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從容就座，對桓溫說道：“我聽說諸侯有道，守衛(wèi)在四鄰，明公哪里用得著在墻壁后面安置人？”桓溫笑道：“正是不得不爾?！庇谑敲钭笥页纷?，與謝安笑談良久。由于謝安的機(jī)智和鎮(zhèn)定，桓溫始終沒敢對其下手，不久就退回了姑孰。
——第五十五回題引
詩云：可笑世人看不穿，稍得意時(shí)欲反天；做官若到恬然處，方知達(dá)者是謝安！話說秦王既得鄴都，日夕與群臣狩獵于西山，樂而忘歸。伶人王洛叩馬而諫，秦王大悅納之，遂罷田獵。因欲興兵討伐涼州，恐再勞軍傷民，乃命王猛修書，遣使曉諭涼王張?zhí)熨n道：“昔貴先公稱藩于劉漢、石趙者，惟審于強(qiáng)弱之勢也。今秦國之威旁振無外，關(guān)東既平，將移兵河右，恐非六郡士民所能抗者。若能首降，則可保境祿無危也。”張?zhí)戾a觀書大懼，與群臣商議一番，量不能敵，于是即遣使持國書至長安，稱藩臣于秦。秦王得其國書大喜，復(fù)遣使節(jié)至涼州，拜張?zhí)戾a為涼州刺史，西平公。張?zhí)戾a小名獨(dú)活，初字公純嘏，后改字純嘏，乃前涼文王張駿少子，桓王張重華及威王張祚之弟，于升平七年弒張玄靚自立。
得涼王投降，秦王大喜，由此改元建元。建元元年，河西鮮卑首領(lǐng)禿發(fā)椎斤卒，終年一百一十歲，其子禿發(fā)思復(fù)代統(tǒng)其眾。同年，晉朝名僧支遁圓寂。支遁又名支道林，俗姓關(guān)，陳留人氏。遷居江南，二十五歲出家，提出“即色本空”之說，成為般若學(xué)中六家七宗之“即色宗”，著有《道行指歸》等十卷，乃佛教史上頗有影響一代高僧。在建康時(shí)與名士王珣、殷融等有來往，并備受賞識。在余杭山隱居研究《道行般若》等經(jīng)典，其后回到吳地支硎山建立支山寺，聚眾講學(xué)，闡發(fā)玄理。后去剡地經(jīng)會稽郡時(shí)與王羲之晤面，住在靈嘉寺。后移石城山，立棲光寺。晉哀帝即位后曾屢次派人征請，于是又到建康，住在東安寺。在晉京停留近三年，上書請求回山，哀帝應(yīng)允，并厚贈使歸，至此坐化去世。太和二年，太府卿陶范為高僧慧永創(chuàng)建廬山北山第一寺，名曰西林寺，從此西林寺為禪寺肇基之始。太和三年，應(yīng)誕將父親應(yīng)詹靈柩從永康官田遷葬錢塘赤水鄉(xiāng)，建六和塔，寓意“吉祥、如意、致和”，以祈鎮(zhèn)壓一方風(fēng)水，庇護(hù)國泰民安，得太平和樂。前秦苻堅(jiān)建元四年，佛教傳入錦州。
閑言敘罷，書歸正本。話說西元三七一年，乃東晉太和六年，改元咸安元年，前秦建元七年。仇池氐人楊世前曾舉其地降于前秦苻堅(jiān)，被授平南將軍、秦州刺史，封仇池公，至此年三月病卒。其世子楊纂繼立為仇池公，旋即宣布自立，與前秦絕交。苻堅(jiān)聞而大怒，遂遣西縣侯苻雅及楊安、王統(tǒng)、徐成等將領(lǐng)，率步騎七萬討伐仇池。秦軍抵達(dá)仇池之北鷲峽，楊纂率眾五萬迎戰(zhàn)，兩軍對峙。東晉梁州刺使楊亮聞之，急奏請簡文帝司馬昱，派遣督護(hù)郭寶、卜靖率千余騎援助楊纂。晉軍因而馳援，適逢仇池軍與秦軍在鷲峽中遭遇，三國激烈鏖戰(zhàn)，楊纂大敗，死者二萬人，郭寶戰(zhàn)死，晉軍亦潰。楊纂率余部遠(yuǎn)逃，苻雅乘勝進(jìn)軍仇池，武都太守楊統(tǒng)降秦。楊纂恐懼，率部還歸，面縛出降秦軍。苻雅押送楊纂至長安，秦王赦之，以楊統(tǒng)為南秦州刺史，加楊安都督南秦州諸軍事，鎮(zhèn)守仇池，自此仇池亡國。苻堅(jiān)又出兵攻伐隴西鮮卑乞伏司繁，盡降其眾。苻堅(jiān)留乞伏司繁在長安，由其堂叔乞伏吐雷統(tǒng)領(lǐng)其眾。
