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源于巴蜀,經(jīng)劉禹錫變?yōu)樵婓w之后的“竹枝詞”,成為深具影響力的民間傳唱歌謠之一,頗能反映吏風(fēng)民情,有時可與正史互為印證。今擇晚清丁立誠所集《續(xù)東河新棹歌》中竹枝詞數(shù)句,以觀當時譚鐘麟主政浙江,興修倉儲之功德:
大倉可儲粟三十萬石。向章推陳出新,先經(jīng)官辦,立法未善,譚文卿中丞命紳董之。
常平遺法有窮時,官樣文章出有司。
今日積儲三十萬,無忘城陷絕糧炊。
光緒五年八月下旬,譚鐘麟入京述職覲見,兩宮太后勉慰有加。譚公感激朝廷不以諫壇彈劾苛責(zé);兩宮則寬慰,汝之行事,朝廷悉知,勉盡乃心,勿畏多口。詞垣翰詹,多未經(jīng)歷練,好持官吏短長,胸中并無涇渭,譬如張佩綸所劾,聲稱撫臣于奏折內(nèi)“嘵嘵置辯,語多失當,恐開驕蹇之漸”,終屬求全責(zé)備,畢竟張佩綸閱歷甚少,不知地方事務(wù)之艱,然朝廷如何不知,是以諭“該撫向來認真辦事,特予優(yōu)容,不以摺內(nèi)語句,苛以相繩”。說的譚公五內(nèi)感銘,恨不能肝腦涂地以報也。數(shù)日之內(nèi),先后覲見三次,撤簾垂問,詢及新疆善后,琉球事宜,東南沿海防務(wù)等,譚公均有所對。原來這年初,日本將大清藩屬琉球國王尚泰強制流放東京,改琉球為沖繩縣,琉球國使臣向清廷求援,中日矛盾大有升級之勢,東南沿海自是首當其沖,譚公來京后,兩宮太后以譚公老成明敏,撫鎮(zhèn)海關(guān)為宜,八月廿九日,圣諭命浙江巡撫梅啟照來京另候簡用,調(diào)陜西巡撫譚鐘麟為浙江巡撫,以刑部左侍郎馮譽驥為陜西巡撫。彼時巡撫多加兵部侍郎銜,為顯恩寵,特加譚公為兵部尚書銜。
譚公寫信托陜西巡撫標派人護送家眷赴杭,京中好友又有一番應(yīng)酬,工部尚書翁同龢等同年摯友宴請回請自在分內(nèi),尤其刑部尚書兼署禮部尚書潘祖蔭,因大盂鼎等事對譚公很是感激,也為鄭慶莊的病逝感傷良久,不必多表。且說譚公九月底陛辭出京,十一月初二日于拱宸橋畔登岸,依稀能見杭州十余年前風(fēng)貌,只是更顯熱鬧繁華,當即旅居客棧,著人通知梅啟照。次日,杭州知府龔嘉僑,撫標中軍參將唐湘遠將巡撫關(guān)防、鹽政印信、王命旗牌、文卷等送來,當即設(shè)案遙拜領(lǐng)命上任,原來梅啟照自圣旨到后,早就著手,一俟譚公到來,完成交接,便要啟程入京,接風(fēng)餞行,又忙了兩日。譚公搬進巡撫署,再兩日家眷及譚鐘鈞同行抵達,譚公謝過護送千總兵丁等人,與家人互敘數(shù)月別情。李氏腹部高隆,已將臨盆,好在路上安穩(wěn),并無差池,各自安排妥當,劉氏當年服侍譚公、顏氏知杭,還算熟悉,少不得引眾家眷游覽一番名勝古跡。
眨眼已是臘月十四夜,譚公將《兼兵部尚書銜謝恩折》謄抄畢,又閱了一通王闿運的信件,已是三更時分,雙目困乏,竟伏在案上睡著,忽而見一華服老者進屋,倒頭便拜,譚公詢問,答曰乃道縣何凌漢,譚公大驚,原來何凌漢乃是嘉慶進士,官至戶部尚書,早在道光二十年即已去世,謚號文安,其長子乃是自己長輩何紹基,也已于同治十二年病逝蘇州,左公還曾贈有挽聯(lián),如今來拜自己,如何使得?連忙起身欲跪倒還禮,卻赫然警醒,原來身體已由案幾滑倒,方覺乃是一夢,正恍惚間,才聽見內(nèi)堂嘈雜一片,似有嬰兒啼哭,心念一動,不顧腿腳麻木,奔向后堂,只見劉氏正在后堂指揮下人收拾,見到譚公,連忙道喜,說是添了一個少爺。譚公進來,見李氏躺在床上,閉目睡去,鐘氏以紅綢裹了一個襁褓,正在搖晃,嬰兒方止住啼哭,烏溜溜的眼珠四處亂看,譚公看的欣喜,接過來抱了一會兒,李氏醒來,欲要坐起,譚公忙止住,李氏問孩子名字,譚公思籌了一番,方道:
