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水高均儒,字伯平,慕東漢大儒鄭玄之學(xué)問,自號鄭齋,以廩生之身講學(xué)一方,與晚清東南官野名流,多有交集。性狷介,見文士品行不端者絕之如讎,晚年主東城講舍,有《續(xù)東軒集》傳世,今集其詩作數(shù)句,以觀其人性情主張也:
壽命各修短,道術(shù)無區(qū)分。著論礪今古,嚴(yán)于律治軍。
文章由運會,天地共氤氳。此意炳千載,學(xué)者日紛紛。
上文說到,譚鐘麟見一男子跪在堂外,覺得面熟,一時沒有想起,也顧不得多想,就過來同高均儒見禮,這高老夫子本來生性高傲,但自打之前鐘麟親自拜訪,幾次交流下來,對這位知府早已刮目相看,今天卻一臉嚴(yán)肅,鐘麟知道有事,指指門外之人,一副疑惑之狀,只聽高均儒道:
“說來真令老夫汗顏,是老夫薦人不淑,聽這不成器的后生說,先前在余杭城外見過太守,自己卻是丑態(tài)畢露,想必已令太守大失所望也,今日老夫來,是為賠罪,萬望譚大人見諒?!?p> 說畢竟起身要行跪禮,鐘麟哪里能肯,急忙攙住,經(jīng)高均儒一提醒,鐘麟早就想起,門外之人正是章浚,只是那日身著華服,今日衣飾粗劣,一時沒有想到,此時當(dāng)然懂得意思,但為了緩解尷尬,且裝糊涂,將高均儒攙到座上道:
“萬萬使不得,方才老兄說在余杭城外見過這位仁兄,愚弟怎得沒有印象?”
“還不進來同譚大人認(rèn)罪!”
章浚聞言起身進來大堂,復(fù)又在二人跟前跪下,低頭道:
“罪民章浚,余杭倉前人,前番替鄉(xiāng)民代繳錢糧,謀取私利,助漲貪官氣焰,大人在吳三牛家已親見罪民言行,今經(jīng)高世叔嚴(yán)厲訓(xùn)斥,深知罪不可恕,還請大人發(fā)落?!?p> 鐘麟看一眼高均儒,見其滿臉嚴(yán)肅,但他是何等聰慧之人,知道高均儒此意乃是苦肉計,定是還打算讓章浚入自己幕下,否則自己根本未曾表示要懲治章浚這種人,他又何必來這番負(fù)荊請罪之戲,不過自己也不好直接駁了這老夫子的面子,只好繼續(xù)裝糊涂。念下微微一笑,起身將章浚攙起,道:
“原來是楞香世兄,久仰久仰,快快請起,快快請起,來人,看座。哎呀,看我這記性,是在吳三牛家見過世兄一面,不過世兄是助百姓少交田糧,也算為百姓做好事,哪里有什么罪,伯平老兄,此事言重矣!”
仆從將椅子搬到跟前,章浚被讓到椅子前,也不敢坐,只垂手立在那兒,只聽高均儒正色道:
“文卿兄,你我雖相交不久,但已令老夫深為敬佩,這幾日老兄不在杭州,可能還不知道,余杭一案,雷厲風(fēng)行,已然轟動浙江,省垣正直之士,哪個不挑指稱贊!這杭州府下,還有哪個屑小膽敢欺民枉法?老夫不善巧辭,請恕直言,聽聞那日老兄本為章浚而去,經(jīng)此一事,卻再也不提,顯是對這其失望至極,老夫明白,章浚所為,表面看來是為鄉(xiāng)民,其實漁利其間,而作為一方士紳,不能為民請命,反助長種種勒索惡習(xí),定為老兄鄙夷也。說來慚愧,老夫本應(yīng)知恥而退,不該為這厚顏之事,只是早早受過曉湖先生遺托,執(zhí)意為這后生謀一出路,絕非圖慕錢財名位,只是希望能受老兄濡染,學(xué)些正直之道,為些磊落之事也。如今老夫已不奢求此子入知府之幕,但請老兄收為書吏之職,令其贖罪,如蒙應(yīng)允,老夫感激不盡也!”