吐谷渾王辟奚聞秦軍攻占仇池，恐其乘勝前來相攻，于是主動遣使往拜秦王，進(jìn)獻(xiàn)駿馬千匹，金銀各五百斤。秦王大喜，遂封辟奚為潞川侯。辟奚好學(xué)，為人仁厚而無威斷，其三弟專橫跋扈，致令國人憂慮不安。吐谷渾長史鐘惡地便與司馬乞宿云合謀，在文武百官朝拜辟奚之時(shí)，因而收殺辟奚三弟。辟奚以為是來謀己，遂驚嚇恐怖，投于床下。鐘惡地與乞宿云急扶王升座，跪地請罪道：“王弟亂政，昨夜先王托夢于臣，令臣等討伐王弟，故今日誅之；非敢造反，王其勿憂?！北俎蓞s因此驚嚇患病，終日恍惚，不久憂懼而卒。世子視連繼立，因悲痛父叔之死，不飲酒、不娛樂、不狩獵長達(dá)七年之久。軍國大事，悉委托將佐。
鐘惡地以為主公如此沉淪不妥，遂入宮進(jìn)諫道：“我吐谷深源出鮮卑，世以游牧騎射為生。殿下今為部落之主，當(dāng)自娛樂畋獵，以樹立威信，布施恩德，豈能七年不聞?wù)鞣ヒ?？愿我主出宮上馬，振我部族雄風(fēng)。”視連聞言泣道：“我家族自先世以來，皆以仁、孝、忠、恕相承。父王因其弟被誅，憂憤而卒。我今雖即位，亦如行尸走肉，萬念俱灰，軍國大事尚須煩勞諸將。至于建立威德之事，只有付之將來耳！”鐘惡地聞言，默然無對，極悔當(dāng)年不應(yīng)背著辟奚冒然行事，使其驚殺，遺譏于民。后世故謂辟奚父子天性仁孝，不可以夷狄視之。
由此天下承平數(shù)載，至?xí)x咸安二年正月，桓溫上奏簡文帝，應(yīng)復(fù)降被廢前帝司馬奕爵位，自東海王黜為海西公，簡文帝從之。同年四月，司馬奕被遷往吳縣西柴里居住，由吳國內(nèi)史刁彝及御史顧允領(lǐng)兵監(jiān)管。時(shí)人同情其遇，于是不少人假稱奉其詔命，聚眾起事，反對朝廷。司馬奕聞之大懼，遂深居簡出，閉門謝客，小心謹(jǐn)慎度日，盡量避免嫌疑。十一月，有彭城人盧悚自稱大道祭酒，聚集徒眾八百多家，遣弟子許龍潛至海西公府，詐稱奉崇德褚太后密詔，迎海西公還宮復(fù)位。司馬奕本欲從之，被家眷所阻，說來者可疑，休得上當(dāng)，復(fù)引殺身滅族之禍。司馬奕大悟，于是婉言拒絕，不肯相從。許龍急對海西公說道：“如此大事，豈敢兒戲？陛下不必聽信女子之言，宜速從我出。”海西公厲聲斥道：“某因?yàn)榈郢@罪，后得寬怒免于一死，如今豈敢輕舉妄動，以速己禍！況太后如有詔令，必遣官屬送來，為何只派你一人？爾必乃欲為謀亂者！”便下令從人將許龍捆綁起來，送去官府審問。許龍急奪門而出，恐懼逃走。盧悚不肯就此罷休，仍依計(jì)劃率三百余人進(jìn)攻建康城北廣莫門，令部眾詐稱海西公還宮，從建康宮云龍門突然闖入殿庭，奪取禁軍武器。云龍門吏士與守衛(wèi)驚嚇不已，不知所措。游擊將軍毛安之聞訊趕來，與左衛(wèi)將軍殷康、中領(lǐng)軍桓袐一起討伐，盧悚及其部眾全部伏誅。海西公聞知，深恐遭受橫禍，遂恣意酒色，不聞?wù)?，即使有子也不敢撫養(yǎng)，恐被誣為復(fù)辟張本也。朝廷知其安于屈辱，亦不再防備，司馬奕便由此得以茍安善終。