“既是男丁,之前本有打算,起名寶璐,只是方才赫然一夢,或有寓意,李文安公乃三湘先賢,不可唐突,或因寐前閱王壬秋之函,感其才華而入夢也,既如此,此子暫起名為延闿,取延續(xù)壬秋才華之意,寶璐則作為族名以用,至于字,就用祖安吧,感念何文安公也,至于叫來是否順口,以后也可再改,老夫當年就自己改的名字呢。”
鐘氏、李氏、劉氏一致點頭稱好,譚公將延闿交給李氏,叮囑一番,才回臥房,思忖何文安公夢中來訪之事,直到五更時分,方睡過去。在省官紳聞訊自然來賀,尤其胡光墉,才從外地回來,親自送了一份厚禮,又攀談了半個時辰,約好來日宴席方去。門外忽報余杭章浚來賀,譚公不由皺眉,原來前番楊昌浚路過西安,說起楊乃武一案,深怨章浚之欺瞞,當時楊乃武重刑巫服,編造自倉前錢寶生藥鋪買砒霜交葛畢氏毒死葛品連,但倉前鎮(zhèn)并無錢寶生,僅有一藥鋪老板姓錢,名錢坦,縣令劉錫彤為做成鐵證,除令師爺陳湖對錢坦威逼利誘外,還請時任縣學(xué)訓(xùn)導(dǎo)章浚寫信,勸錢坦大膽承認,決不拖累,如不承認,有楊乃武供詞為憑,要加重治罪。因錢坦與章浚同為倉前人士,深信章浚,才做了偽證,錢坦隨后病逝,章浚書信反成翻案鐵證,最終導(dǎo)致一名巡撫、一名學(xué)政(已升至禮部侍郎)、兩名知府、兩名知縣、三名候補知縣以及涉案仵作、門丁等近百人受牽連治罪,浙江官場一時風(fēng)聲鶴唳。章浚本因譚公緣故,與楊昌浚關(guān)系頗佳,此時卻累及上司,自己也被革了訓(xùn)導(dǎo)之職。譚公本以為章浚當無臉來見,沒想到如今卻靦顏立于門外,當即面色鐵青,往外走來,心中早想好一些辱罵之詞,誰知還沒待出口,就見章浚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身后還有一個孩子,也作一深揖,跪了下來,譚公看時,那孩子最多十一二歲,卻生的眉額凸起,雙目炯炯,嘴唇緊抿,顯是一副剛毅之貌,心下一動,又怔了一會兒,已然忘了辱罵之語,再想措辭,卻沒了方才怒氣,只好長嘆一聲,道:
“楞香兄,故人重逢,何必如此,還請起來說話?!?p> 章浚猶自匍匐在地,不肯抬頭,卻見那孩子抬起頭來,跪直身子,朗聲道:
“家父深知所作所為,辜負大人厚望,無地自容,只是片刻不敢忘卻當年耳提面命之恩,今番來賀大人喜得貴子,無顏以面目相見,只請大人納了薄禮,我父子即回?!?p> 譚公見他雖童聲猶在,話語卻從容有度,鏗鏘有力,假以時日,或許能成人才,當下欲攙起這孩子,他卻不肯起身,譚公只好作罷,溫聲問道:
“你這孩子,何不起來說話,你告訴老夫,叫什么名字?今年幾歲?平日是誰教你讀書?”
那孩子仍是跪直,從容答道:
“父親有罪,猶在伏地,兒子豈敢起身,回大人的問話,小子名叫章炳麟,今年十一歲了,平時跟隨外祖父念書?!?p> 譚公知道章浚娶海鹽庠生、名儒朱有虔之女為妻,當下釋然,遂對章浚點頭道:
“楞香兄,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何用?惟愿老兄今后以此為鑒,多做善事,莫再有違天良,方能安心也。唉,看令郎如此懂事,也算欣慰,門前人來人往,老兄如此行為,甚不好看,快些起來,堂內(nèi)敘話罷!”