說畢瞪了章浚一眼,二人同時起身行禮,鐘麟連忙去攙高均儒,心道這老夫子倒也執(zhí)著,不過話已至此,自己也不好再推脫了,姑且留章浚于幕下,反正只是出出主意,倘若不喜,之后再借故打發(fā)也不遲,口中便道:
“老兄言重矣,楞香世兄快請起來,前番余杭一行,本是打算邀楞香世兄相助,只是突遇枝節(jié),又因愚弟還有急事,所以沒顧得上造訪貴府,此次外出期間,甚為不安,本打算明后日再赴余杭,哪曾想令二位生出這般誤會,實在抱歉,這樣,楞香兄既已來了,愚弟也就不再嚕蘇,今日就拜請世兄,以后還要勞煩,來人呀,準(zhǔn)備宴席,本府要為章先生接風(fēng)?!?p> 高均儒見鐘麟如此大度看顧,甚是高興,就連陪席者有上次頗為不喜的宋文書,也大方的接了兩杯敬酒。不說賓主一番盡興,單說這章浚入了譚幕,果然十分能干,幫鐘麟審理了數(shù)件案子,令鐘麟負(fù)擔(dān)頓輕。這章浚知道鐘麟正直,刻意收斂自己的貪欲,連出謀劃策都避免偏門,鐘麟漸漸不再生厭,反倒屢屢倚重起來。眨眼之間,已到十一月,前一月馬新貽奏請鐘麟實補杭州知府,準(zhǔn)奏的圣旨已經(jīng)傳到,鐘麟聲名鵲起,杭州城內(nèi)自巡撫以下,學(xué)、藩、臬、道及士紳名流自又少不得一番來賀,忙碌畢,已是月底,宋文書又將名錄整理后,遞了上來,這次再無未到者名單,鐘麟一一看過,思忖如何回拜,眼幕中略過一個名字,很是深刻,再仔細(xì)看,果然有原任四品都司士紳徐正魁敬上紋銀五百兩一句,不由得深鎖了眉頭。
原來這徐正魁自咸豐年間從軍,輾轉(zhuǎn)從屬于左公楚軍之高連升部,作戰(zhàn)勇敢,屢立戰(zhàn)功,已保至都司。上年六月,在福建省汀州府武平縣巖前鎮(zhèn)同汪海洋部交戰(zhàn)時遇伏,所率數(shù)十人覆沒,左公本已奏報陣亡,請了恤典,沒想到徐正魁雖身負(fù)重傷,卻死里逃生,重回大營,高連升憐他忠勇,沒有怪罪戰(zhàn)敗,只報左公取消恤典,反給了許多賞賜,送歸故里杭州。誰知徐正魁回鄉(xiāng)以后,依仗戰(zhàn)功,作威作福起來,平日目無法紀(jì),聚眾殺伐,奪人妻女,橫行鄉(xiāng)里,魚肉百姓,府縣無可奈何。鐘麟履職后,已多次聞聽此事,卻未在案卷中發(fā)現(xiàn)其人,鐘麟多方打探,才知徐正魁一向以左公屬下戰(zhàn)將,收復(fù)杭州浙江為功炫耀,與在省湘系如楊昌浚等人關(guān)系親密,且因行伍出身,懂得戰(zhàn)法,以團練名義,訓(xùn)練了數(shù)百團勇,平日鄉(xiāng)縣各級,畏之如虎,省垣之中,諸僚每多回護,故而就算有什么冤情屈事上告,也都遮掩了事,案卷之中,竟是一無所有也。
恰好章浚來報張樹松案件審理情況,原來此案也與左公大有淵源,事因咸豐十年嘉善縣為太平軍攻破時,署理知縣張樹松困守兩月,受傷暈倒,為團民救出,復(fù)又張貼告示命紳富捐輸,力圖挽回。同治二年左公到任后,此等瑣案數(shù)不勝數(shù),多由屬下辦理,定下營利私逃革職問拿之罪,朝廷諭令重辦,早將張樹松收監(jiān),張樹松不服,不肯畫押,拖延數(shù)年,因牽扯左公,無人愿意沾惹,馬新貽便交與鐘麟來審,鐘麟詳細(xì)審理之后,確認(rèn)是有冤屈,準(zhǔn)備以守土之責(zé)定為流放結(jié)案,當(dāng)下與章浚商量畢,鐘麟便說起徐正魁的事情來,章浚聞之急道:
“大人萬不可招惹此人,徐正魁劣行惡狀人皆盡之,為何無人處置?須知此人曾是正四品守備,雖說文、武品階不能并論,但說起來比大人的從四品知府還高呢,如要審理,非得中丞之令而不可,而他久隸左大帥部下,大帥才離閩浙,大人要動他,難免落人話柄,就算擒住他,以其省垣勢力,也很難定罪,恐怕最后還是落個不了了之,到時候大人非但得罪人多,反可能使其更為囂張,何況要擒住他談何容易,聽說他以楚軍營制,訓(xùn)練數(shù)百團勇,配備洋槍洋炮,早已有恃無恐,莫說咱們杭州府,就是中丞的巡撫署,全部衙役用上,也未必能戰(zhàn)得過,人家又沒有造反,總不能調(diào)用綠營吧?到時候真要鬧起來,給大人定個激起民變之罪,恐怕要成替罪之羊也?!?p> 鐘麟沉吟片刻道:
“楞香兄所言不錯,但譚某為官一方,豈能坐視豪強惡棍為非作歹,屠戮百姓?譚某平素最恨尸位素餐之輩,如今讓譚某裝聾作啞,豈非豬狗不如?”
