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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霄英雄傳

第八十六章 不羈少年礪漠風 忠苦老臣殞榕城

羅霄英雄傳 洛東南1 5228 2021-05-06 15:48:28

    譚鐘麟的得意門生饒應祺,恪盡職守,奮力邊陲,成為新疆第四位巡撫,在左宗棠去世十五年后,執(zhí)意將三女饒舜仙嫁于其孫左念恒,乃左公后裔中罕見之與時任高官結(jié)親者(左氏家規(guī)不許與現(xiàn)任官吏結(jié)親),今錄饒應祺撰于迪化(今烏魯木齊)左公祠神龕長聯(lián),再觀左公生平之赫赫功業(yè)矣:

  建中興百世之勛,平吳越、靖燕閩、定關(guān)隴,出將入相,伯仲在伊呂間,嘗自比孔明,論遠猷,竊謂過矣!

  開西域重新之局,驗狄夷、置郡縣、字番回,文德武功,超軼于漢唐上,知己懷鮑叔,瞻遺像,豈能忘哉?

  光緒十年冬,中法激戰(zhàn)于桂越邊境及臺灣等處,西北則相對平穩(wěn),新疆設(shè)省后,譚鐘麟繼續(xù)裁汰冗軍、糧臺以及軍需局等,減輕負擔,又兼天公作美,收成中上,百姓生活漸有起色,每多歡聲笑語,這日,百姓感激雨水充沛,于蘭州重修龍王廟落成,城內(nèi)耆老攜同百姓,齊請觀禮,譚公欣然從命,并草書一聯(lián)“水深急涉游時樂,春去花面過后香”,走筆瀟灑如龍,引來陣陣喝彩,百余年后,竟成書法瑰寶。不表當日如何盛宴,單說譚公因身體原因,雖只略抿幾盅,畢竟為眼前歡騰感染,也是逸興遄飛,憶起少年時候,與譚繼洵等人泛舟洞庭之樂,宴罷便漫步往布政使署而來,還沒進門,卻先傳來譚繼洵高聲喝罵之聲,譚公聽清是因嗣同,不由苦笑,門吏見到總督,詢問是否現(xiàn)在通報,譚公笑著搖頭,說聲無需通報,便邁步進了門,循聲來到花園(即憩園),父子二人正在一亭內(nèi),亭柱上新添一聯(lián)“云聲雁天夕,雨夢蟻堂秋”,落款正是譚嗣同,譚公見此聯(lián)意境遼闊,書法自有格局,不由暗自感慨少年天性豪爽,而自己已是垂垂老暮矣。譚繼洵尚未發(fā)覺譚公進來,只見他手握一指頭粗細的木棍,向著跪在面前的嗣同罵道:

  “你說你年幼留心讀書,不想過早成婚,所以直候到了十九歲,才與閏兒成禮,但如今也快兩年,怎能如此冷落人家?你岳父篁仙世丈乃湘中名宿,閏兒自幼讀書識字,聰慧賢淑,模樣又好,遠近聞名,能嫁入我譚家,乃是譚家祖宗修定的福分,你盡可在家好好念書,享那紅袖添香之福,將來求個功名,也算的立業(yè)成家,可你倒好,這兩年來,每日與那些頑劣子弟聲色犬馬,斗酒縱橫,互相戲謔,整日家都不著,回來也弄個一身狼藉,還躲著不見媳婦,你是要讓閏兒守活寡嗎?我怎么就生出你這么個狠心的不孝子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才了!”

  說罷又掄起棍子,往嗣同背上狠狠打去,只見譚嗣同衣衫破爛,頭發(fā)亂蓬,臉上滿是塵灰,還有幾道結(jié)痂的淺傷,跪在那兒,緊閉雙口,咬緊牙關(guān),一語不發(fā),就任父親打罵,譚繼洵打了數(shù)下,見其仍不發(fā)聲求饒,顯然對自己的話沒當回事,直氣的胡子亂翹,腦袋發(fā)暈,差點摔倒,譚公本想扶住,無奈距離還有數(shù)十步,行動又不靈便,嗣同倒是眼疾手快,連忙起身攙住,緩緩坐在旁邊椅上,卻也發(fā)現(xiàn)了隱在旁邊的譚公,忙施禮拜道:

  “不知伯父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贖罪?!?p>  譚繼洵也看到譚公,急道:

  “文兄……”

  掙扎著欲要站起行禮,譚公忙將其按在椅上,笑道:

  “已是花甲之人,何必如此動怒,敬兄(繼洵號敬甫)豈不知憂傷肺,怒傷肝?愚弟幾年前落下的肝疾,可是至今難平也?!?p>  譚繼洵長嘆一聲,道:

  “文兄在此,愚弟更是無顏以對也,閏兒是文兄的義女,又是文兄保媒,犬子不肖,冷落令愛,愚弟教子無方,無地自容也”,轉(zhuǎn)頭朝向嗣同,怒喝道:“還不給你伯父跪下認錯,承諾今后改過?”