是年七月，簡文帝病重，急召桓溫回朝，在一晝夜內(nèi)連發(fā)四道詔書?；笢匾娫t旨不明，乃推辭不肯入朝。簡文帝無奈，只得傳下遺詔，令桓溫?cái)z政，效仿周公之事。侍中謝安、王坦之入宮視疾，見此遺詔大驚，王坦之伸手從黃門手中扯過，三兩把扯作粉碎，說道：“陛下，此事絕不可行。桓溫本就懷有異志，朝野盡知。若命其攝政，則必行董卓、曹丕之事，晉祚必移于別姓矣！”簡文帝驚訝道：“某此帝位，本就是無意得來，得之未喜，失之又何惜之。朕且釋然，卿等何必固執(zhí)不舍如此？”王坦之道：“不然。天下乃宣帝、元帝所創(chuàng)之天下，陛下何得專之，輕與他人？”簡文帝聞言慚愧，說道：“寡人不敏，險(xiǎn)鑄大錯(cuò)，即從卿意改之可也?！蓖跆怪熘貢t令，將遺詔中“攝政”改為“輔政”，“依周公故事”改為“依照諸葛亮、王導(dǎo)舊例”。簡文帝熟視再四，遂令奉璽郎用寶，付予王、謝二人。不數(shù)日，簡文帝駕崩，遺命太子司馬曜繼位。百官舉哀發(fā)喪，殯葬于高平陵，廟號太宗，謚號簡文皇帝，亡年五十三歲，在位不足一年。司馬昱字道萬，乃晉元帝司馬睿幼子也。歷經(jīng)元、明、成、康、穆、哀、廢帝七朝，先后封瑯玡王、會稽王，累官撫軍將軍。晉穆帝時(shí)，升任撫軍大將軍、錄尚書六條事，與何充共同輔政。何充逝世后，司馬昱總統(tǒng)朝政，引名士殷浩等輔政，企圖對抗桓溫，殷浩反為桓溫所廢。晉廢帝即位后，再次徙封瑯玡王，又進(jìn)位丞相、錄尚書事。太和六年桓溫廢司馬奕，改立司馬昱為帝，也只是垂拱稱制，率眾清談而已。
司馬昱名為皇帝，卻時(shí)刻怕被桓溫廢黜，可謂度日如年，并無帝王之尊。當(dāng)時(shí)見熒惑入太微垣，因司馬奕被廢時(shí)亦有同樣天象，故此十分不安，甚至問郗超桓溫會否再行廢立之事。郗超斷言用全家擔(dān)保，并請回看望父親郗愔，司馬昱謂曰：“回去告訴尊父，宗族國家之事竟至此種地步，皆由朕不能以德匡正，慚愧慨嘆之深，言何以喻！”于是詠庾闡之詩送之：“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变粶I下，打濕衣襟，因而憂憤得病。大司馬顧悅之與簡文帝同年，而頭發(fā)先白，文帝遂問：“卿與朕同庚，而須發(fā)何如先白？”顧悅之答道：“松柏之姿，經(jīng)霜猶茂；蒲柳之質(zhì)，望秋先零。”文帝甚嘉其對，因而并相唏噓無言。
晉文帝既已駕崩葬畢，群臣猶自疑惑，因未得桓溫意思，不敢擁立新君。侍中謝安聚集百官于朝道：“今孝文先皇崩世，國不可一日無君，宜立太子早日登基嗣位。不知諸公以為如何？”群臣異口同聲答道：“此朝廷大事，須待大司馬到來處置，我等不敢定議。”廷尉王彪之聽了，正色叫道：“是何言耶！自古以來父死子繼，兄終弟及。今天子已崩，太子代立，是天理也，大司馬有何異議！若先向其咨詢，必反為所責(zé)矣?！敝x安說道：“王叔武之言是也，諸公勿擾?！庇谑侨撼荚贌o異論，乃請?zhí)铀抉R曜登皇帝大位，群臣山呼萬歲。登基禮畢，改元寧康，大封群臣。以謝安為大司馬，王彪之為尚書令，二人總攝內(nèi)外，共掌朝政。時(shí)見宮室朽敗，謝安欲營建新宮，與尚書令商議，王彪之駁道：“今強(qiáng)寇未殄，正是休兵養(yǎng)士之時(shí)，何可興費(fèi)工力，勞擾百姓耶！”于是阻建營修宮室，謝安無復(fù)他言。
