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廿四年,三十四歲的林則徐奉旨赴云南主考鄉(xiāng)試,路程遙遠(yuǎn),途中與一病老驛馬相伴,便想到自己已經(jīng)作為考官五載,每年多跋涉在路上,雖說為朝廷選拔賢良也是重任,但畢竟難抒輔國安民之志,見馬悲傷,賦長詩兩首,今集數(shù)句,以感林公之志也:
生初豈乏颯爽姿,可憐郵傳長奔馳。
不令鏖戰(zhàn)臨沙場,常年驛路疲風(fēng)霜。
早知局促顛連有一死,恨不突陣沖鋒裹血創(chuàng)。
馬今垂死告圉人,爾之今日吾前身。
嘉慶廿五年,林則徐以江南道御史之職彈劾琦善反遭誣陷,前文已述,次年則徐稱父病辭官而去,意欲學(xué)陶淵明隱居山林,后幸新繼位的道光帝知其賢能,又有座師曹振鏞等人斡旋,圣旨特召問對,重又開啟宦途,濟(jì)世經(jīng)邦,鞠躬盡瘁,終因道光十九年禁煙引發(fā)英人之辱,戰(zhàn)事不利,先于道光廿一年三月十一日降為四品卿,又于五月初十革除余職,發(fā)配新疆伊犁。林則徐于是年五月廿六日啟程西行,因沿途屢遇大雨,又因江蘇巡撫上折請留東河河工效力,耽擱半載有余,道光廿二年攜長子林汝舟復(fù)又西戍,三月至洛陽,月底入潼關(guān),登華山,四月初便到了西安府,陶廷杰聞信,忙攜帶一眾官員及譚鐘麟等前去迎接,此時鐘麟已在陶府又居住了將近一年,平時便在署衙后院讀書,閑暇則同陶公討論政務(wù)詩賦,偶爾亦能出謀劃策,日子也快,這天眾人直迎至灞橋,與前來送別的臨潼知縣一行相遇,寒暄答禮不必多言。
鐘麟素來仰慕林公,此次見到本尊,雖尚未得以搭話,卻早已為之折服,只見此公身軀并不魁梧,面相頗慈,若非一雙眸子如寒光般透射,真不敢想此公竟能于夷人堅(jiān)船利炮之前面不改色,身著一襲淺灰長袍,束青色腰帶,言語雖和,自有一番威嚴(yán),果真不負(fù)盛名。鐘麟暗想,倘若沒有朝廷掣肘,林公及眾將抱必死之心,敗勢未嘗不能有所扭轉(zhuǎn),無奈琦善等朝廷重臣力主議和,反使喪權(quán)辱國,時至今日,已是徒嘆奈何也。
林則徐因楊慶琛與陶廷杰早有書信相約,也不過于客套,同陶公辭別送行人等,往西安而來,一路時疾時緩,至傍晚時分便回到城中,林則徐于道光七年曾任陜西布政使,對長安周邊本即熟悉,遂也無需多加介紹,定下暫住在藩司署客房中。卻說長安各方賢達(dá),聞聽林公過此,皆前來瞻拜,當(dāng)晚洗塵宴請便在陶府,座上除了林則徐父子和陶廷杰外,還有殷秉鏞、朱士達(dá)、劉源灝等幾位在陜官員,陶廷杰硬邀鐘麟陪了末座,各人續(xù)了年庚,陶公又特意給林公父子介紹,卻未料林公竟能知道鐘麟,原來?xiàng)顟c琛早在信中把左宗棠、譚鐘麟、譚繼洵等湖湘年輕俊杰子弟夸了幾回,又因與玄陽道長的交情,更多提及鐘麟,林公自然耳熟能詳,此時鐘麟年甫二十,正是弱冠年華,風(fēng)采神俊,雖尚未取得功名,但已氣度非凡,林公見了也于心中贊嘆。
卻說林公本打算在西安耽擱幾日便行,未曾想?yún)s不幸染了瘧疾,頗為急癥,也是天意如此,因?yàn)榱止挥虚L子汝舟一人伴隨,照料不全,諸人又多公事,陶公便請鐘麟幫忙,鐘麟義不容辭,兼有以前照料父親經(jīng)驗(yàn),煎藥熬湯,親力親為,井井有條,這瘧疾俗稱打擺子,當(dāng)?shù)孛t(yī)開就方子,又說藥中有一味青蒿,用新采青蒿生冷絞汁最好,當(dāng)時正是青蒿采集之時,鐘麟便每日出城,親到野外尋覓來用,直到六月,林公身體已大為好轉(zhuǎn),感念鐘麟殷勤,便時與交流為官行政之道,鐘麟自是大有收獲。
這天早飯之后,林公精神頗佳,由鐘麟攙扶在花園里走了兩圈,方坐下來閑談,聊到朝政,鐘麟自為林公大抱不平,對琦善等作梗者便有些出言不遜:
“卻不知當(dāng)今圣上是否遭受蒙蔽,竟讓此等小人身居高位多年,禍國殃民,真是讓人難解矣!”