說著來攙章浚,章浚方抬起頭,臉上已滿是眼淚鼻涕混合塵土,譚公不由苦笑,命人打水凈面,折騰了一陣,方在堂內(nèi)落座,譚公對炳麟甚感興趣,問些簡單經(jīng)史典句,竟對答如流,良久,章浚才訕訕道:
“犬子本名學(xué)乘,字枚叔,取枚淮陰(枚乘)之雅,之后在下一時糊涂,行了那無恥之事,更想起中丞大人當年諄諄告誡,后悔莫及,遂為犬子改名炳麟,乃學(xué)中丞之正直無阿,堅定果敢之高義,而鑒其父之恥事也,只是唐突大人名諱,萬望見諒也?!?p> 譚公未曾想這孩子名字竟與自己有此淵源,更是添了幾分喜歡,當下耐心勉慰一番,其后又將其薦之俞樾門下,就讀詁經(jīng)精舍,最終成長為著名學(xué)者、思想家、革命家,因章炳麟素來仰慕顧炎武,遂自號太炎,世以“章太炎”而聞名,讀者自有法鑒,就此略過。不覺已是光緒六年,譚公漸漸著手政務(wù),聘請俞樾好友王廷鼎(字夢薇)等入幕,派軍擒拿盜匪,查勘修復(fù)海塘工程,裁減各處厘卡,整飭沿海防軍各營事宜,此外奏調(diào)左公屬下愛將黃少春(字芍巖)回浙就任提督以辦海防,于寧波城外天寧寺設(shè)支應(yīng)局,制造槍支炮彈,陸續(xù)查修寧波、鎮(zhèn)海、臺州、溫州等處炮臺,譚公數(shù)次親自檢閱,也不詳述。單說譚公親經(jīng)陜西旱荒,心有余悸,尤是關(guān)注糧儲,這日,邀同布政使德馨(字曉峰)來談,譚鐘鈞與王廷鼎陪同,只聽譚公道: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也,弟經(jīng)關(guān)中一役,流言四起,自謂痛心疾首。現(xiàn)今兩浙富庶,卻不可忘十數(shù)年前,猶有眾多錢塘百姓餓斃之事,曉峰兄久處江浙,當有耳聞乎?”
這德馨乃是滿洲鑲紅旗人,嗜愛優(yōu)伶,迷耽梨園,不學(xué)無術(shù),平時對上只有唯唯諾諾,忽而說到漕糧上,原來承平年份,浙江需供京城漕糧三成以上,德馨推脫浙江漕糧任重,難以再建倉儲,譚公知道這德馨難有指望,便不再多說,等到德馨走后,方道:
“漕糧的確也是要務(wù),不能大意。明史云,漕為國家命脈攸關(guān),三月不至,則君相憂;六月不至,則都人啼;一年不至,則國有不可言者也。但老夫絕不以此推脫,非要儲糧備荒不可,二位老兄可有妙計?”
王廷鼎嘆道:
“漕運條例曰:糧數(shù)不足,米色不純者,罪之。由是歷任撫藩大員,無不以漕運為重,尤其這數(shù)年來,北方多有天災(zāi),德方伯深諳為官之道,所慮也非信口也,浙江雖無災(zāi)歉,然海防任重,還需解送各省協(xié)款協(xié)餉,藩庫早已窮于應(yīng)付,斷難再有余力辦事也?!?p> “夢薇兄所言甚是,老夫亦知庫款支絀,官辦殊為不易,備荒倉儲,還需以民間義倉為主,只是這辦理形式,如何協(xié)調(diào)兼顧,多方獲利,官府又如何參與,須妥善斟酌也?!?p> 譚鐘鈞思忖了一時方道:
“在下倒有一策,既然漕運每年需輸百萬余擔,何不使漕運與義倉聯(lián)合,義倉儲米,官紳同辦,每年漕運糧米自義倉起解,倉有余糧,既無需為漕糧征收孔亟疲憊官吏,而倉糧每年更新,無論驅(qū)蟲防腐,也易措置。倘各府縣義倉儲米,供漕糧記錄,則漕糧征收亦可免遭蠹吏從中把持,勒折浮收,肆意侵漁,能紓民困也。”
譚公與王鼎丞皆撫掌贊嘆,幾人又策劃如何開捐,計較一番。這日,譚公宴請胡光墉,坐上皆是熟人,酒過三巡,只聽光墉道:
“中丞與爵相為咱這頂子如何盡力,咱是不會不知的,就說這黃馬褂,沒有中丞的折子,定然是不敢想的,不過中丞于十年之前,就預(yù)言咱能穿上這黃馬褂,可真說得上是神機妙算了,這樣,中丞既是貴人,咱別的也沒有,就是還有點錢,中丞凡是需要籌措,但可開口,咱一定不遺余力,哈哈,來,咱敬各位一杯?!?p> “雪巖兄前番不惜破費,助關(guān)中百姓度過災(zāi)荒,乃是大恩大德,愚弟上折保奏,不過是循例行事,老兄何須掛懷?”