太子司馬曜繼位，是為晉孝武帝。褚太后認(rèn)為孝武帝年幼，且正在居喪期間，再次提議讓桓溫?cái)z政，復(fù)被王彪之阻止?；笢卦詾楹單牡叟R死會禪位于己，或令自己攝政，而今大失所望，怨憤不已。孝武帝命謝安征桓溫入朝輔政，并加其前部羽葆鼓吹，賜武賁六十人?；笢厝耘f辭讓，既不接受，也不入朝。寧康元年二月，謝安、王坦之與群臣商議，表請?jiān)t命原大司馬桓溫為丞相，總領(lǐng)朝中百官，使人持丞相璽印及孝書前往姑孰往見桓溫，并囑咐使節(jié)，若丞相如此問時(shí)，便如彼作答。使節(jié)領(lǐng)命至于姑孰，見桓溫呈上封敕及孝書，拜見丞相?；笢叵劝莪t印，復(fù)拆書觀之，然后問來使道：“先帝臨崩之時(shí)，有何遺詔？”使者依照謝安所教答道：“先帝臨崩，遺詔國家之事無論大小，一律稟與丞相。囑咐太子登位，敬丞相如劉后主敬事諸葛武侯丞相故事，別無余言?！币虼饘Σo不妥，遂得安全歸朝。
桓溫發(fā)令使者去訖，遂因群臣奉太子即位而大怒，心恨文帝道：“你本乃區(qū)區(qū)會稽散人，不是我力主，焉能得此帝位？你既臨終，亦當(dāng)將此位禪讓還我，方是正理。不然退而求次，亦當(dāng)以我為周公攝事，何如竟遺詔為諸葛武侯輔佐阿斗故事耶！”于是喚郗超入內(nèi)，問以對策。郗超進(jìn)言道：“先帝遺詔丞相為諸葛武侯故事，卻是虛妄，則必是謝安、王坦之強(qiáng)改帝意，偽作詔書。來日丞相收拾軍馬入朝，可使人只說商議北伐大計(jì)，先召謝安、王坦之來新亭迎接。倘二人欣然前來，必?zé)o他意，若有推諉，必懷鬼胎，則入朝先收此二人，然后再廢當(dāng)今天子，另扶傀儡，則大事定矣。”桓溫?fù)艄?jié)稱善，又問道：“倘是二人來時(shí)，便又如何？”郗超答道：“丞相可于亭中懸置壁衣，內(nèi)伏刀斧手?jǐn)?shù)十人，我暗藏在帷帳之后，觀其言語動靜。如其奏對不善，居心叵測，某即呼刀斧手出而殺之。如其并無拒絕丞相之意，卻不可妄行，恐失民望。則宜與其二人修好，同入京師，把握朝政，逼皇帝加賜丞相九錫，如當(dāng)年曹操佐獻(xiàn)帝故事，亦終必可得晉室江山?！被笢芈勚允謸巅逞缘溃骸肮畈咛煜?，真孤之子房也?！庇?jì)議已定，便使人入朝，命王、謝二人迎至新亭，說有國家大事面議；一邊收拾軍馬起程，稱說來赴山陵祭拜先帝，止軍新亭以待王、謝，余者諸官皆不接見。
朝中百官聞?wù)f丞相桓溫帶兵入朝，雖借言拜謁皇陵，乃皆猜測其必是來行篡逆之實(shí)。一時(shí)京中流言四起，皆謂桓溫此次入京是要誅除王謝二公，并欲顛覆晉朝。朝廷亦大懼，不敢有違，朝中位望稍高者，并皆驚慌失措。正議論之間，桓溫使節(jié)已至，召王、謝二人在新亭迎駕，余者百官在京師城外十里接官亭相候。孝武帝當(dāng)時(shí)只有十一歲，聞言慌悚不已，問計(jì)于群臣，如何應(yīng)對。百官皆道：“此必是丞相欲殺王、謝二公，復(fù)引兵入京奪位。陛下宜陳兵以待，休使二公前往，往則必遭其毒手?！蓖跆怪勚鯌?，亦奏道：“若臣等去接，正中其謀，乃羊入虎口，有去無回也。”惟有謝安神色從容，當(dāng)廷說道：“若依群臣與王公之議，則誤國家大事，反危社稷?