“哈哈,文卿勿為外面閑言碎語誤導(dǎo),且不說當(dāng)今圣上勤政愛民,節(jié)儉克己,靜庵(琦善)此人,實(shí)乃良臣,無非與老夫政見不同而已,道光十八年其在直隸總督任上查獲鴉片,可是比老夫所督湖廣兩省更多,只不過其主張馳禁,而老夫主張嚴(yán)禁罷了”。
“那此公何以與英夷簽?zāi)恰洞┍菞l約》,割我香港于狄夷?”
“唉,靜庵或許不忍見我朝子民徒死于英國艦炮之下,想想當(dāng)時,一仗下來,往往綠營死斃數(shù)千,英兵卻只傷亡幾十,根本不是對手,我等只拿肉軀如何抗衡彼等大炮矣,何況定約之事乃是寰樞所議,靜庵亦是無奈為之,還因此擔(dān)了罪名,圣上早已將其撤職查辦,恐怕如今境況,還比不得老夫每到一處,至少免遭各種明叱暗諷矣?!?p> “如此說來是我大清根本無法御辱,反倒此公愛惜民命也?”
“文卿或許尚不知我等與英夷之差距矣!老夫在廣州時,命人輯成各國風(fēng)情見聞之《四洲志》,恰還剩了兩套,晚上讓楓兒(汝州字鏡楓)取來一套,也算作老夫?qū)@段時日照料之回報(bào)矣,待你看完此書,或許能知靜庵之苦心也?!?p> “只是愚侄還是不解,聽陶世叔說世叔早在二十年前就彈劾此公無能……”
“哈哈,彼時也是年輕氣盛,只在翰林院讀書賞墨,根本不知為官在外之艱難,坊間以訛傳訛,流傳如此,真是讓人慚愧矣!”
“如此說來,莫非世叔已后悔與英人開戰(zhàn)耶?”
“后悔?那怎可能,老夫豈是那等朝令夕改、齷齪逡巡之人?老夫與靜庵之爭,其實(shí)不為個人,純是政見之差異矣。文卿不在其山,難以體會,以長遠(yuǎn)來看,靜庵之道雖是護(hù)兵保民,卻不過是為他滿族政權(quán)之穩(wěn)固而已,關(guān)忠節(jié)公(關(guān)天培)、陳忠愍公(陳化成)以及萬千兵將雖因我以身殉國,但若不至此,誰能知道大清已經(jīng)落后夷人幾許耶?世人只把腦袋蒙于鼓中,做千秋盛世之美夢,總難免夢醒矣。夷人之威,勝似虎狼,我等再不覺醒,他日被囫圇吞掉,連骨頭都將難剩!”