說到最后,語氣已是慷慨,章浚知道鐘麟脾氣,也不敢再勸,只能道:
“那大人有什么打算嗎?”
“暫時沒有,故而才與楞香兄商議,以你看來,如果定要除此一害,須得那些條件?”
“這,以在下看來,此事萬難,一來要有馬中丞做主,還要絕對保密,但中丞身邊,人多眼雜,消息一旦泄露,絕無機會拿獲;二來,要對楊藩司以下湘楚軍派系予為防范,最好能取得楊藩之默許,但這是要動彼等利益,亦是萬難也;三者,要擒徐正魁,非得找到合理借口,將其引出老巢,最好孤身一人時才好,而無論任何環(huán)節(jié),一旦有所風(fēng)聲,他必不肯冒險;第四,要搜集他的罪行,至?xí)r要有多人出來指證,使其無可辯駁,但當(dāng)?shù)匕傩帐芷湟丫?,深恐報?fù),未必有人肯干也。其它之事暫未想到,不過這四件,絕沒有哪件容易也?!?p> 鐘麟邊聽邊點頭,心道這章浚果然思慮周密,聽完之后,即漸漸有了主意,當(dāng)下道:
“楞香兄,依你之見,滿足此四項,除掉此患概率能有幾分?”
“倘若果真能行,在下覺得能有七成把握了?!?p> “怎么只有七成?還有什么顧慮?”
“唉,這徐正魁久經(jīng)戰(zhàn)陣,多次死里逃生,必然有其獨到之處,聽說他武藝超群,尋常十來人近不得身,就算是落了單,也未必就奈何的了他?!?p> “原來是這樣,看來此事還需從長計議也?!?p> 正說話間,門外傳報,說是一位姓朱的老友來訪,鐘麟一怔,隨后大喜,忙叫先請進內(nèi)堂,隨之對章浚道:
“哈哈,有了這位老友,那徐正魁就是再厲害,也是手到擒來,這樣,此事眼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譚某請楞香兄專門負(fù)責(zé)密查徐正魁不法行徑之事,務(wù)必要人證、物證俱全,足以定成死罪才可,其余事情,由譚某處置?!?p> 章浚疑惑的看了一眼鐘麟,見其眉宇開朗,目光堅毅,似乎胸有成竹,只好應(yīng)下退出。單說鐘麟,知道來客乃是朱教玉,連忙往內(nèi)堂去,果見朱教玉戴一頂?shù)雇朊保谧肋咃嫴?,兩人相見,諸多感慨,鐘麟探問行止,原來教玉候得玄誠子出關(guān),又考較印證了一番武藝,大有青出于藍(lán)之勢,便要蓄發(fā)出家,玄誠子以為還需在鳳棲觀師兄面前行禮方好,教玉欲回湖南,但是又惦念之前與鐘麟有約,也算順道,便直奔杭州而來。
鐘麟政務(wù)之余,逐一回拜賀客,再有閑暇則陪朱教玉游覽西湖名勝,不覺已有半月,這天章浚密報,徐正魁或許因為平時肆無忌憚,其不法情狀查的頗為順利,已訪出命案七件,并密囑受害者家人指證諸事,鐘麟聽了連聲叫好,章浚詢問其他事項進展,鐘麟不答,只說第二天欲去拜訪徐正魁,看能否將其誆進知府署,章浚急道:
“這半月來調(diào)查,在下深知這徐正魁乃是亡命之徒,所為之事令人發(fā)指,大人怎可以輕易犯險?”
“哈哈,楞香兄不要緊張,在你我看來,這徐正魁乃是大敵,那是因我等知道將要法辦之,然其并不知譚某想法,怎么會輕易加害朝廷命官矣?”
“可大人以什么理由突然去拜訪他呢?”
“哈哈,剛好有一項合適的理由”說著將賀客名錄遞過去,原來,這幾日鐘麟剛好把官階、聲望較高者回拜完,要再拜下去,也該到徐正魁了,“楞香兄說這算不算天意耶?”