  只見譚嗣同嘴角一揚,低聲道:

  “跪下無妨,無錯可認?!?p>  譚繼洵又要動怒,譚公忙阻止,示意嗣同先退下,嗣同觀察父親閉眼不來看他,聳了聳肩,轉(zhuǎn)身離去。譚公見繼洵猶自呼哧呼哧喘氣,忙安慰道:

  “敬兄快消消氣,可別氣壞了身子,我甘肅一省的錢糧,全憑老兄運籌,豈可為了晚輩們的小事而不顧萬千百姓之厚望也?孩子們的事情,就讓彼等自己應對,何況愚弟觀復生風度,磊落不羈,器宇軒昂,將來成就,未必在你我之下也。”

  “就他,能不給家里惹禍就不錯了,還指望他有什么成就。說來也是怪事,光緒二年那場大禍之前,這孩子算的上溫文聽話,全家皆寄以厚望,可自那事后,性情忽然大變,整日吊兒郎當,放蕩無束,專同些不三不四之人結(jié)交,本以為是因年幼無知,想著過幾年便會好轉(zhuǎn),誰知道如今已行過冠禮,卻仍是頑劣不堪,殊難解也?!?p>  “唉,那場災禍,的確于敬兄家影響巨大,復生的母親、長兄、二姊畢竟都是平日最親近之人,復生自己又是九死一生,老兄當年給他取復生這個字,不就已經(jīng)參透了嘛!”

  “說來文兄可能不信,這逆子雖在外口口聲聲說是愚弟給他取了復生這字,實際上這字是他自己所取,愚弟只是不屑辯解罷了?!?p>  “哈哈,其實也無需區(qū)別,不過既然是死而復生,那么敬兄就更該看淡著些,什么父慈子孝,什么功名利祿,倘不復生,若兄之貽兒、淑兒(繼洵長子嗣貽次女嗣淑),弟之符兒,早早往游仙山,遑論什么肖與不肖也?!?p>  譚繼洵長嘆一聲,道:

  “文兄教訓的是,其實愚弟真未曾奢望這孩子能功名如何,只要安安穩(wěn)穩(wěn)的生活也就罷了,可是看看如今,別的也還好說,這樣對待閏兒,實在令愚弟難以自容也,閏兒這孩子,什么都好,尋常人家若娶得這般婦人,都該祖宗面前日日供香,寵著敬著,可他,行禮已近兩年,至今恐怕尚未圓房,要不是今日文兄親眼見了,愚弟哪有顏面說起此等家丑也?”

  “竟有這種事情?那閏兒也真是可憐,這樣,愚弟見見閏兒,姑且安慰幾句可好?”

  “理該如此,還勞文兄費心,真是苦了這孩子,愚弟近來都覺得無臉相勸矣?!?p>  當下繼洵引譚公至李閏臥室,敲了敲門道:

  “閏兒,你義父來看你了?!?p>  過了片刻,房門打開,譚公只聞得一股淡雅的檀香透出,再看李閏,著一件淡青夾襖,粗布棉褲,腳著繡鞋,笑著向二老行禮,只是眼睛猶見紅腫,顯是哭過許久所致,二老見過禮,繼洵退去,譚公踱進房內(nèi),李閏捧上了茶,道:

  “父親請坐,女兒不孝,未能經(jīng)?;丶艺埌玻€勞父親費心,請父親恕罪?!?p>  說著又要行禮,譚公忙擺手止住道:

  “不必此般俗禮,我兒也坐下吧,為父本該早來看你,只是凈為瑣事牽絆,今日才來,讓我兒受苦了?!?p>  “父親怎有此話?女兒在此并未受苦,父親不必擔憂?!?p>  “唉,不必說了,我兒的情況,令翁已經(jīng)說了,復生生性穎慧,抱負奇特,為人處世不拘不羈,難免行些常理之外事情,古人云行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就是苦了我兒了?!?p>  說畢眼睛有些濕潤,要說這李閏,確實相處不多,不過也怪,總是倍覺親切貼心,或許自當年行禮認父之際,就已當作親生女兒,之前寶符病逝,鄧家小姐殉夫,事后譚公一面?zhèn)?,一面也略略慶幸當初沒有答應李壽蓉的親事,更慶幸譚嗣同劫后余生,也隱隱覺得這烈婦殉夫之事過于殘酷,之后才有與劉氏、李氏約法之事,并且不著急為福梅、延闿、恩闿等結(jié)親,免得再生悲劇。李閏也是目含淚光,哽咽道: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女兒既嫁給譚家,無論郎君如何,都會認命,父親大可不必難過?!?p>  說畢已有兩行清淚滑下,直看得譚公老淚縱橫,兩人且默默哭了一陣功夫才罷,李閏忙拿了棉絹為譚公拭淚,安慰道:

  “父親本有眼疾,怎可為女兒如此流淚?倘若再多閃失,女兒則難以安生也,快請父親莫再傷心了?!?p>  譚公長嘆一聲道:

  “難道復生這二年,就沒有同我兒好好敘些熱乎話?”

  “也不盡是,本來大禮之后,郎君還算親熱,只是沒過多久,也不知因何惹怒郎君,就慢慢冷淡起來,以至于一年多來,竟然極力躲著女兒,就算偶然遇見,也不過點頭示意而已,直如陌路之人?!?p>  “我兒覺得可有說錯何話?行錯何事?”

  “女兒自認通的女則,來隴之前,家父更是將三綱五常教授明白,平日恪守禮教,從無逾越,真不知是何言行,觸怒郎君,也是百思不得其解?!?p>  譚公點頭道:

  “我兒一人獨守空房,可還讀書?平日都做些什么打發(fā)?”

  “稟父親,女兒待閨時的確讀了些書,嫁來之后,謹遵家父之命,已經(jīng)不再讀書,平日做些針線女紅,打發(fā)時間,對了,女兒這一年多來納了不少鞋墊,給父親帶上幾雙。”

  說畢起身去櫥中取了一個包裹,打開了,果是數(shù)十雙鞋墊,翻揀來看,多是蝴蝶、鴛鴦等圖,李閏匆匆揀出五六雙繡了花卉、山川圖案的,紅著臉遞給譚公看,譚公接過,見那牡丹圖富貴雍容,山水圖峻峭靈動,一針一線,細密綿延,顯是用心之功,不由又是一陣難過,連忙揉了揉眼,道:

  “我兒喜歡讀書,還是讀些書來,復生常常高談闊論,倘我兒能應之一二,或許反有轉(zhuǎn)圜”,說畢又沉思了一會兒方道:“復生不喜儒家經(jīng)籍,常稱釋道墨等旁家,近來也能留心西洋學說,這樣,待會為父派人送些書來,也算謝過我兒這幾雙繡墊,我兒盡管讀讀,今后也可與復生辯上一辯,就算無用,也能打發(fā)時間,總強似流連于鴛鴦蝴蝶之夢,未必能寬心胸也。至于復生,為父再同他談談,看他也非無情之人,或許是有什么苦衷罷?!?p>  “女兒謹遵父命,父親也要保重身體,無須為女兒太過操心。”

  且說譚公辭別布政使署,次日午后,譚嗣同在門外求見,顯是受父親所命。譚公迎出來,行過禮后,又約嗣同稍后到望河樓中一談,嗣同打馬先去,譚公不敢見風,乘了厚呢轎子,隨帶六名侍衛(wèi),緩緩往黃河而來,一老一少在樓前見過禮,譚公落座于一個避風之處,忽然道:

  “前番見賢侄迎風舞刀,矯健如龍,至今猶難忘懷也,未知今日賢侄可愿為老朽再舞一次?”

  “這有何難?只是小侄今日未曾帶刀,要不就借侍衛(wèi)大哥的刀一用?!?p>  說畢起身向侍衛(wèi)走去,果然借來佩刀,就在樓外舞了起來??吹淖T公頻頻點頭,圍觀侍衛(wèi)則連連擊掌喝彩,一路刀法舞畢,嗣同額角已有汗珠,譚公命樓內(nèi)飲茶歇息,只聽譚公道:

  “賢侄風姿,實令老朽刮目也,只是有一不解,賢侄之性情,也自豪爽磊落,不知閏兒有何過錯,致生芥蒂,以令賢侄不喜也?”