“唉,咱就知道中丞大人看不上這點阿堵物,這樣,咱在阜康錢莊給你老兄開個戶,再存點銀子如何?”
“不用不用,聽說雪巖兄欲開辦繅絲廠,與外資洋商一爭長短,此乃關(guān)系國運之大事,一來想勸雪巖兄慎重考慮,二來愚弟既無力資助,又豈能多添累贅也?!?p> “啊,是為這事?也是洋商欺人過甚,每年生絲獲利數(shù)百千萬,卻不肯多出一點關(guān)稅,是料定咱不能不從,咱就想拼了一死,也卡卡洋人的脖子。之前咱已估算過,我朝每年產(chǎn)絲數(shù)百萬擔,倘全數(shù)收下,總須兩千余萬兩,這些錢固然不少,倒也可以籌措,只要押住一年,洋商必然屈服。眼下咱最擔心的,倒不是洋人玩什么花樣,就怕到時候自己人使絆子,來個釜底抽薪,擠兌商號,就沒法收拾了。”
“都是大清子民,連枝同氣,不至于吧?”
“哼,人心難測,爵相遠征萬里,為我大清基業(yè)赴湯蹈火,但從中阻梗破壞者還少么?某些人總是那番德性,困難當頭需要支撐時畏畏縮縮,不敢向前,別人舍命擔當不計生死時卻又唯恐別人建功,搶了風(fēng)頭,得了利益。要是人人都跟爵相、中丞這般坦蕩,大清能走到今天這樣么?”
譚公聽得心情沉重,點頭道:
“既如此,雪巖兄也不必冒險行事,畢竟這許多年來經(jīng)營基業(yè),殊為不易也?!?p> “謝中丞大人,咱不是不知這其中風(fēng)險,只是這種事情,總要有人來做一回的。爵相出關(guān)之時,餉窘糧竭,無人敢言成功,然爵相義無反顧,何哉?以一己之身,舍生赴義也。咱雖然沒什么學(xué)問,但這些年蒙爵相與你老兄提攜,也多少知道些人生在世之道,要說這榮華富貴,咱也算嘗盡了,浮云而已。故而若能為大清爭口氣,就算要咱性命,也是死而無憾,咱將來自然比不得爵相那般青史留名,但后世子孫,但凡知道胡某的,總不能說咱只貪財趨利,見錢忘義吧!”
“雪巖兄風(fēng)骨,真令愚弟刮目也,既如此,就要祝老兄旗開得勝,為我大清揚眉吐氣了?!?p> “承你老兄吉言,不過呢,這恩是恩,仇是仇,知恩總是要圖報的,咱姓胡的要不趁著現(xiàn)在手頭寬裕,報答你老兄中丞一下,等以后折了本,那就后悔終生了,所以無論如何,也要再成全咱一次?!?p> “也罷,既如此,愚弟倒真有一事請老兄出力幫忙?!?p> 于是便將準備在運河沿岸修建義倉儲存漕糧之事說出,希望胡光墉帶頭發(fā)起義捐,胡光墉爽快答應(yīng),之后果然盡心竭力,募捐精米十余萬擔之資,陸續(xù)采買,分別儲存于永濟倉、仁和倉,兩倉無法裝下,擴建之后,仍有捐款未購成糧,譚公便沿河考察,見仁和倉南一里多處露清巷衙灣一地,西臨運河,東臨江漲橋,南接御碼頭,交通便利,是個好處,當即購民地十畝,興建新倉,遴選官紳董之,規(guī)劃為四列三進,共八十間廒房,可容谷物五萬余石,內(nèi)設(shè)碾坊,碓房以及司事者居所,先后撥銀一萬一千余兩,至譚公離浙時尚未建成,群紳因譚公發(fā)起,請予名號,譚公以仁和倉取意“以仁致富,和則義達”,便取名“富義倉”以呼應(yīng)。之后歷經(jīng)風(fēng)雨滄桑,富義倉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民國以后,曾先后改用于軍火庫、營房、宿舍等,終于公元二零零七年瀕臨拆除時為有識之士保護修復(fù),建成公園,成為杭州唯一古糧倉遺址,矗立運河之畔,供后人參觀感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