；笢仉m有不臣之心，因前有王敦之鑒，亦未便敢于擅自舉兵。彼必疑先帝有遺詔加其九錫，被我匿而不發(fā)，故召我二人前去問明。我二人若是不去，彼疑是實(shí)，則必背朝廷，反致不可收拾，釀成大禍。晉祚存亡，在此一行，奈何因懼死而舍社稷大義耶！”孝武帝聞此意決，于是說道：“既如此，二卿便可去迎。你百官隨行出城，派人前往打探吉兇，若丞相果有無禮之舉，可速使人還報(bào)宮廷，以備不虞可也?！?p> 群臣領(lǐng)諾，于是隨王、謝二公出城。行途之次，御史中丞高崧尚不忘玩笑，又與謝安戲言道：“公之前屢違詔旨，高臥東山而不肯出仕，朝中諸士每相與言，則必曰‘安石若不肯出，則如蒼生何’。今日之危，則蒼生將如公何？”謝安不理其語中頗帶譏諷，從容對道：“桓溫其劍雖利，不能便誅我。謝某不比深源睥睨社稷，聞難去位以避之，公何以戲言相嘲耶！”高崧此次未得上風(fēng)，但只干笑，無語可答。說話之間，百官止于十里接官亭，謝安與王坦之雙騎而往，至于新亭。時(shí)桓溫引軍已至，安營于野，亭上布置壁衣軍帳，令郗超伏刀手于壁衣之后，自己居中高坐，單候王、謝二公。謝安、王坦之朝服手笏以進(jìn)，入見丞相，施以朝禮。桓溫令坐，王坦之流汗沾衣，倒持手版，謝安則從容就席，安之若素。
謝安坐定，竊見壁衣中伏有刀手，于是笑謂桓溫道：“謝安聽聞諸侯有道，守在四鄰而已。明公之守，何竟至于壁間耶？”桓溫見其說破，亦笑答道：“某亦聽聞‘匹夫一怒，流血五步’，亦防狗急跳墻，不得不爾。”借此戲語，喝令刀斧手盡退出亭外候立。此時(shí)郗超正臥于帷幕之后，欲竊聽亭中之語，忽有陣風(fēng)起處，吹動帳幔，翻卷掀開帷角，顯露其形。謝安正好瞧見，不由哈哈大笑道：“某嘗聞‘入幕之賓’一語，原來典出于此。郗生亦世家子弟，何不請出一見？”郗超恐失章儀，急走出相見，各施禮重新敘座。于是不能再行其埋伏暗殺之計(jì)，只得訕訕旁坐相陪。謝安即言于桓溫道：“先帝崩逝之時(shí)，遺詔明公行諸葛武侯丞相故事，我等便欲奉詔涓吉，迎接乘輿入朝輔政。今幸丞相車駕來臨，迎接不及，帝命百官皆于城外十里接官亭恭候，委我二人前來代天子接駕，禮備不及，丞相休怪?！?p> 桓溫此時(shí)也只得淡淡一笑，答道：“孤有何德，敢慕諸葛武侯？”謝安道：“丞相盛德巍巍，何謂不如？以某觀之，雖伊尹、周公，亦不能及耳?！倍搜哉Z入巷，漸入清談之境，于是歡悅攀話，不由笑語移日，只恨時(shí)促。桓溫清談間忽想起一事，遂問道：“先帝既崩，公等將以何議上謚號？”謝安道：“臣等以先帝手易不訾曰簡，茲惠愛民曰文，謚為簡文可乎？”說畢，即于懷中取出所書謚議，呈予丞相閱覽?；笢乜戳T，笑謂左右道：“此謝安石碎金之語也。”左右亦順其意贊道：“謝公真乃經(jīng)天緯地之才，我等不及。”因一直談?wù)撝寥章湮魃?，早忘殺伐之事，滿座春風(fēng)。因見日暮，謝安與王坦之告辭，桓溫親自送出亭外。