  “稟伯父,小侄并無不喜,拙荊所為,也無過錯,小侄只是不滿這沉沉禮教也,以拙荊之聰慧,本該與小侄攜手同游,笑傲湖光山色之間,或者并馬齊驅(qū),沐浴獵獵漠風,以成平生快事,卻偏偏要恪守什么三綱五常,看那小足裹纏,連幾步遠路都難走得,更莫要說什么談古論今矣,小侄每有意興,說的熱血沸騰,彼卻毫無波瀾,渾似寒冰一塊,只懂得端來茶水,誰人要喝茶水?是以小侄寧愿廝磨于市井之間,與所謂不入流者相伴,或者馳騁塞上,獨立蒼茫,聽那馬嘶駝鳴,聞那雁唳狼嚎,或者控弓引弦,逐鹿射雕,任憑飛沙走石。數(shù)日前小侄一人馳騁于漫漫朔雪間,遍歷峰巒重疊,巖谷深阻,了無人跡之處,凡七天七夜,行程一千六百里,何等舒爽。大丈夫既不能挽狂瀾于既倒,總須放浪形骸于江湖也?!?p>  嗣同聲音愈來愈高,終至慷慨激昂,譚公料想李閏必是屢在此種時刻不動聲色,故而惹得嗣同不喜,當下也不動聲色,只目含微笑,看著嗣同,嗣同由開始說話時的心有顧忌,到最后旁若無人,譚公中間既不打斷,過后亦不評論,嗣同反倒有些驚奇,沉默了片刻,方訕訕道:

  “伯父怎不賜教?”

  譚公沉聲道:

  “方才賢侄也說,閏兒所為,非因本人,乃因三綱五常之道,那么錯乃三綱五常,緣何由閏兒受過?”

  譚嗣同怔怔思考了片刻才道:

  “小侄就是不喜這禮教之道,彼既盡為禮教之事,為小侄深惡痛絕,故而實在難以平心靜氣也?!?p>  “賢侄是否想過,此種行徑乃是逃避責任,非大丈夫之所為也?”

  “可如何才算不逃避耶?是要嗣同洗心革面,做那科考八股的無聊之事?還是強迫拙荊,不守三綱五常之道?愚見惟有摧毀這禮教,方能了結(jié)此事也。”

  譚公心下震驚嗣同之宏愿,雖不及思考對錯,仍有意激發(fā),故意冷笑一聲道: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賢侄做事,有所預否?所預之事,有所為否?既是不齒三綱五常,欲摧毀舊制,救萬千婦人于水火,如此英雄了得,可先能救得了閏兒?”

  “彼自幼受岳父熏陶,要去其桎梏談何容易!”

  “賢侄從未試過,焉知行與不行?難道賢侄只是嘴上說說,絕非身體力行之人耶?古人云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賢侄倘若連閏兒這般讀書女子都不能改變,又如何改觀蕓蕓天下之婦人?”

  譚公自來聲音高亢,近些年修身養(yǎng)性,本來漸為平和,今日與嗣同辯論起來,儼然恢復當年翰林院舌戰(zhàn)群儒之勢,直說的嗣同啞口無言,一時安靜下來,良久,才見嗣同赫然離位,跪于座前道:

  “多謝伯父指教,小侄若無力說服拙荊,此生將閉口不談變革之事也?!?p>  說畢叩頭三下,起身上馬而去,斜陽將飄起的衣袂染成金色,也染黃了譚公的銀髯與微微上揚之嘴角。其后,嗣同攜李閏歸湘,伴讀瀏陽,竟成神仙眷侶,英雄來日之事,留待后篇續(xù)講。卻說光陰似箭,轉(zhuǎn)眼已到光緒十一年,二月初七馮子材率軍取得鎮(zhèn)南關(guān)大捷,消息傳來,譚公與僚屬置酒慶賀,之后卻聞《中法天津條約》已定,氣的譚公直嘆“國事自茲將不復振矣”。六月初九夜間,左宗棠在福建痰涌氣喘,一度昏迷,六月十八,左公于病中上《請專設(shè)海防全政大臣折》,又奏請臺灣設(shè)省,以福建巡撫駐臺灣,劉銘傳成為第一任福建臺灣巡撫,七月廿七日,左公彌留之際,口授遺疏,曰臣督師南下,迄未大加撻伐,張我國威,遺憾平生,不能瞑目,是日,一代名臣病逝于福州,享年七十四歲。清廷追贈太傅,破非翰林院出身不能謚“文”之例,加恩予謚“文襄”。譚公聞訊,頓作挽聯(lián)曰:

  廿余年將相兼資,正色立朝,威望允孚文潞國;

  數(shù)萬里欃槍并掃,鞠躬盡瘁,平生自許武鄉(xiāng)侯。

  再讀左公最后一信,上有“有生之日,則皆報國之年”等語,現(xiàn)今終逝于任上,不由悲從中來,嚎啕大哭,觸發(fā)眼疾,近乎失明,兩月之后,胡光墉病逝之訊又來,譚公再哭一場,病情便更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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