“可就算大人能夠成功,可其他事項呢?莫非大人已趁回拜之際溝通了馬中丞與楊藩司?”
“這倒沒有,老兄不是說過,此事需保守嚴(yán)密么,譚某還不想將明日一行變成羊入虎口,對了,楞香兄可以確保此事再無人知耶?”
“大人放心,這半月暗訪,在下從未透露姓名,就連那些受害者家人,也只是答應(yīng)如果有人查辦,愿意出來指認(rèn),其他一無所知也。”
“好,楞香兄這次可是立了大功,事后譚某定會為你請賞?!?p> “大人過獎了,倘真能除掉徐正魁這一惡霸,也是為我杭州百姓除害,在下不過跑跑腿,算不上什么?!?p> 次日一早,鐘麟叫上宋文書,著朱教玉換了師爺裝扮,混在兩名提禮品的隨從中間,一行五人打馬出城而來,這徐正魁住所離杭州城只有三十余里地,走了不到一個時辰已到,通報進去,徐正魁親自迎接出來,只見此人三十四五年紀(jì),一臉濃密的絡(luò)腮胡子,膀大腰圓,孔武有力,臉像卻不憨笨,反倒透著一股桀驁,老遠(yuǎn)就抱著拳行禮道:
“哎呀,怎么敢勞煩譚大人光臨寒舍?有什么差事,大人招呼一聲,小民前去候命就是。”
“哈哈,徐兄如何這般客氣,前番譚某補了這杭州府,老兄一番盛情來賀,本應(yīng)早來回拜,可是你看這杭州城,頭頂上的官多的數(shù)不清,如今才剛拜完一半,拜訪老兄來遲,還望千萬恕罪也?!?p> 徐正魁一聽,臉上已笑開了花,忙指揮下人接了禮物,鐘麟命兩仆役門房休息,又介紹了教玉及宋文書,三人在徐正魁引領(lǐng)下進了宅院,這宅院從外看來并不過顯,在里面走起來,才見宏偉闊大,儼然王公府邸一般。幾人進了大廳,獻上茶來,那宋文書伶牙俐齒,雖不知道知府的本意,卻早就同徐正魁好話講盡,鐘麟微微含笑,也不制止,那徐正魁早被夸得云里霧里一般,不多時,又排上宴來,請了鐘麟上座,叫了自己兄弟徐正杰和一心腹同陪,此人一臉奸詐,名叫張紹林,也是當(dāng)過兵的,一度官至守備,卻因臨陣不力被革職回鄉(xiāng),賓主六人吃起酒來,推杯換盞之間,但聽鐘麟道:
“聽聞徐兄曾在左大帥麾下,譚某與左大帥乃是同鄉(xiāng),也有數(shù)面之緣,如此說來,也算大有淵源矣?!?p> “哈哈,前番小民就聽說譚大人乃是湖湘人杰,還與布政使楊大人交好,心想沒準(zhǔn)會同左大帥相識,現(xiàn)在才知竟是真的,來來來,譚大人,這一杯我們敬左大帥?!?p> “對,左大帥兵臨閩浙,所向披靡,多虧了徐兄、張兄這般人物,如今大帥要揮兵西北,我等雖不能鞍前聽命,但也應(yīng)舉杯遙祈,譚某以為,非連飲三杯不夠也?!?p> “好好好,連飲三杯,痛快……”
朱教玉早就暗暗觀察,知道徐正魁果然有些武藝,那徐正杰與張紹林則是平平,原來鐘麟已悄悄告知欲擒獲此人,今日同來不過是探知一番而已,當(dāng)下心中已經(jīng)把握十足,鐘麟見教玉神色平穩(wěn),心下有數(shù),便數(shù)次三番邀請徐正魁來日到知府署會飲,那徐正魁哪里料到有詐,早把鐘麟當(dāng)成尋常官員,此番正與宋文書聊得火熱,便連連應(yīng)下。幾人吃了一個多時辰,酒足飯飽,鐘麟同徐正魁約定三日后知府署相會,便起身告辭,徐正魁揮了揮手,早有手下呈上一紙,鐘麟看去,是阜康錢莊的五千兩整的銀票,鐘麟連忙推辭,徐正魁則執(zhí)意要送,鐘麟假意高興萬分,對徐正魁連連感謝。徐正魁直將五人送出門外,看著他們上馬,喃喃冷笑道:
“都說是來了個海剛峰(海瑞),我看不過一見錢眼開的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