謝安出亭之后，才知百官已到大半日，皆拜于道側(cè)，直跪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汗透重衣。彼年老者已東倒西歪，深度中暑，漸覺不省人事?；笢匾姞畹靡庵翗O，遂命百官入亭相見。百官入亭，見外面大兵陳衛(wèi)，位望而爵厚者皆戰(zhàn)栗失色，只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入見拜禮。桓溫時(shí)已疲累，便對眾官道：“勞你百官遠(yuǎn)迎至此，今日天色已晚，公等即可還朝，免此伺候。”于是百官暗自慶幸，告辭而歸。于路便有埋怨謝安、王坦之者，說公等只顧清談，卻令我等跪腫雙膝，殊不人道。便有聰明人出言止道：“尊兄休得如此說法。彼坐于亭中之時(shí)，亦不弱于沙場征戰(zhàn)。桓公本是懷怒前來，決心殺人；若不是謝、王二公先以舌槍拼殺一日，我等提前拜見丞相，恐不知有多少人觸忤其意，已人頭落地矣。”怨者暗自心驚，無復(fù)再言。
只說桓溫與謝安暢談一日，胸中怒氣平復(fù)，殺心頓消。于是次日移軍山陵，祭拜先帝，以完人臣大禮。祭罷先帝，不及入朝參拜新皇，卻忽然得病，臥于帳中一十四日，至于不能起坐。孝武帝聞報(bào)丞相寢病不起，乃令謝安、王坦之前往慰問，并咨以政事。二人直入內(nèi)臥，施禮已畢，謝安望色半晌，問道：“連日不見公顏，何以至此？”桓溫嘆道：“人有旦夕禍福，其誰能自保無事耶！二公此來，可有陛下旨意？”謝安道：“陛下心掛丞相貴恙，命我二人前來視疾，并問以政事。”桓溫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皆道我懷有異志，其實(shí)不知我也。孤昔日滅蜀，克壽春，多負(fù)辛勞；如江南無孤，則不知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晉之天下必已碎裂矣。今新帝登位，豈忘我之大功，僅只以為丞相，未加九錫？此我所以愧之，無以歸告先帝也。且聞前有‘盧悚入宮’一案，變生肘腋，一旦噬臍何及？典吏者不得辭其罪責(zé)，必要究之。今我欲還姑孰，請二公將孤意上達(dá)天聽。”
謝安遂拜于榻前，溫言慰道：“明公功蓋天下，德播華夷，莫道封王，禪位皆宜。明公今還貴鎮(zhèn)，且保重尊體，我二人歸去，必與群臣保奏天子，加九錫必矣?！庇谑腔笢卮髳?，請二人還報(bào)晉孝武帝。謝安、王坦之歸還建康，于路謝安叮囑王坦之道：“以某觀之，桓溫不久將亡，時(shí)日不多矣。適才所議加賜九錫之事，切宜秘之，只可你我二人知道，休要泄漏他人，只遷延日月待之可也。若桓溫病愈，可奏請加封其為王；若是不起，即息其議，也可止其篡逆令名?！蓖跆怪钜詾槿?，連連聲諾。二人回至京城，只將丞相病情及所囑‘盧悚入宮’之事上奏，孝武帝準(zhǔn)之，詔命將尚書陸始收付廷尉，究問其禁衛(wèi)不嚴(yán)之罪。
桓溫使謝、王二人還京復(fù)命，于是亦令郗超率諸將起營拔寨，還歸本鎮(zhèn)。自回到姑孰之后，病漸沉重，但仍不忘屢次修表入京，逼朝廷加其九錫之禮，并多次派人催促。謝安、王坦之細(xì)問來使，已知桓溫病重，便屢以袁宏所撰錫文不佳為由命其修改，借此拖延。同年七月，桓溫病篤，急召其弟桓沖及子桓熙喚至榻前，留其遺囑道：“某自總角之時(shí)，便知用兵之道，至弱冠屢立邊功，至今縱橫天下二十余年。今上天不假我以壽，病入膏肓，故托后事于爾等。世子熙才弱不堪重任，只可做清閑之官，安度此生可也；四子桓祎生性愚蠢，不辨菽麥；惟幼子桓玄，雖止五歲，而異而有志，我弟當(dāng)善加輔之，以繼我大業(yè)。我死之后，弟沖代領(lǐng)部眾，須自執(zhí)兵權(quán)，不可輕付他人，自取滅族之禍！”