再拿幾床褥子來。她想:最重要的是,爸爸媽媽都不接電話,讓自己十分不安!
宿舍已經(jīng)熄燈了,但新室友們還在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這個年紀(jì)的女孩子,仿佛都是自來熟,剛認(rèn)識幾天就像知心閨蜜一樣,互聊八卦,傾訴著懵懂的心事。
朱珠不想?yún)⑴c他們的聊天,但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問起她有沒有喜歡的人。她只得淡定地說沒有!
“晚上送你回來的是誰呀?”
“還有你總給人家傳呼留言的那個!”
“誰呀?”
“我都看見了,長得可帥了,別不承認(rèn)呀!”
聽到有帥哥,室友們打開了話匣子,問個不停。
“是我初中的家教老師!”她想搪塞過去。
“不會是師生戀吧,太浪漫了吧!”
……
“已經(jīng)熄燈了,快睡覺,別說話了!”宿管阿姨手電筒的光晃進寢室門上的窗子里。
大家才安靜了下來。
朱珠松了一口氣,不然自己真不知道該自己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