囑畢淚如雨下，以手指心而死，終年六十二歲?；笡_即依兄所囑，收斂殯葬，寫表申奏朝廷，自領(lǐng)兄長部眾，以兄少子桓玄為嗣，襲封南郡公爵。哀表至于建康，朝廷聞?wù)f桓溫于姑孰病逝，無不釋然，至此錫表之文仍未完成。朝廷于是罷加九錫之議，追贈桓溫為丞相，謚號宣武，喪禮依照安平獻(xiàn)王司馬孚舊例，又賜九旒鸞輅、黃屋左纛葬儀?；笢厥雷踊肝跷匆u父爵，于是不服，遂與叔父桓秘、弟桓濟(jì)合謀欲殺桓沖，結(jié)果被桓沖發(fā)覺，皆流放于長沙?；笢刂乱蚜耍聪虏惶?。
謝安以天子只有十一歲，尚在年幼，乃召集文武群臣商議，欲奏請崇德太后褚蒜子再次臨朝攝政。王彪之諫道：“自前漢呂雉以來，歷代太后臨朝稱制，向有體例，不可尋常行之。前代皇帝尚在襁褓中，太后才可攝政，且凡事不能擅自決斷，須征求大臣意見。今天子已逾沖齡，將及冠婚，反令從嫂臨朝，尤其不妥。”謝安只是不欲委桓溫弟桓沖為輔政，故愿太后臨朝，使己能裁決諸事，不受他人掣肘。因此不聽王彪之意見，堅(jiān)執(zhí)己見。群臣皆因謝安計(jì)退桓溫大軍立有奇功，因此皆附其議。寧康元年八月，崇德太后褚氏復(fù)又臨朝攝政。
按下東晉，回頭再說前秦。秦王苻堅(jiān)自滅燕國之后，先使王猛鎮(zhèn)守鄴城，其后見燕地安定如堵，便復(fù)調(diào)回長安，委以丞相之職，都督中外諸軍事，令輔國理政。王猛自少時(shí)便隨鬼谷掌門習(xí)學(xué)三韜六略，行軍布陣之法固然不在話下，理政治國更如反掌之易，直不弱于先代祖師徐庶、孔明等人。于是自回長安，夙夕用心，治理秦政，無不得當(dāng)。不過期年，前秦便恢復(fù)太學(xué)及地方各級學(xué)校，廣修學(xué)宮，聘任學(xué)者執(zhí)教，公卿以下子孫入學(xué)，文化大興。秦王苻堅(jiān)每月親臨太學(xué)，考問諸生經(jīng)義，品評優(yōu)劣，并與博士等教官講論學(xué)問，以督察學(xué)校教育力度。苻堅(jiān)且親率太子、王侯公卿及士大夫之長子，祭祀孔子，宣揚(yáng)儒教。如此漢族傳統(tǒng)文化在氐族之國得以復(fù)蘇振興，胡人雖占中國而終化為漢學(xué)擁躉，王猛實(shí)有不世之功。
秦王苻堅(jiān)早有兵下江南之意，時(shí)刻派有細(xì)作往來傳遞情報(bào)。此時(shí)聞聽晉簡文帝崩，大司馬桓溫亦死，不由大喜，遂聚群臣，商議攻取江南之計(jì)。丞相王猛進(jìn)言：“桓溫雖死，其部將尚在，軍隊(duì)無損，江南急未可下。宜取漢中，據(jù)有蜀中，再以得勝之兵順流而下益州，則江南可一鼓而下?！鼻赝趼劧髳偟溃骸柏┫嘀?，正合孤意?！彼烀嚽紴槎级?，徐成、楊安、張蠔為副將，引大軍十萬，分為三隊(duì)，直趨漢中。楊安當(dāng)時(shí)駐兵仇池，奉秦王詔令，正欲前來會兵，忽聞晉梁州刺史楊亮派其子楊廣來攻。楊安率眾出迎，一戰(zhàn)大敗楊廣，乘勝追擊。梁州原駐守沮水各軍驚懼，因而棄守潰逃，逼使楊亮退守磬險(xiǎn)。楊安亦趁機(jī)進(jìn)攻漢川，遂與鄧羌合兵一處。正是：方見江南息烽火，又聞隴西戰(zhàn)鼓催！欲知后事，且聽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