林則徐聲音越說越高,臉漲的發(fā)紅,以至氣喘不止,早無平日之慈祥,直嚇得鐘麟心驚肉跳,仿佛林公彈指間,千萬人命已是灰飛煙滅。直到林公情緒漸漸平復(fù),方才囁嚅道:
“原來世叔早知我方難以取勝,依然不做妥協(xié)矣……”
“唉,此事之前,老夫已經(jīng)思量數(shù)載,非是老夫不顧惜生靈,乃是我大清上至天子臣工,下至士紳百姓,皆于沉睡之中,每每掩耳盜鈴,糊弄蒙混,長此以往,已不僅是我大清朝廷之得失,恐怕我華夏一脈之氣數(shù)將盡矣!當(dāng)然,老夫豈能不知,一戰(zhàn)下來,多少人喪命失親,只可惜夷人的炮彈沒有落到老夫頭頂,隨了眾將士而去,但天意既要老夫不死,豈能不盡微薄之力,繼續(xù)吶喊!前番托魏良圖作《海國圖志》,眼下已著手刻板,年底或?qū)⒏惰?,如能廣為流傳,亦算我輩睜眼之開始矣。”
“只是世叔年齡已高,卻要受這邊戍之苦……”
“*******,*******。文卿尚且年輕,將來必能成就一番,老夫也不多言,且將近日這句心得贈之為勉矣?!?p> 說著就去尋筆墨寫下方才之詩來。鐘麟明白林公意思,既然早晚皆有一戰(zhàn),既然總是要流血犧牲,早覺醒自比晚覺醒強(qiáng),只是這覺醒之代價需要如此大好男兒之鮮血,總是讓人不忍,倘使能夠不流血而改革,豈非更好?但是鐘麟也知林公素來愛護(hù)子民,至今仍被江浙一帶的百姓贊為林青天,是以如此決斷,必是萬般無奈之舉,雖旁人未必能夠體察苦心,但真有力挽狂瀾英雄之氣概。至于琦善,看來當(dāng)事者林公并不記恨他對于禁煙以及戰(zhàn)事之干擾,這固因林公心胸之開闊,卻也顯自己并未思考,僅是人云亦云,如此想來,一對政敵皆是為國為民,又先后遭受貶斥,但林公得享美名,琦善卻只有惡聲,確實(shí)也非旁人所能承擔(dān)也。
是晚,林汝舟果然送來一匣,正是《四洲志》,抽出一卷,油墨味道猶存,翻開先是一圖,曰《地球正背面圖》,并未裝訂,乃細(xì)筆勾勒,筆跡甚新,顯是之后所附,鐘麟細(xì)看,大清在其上不及十分之一,外面大小各國不下百數(shù),鐘麟就去看那英國,卻見只有甚小一點(diǎn),也就一個陜西大小,竟能讓大清束手無策,真是不可思議,卻原來自己正如林公所說的沉睡之子民,沉浸于天朝上國之中酣睡,根本不知天外幾何也。再看內(nèi)容,乃是從越南國始,到智利國終,共載四十國之風(fēng)土人情,另外還翻譯數(shù)篇國外評論,看來甚是新奇,讀至深夜竟不能釋手。就如此品讀數(shù)日,方將這生澀之十萬言讀完,讀到書中所言“師夷長技”之思想,鐘麟深以為是,讀到英國的君主立憲和美國的憲政思想,卻是大為不解,求教林公,竟也難以講清,至于書中尤為注重者,則是描述西方各國工商業(yè)及船炮技術(shù),鐘麟一有心得便同林公交流,解了很多困惑,林公則見其聰慧過人,又深懷仁義之心,更加贊許,向汝舟及陶廷杰等夸贊不已。
不覺半月已去,林則徐身體漸已痊愈,忙于啟程西行,幸得連日大雨,咸陽渭河渡口不通,又盤桓了幾日,這林公酷愛圍棋,鐘麟也有些造詣,一老一少就常常切磋,林公善以棋局剖析人生事態(tài),鐘麟亦覺收獲甚多。六月底候得林公次子聰彝、三子拱樞護(hù)送林公夫人家眷趕來,卻因聽聞林公身體有恙,定要隨赴新疆,只是路途中夫人身體也遇不適,況邊陲路艱,女眷不宜勞苦,朝廷又有詞臣(汝舟中道光十八年進(jìn)士,有官職)例不準(zhǔn)請假出關(guān),聰彝妻亦生產(chǎn)在即,但聰彝決然要陪林公,便定下由汝舟陪母親家眷居留長安,賃了一處宅院,又托了陶廷杰、朱士達(dá)等照料不表,六月初五終見雨止,河水始消,便定于次日啟程。
這一晚,陶廷杰等人自又少不得為林公擺酒餞行,因?yàn)槭吳蹇?,又是路途遙遠(yuǎn),各人不敢多飲,說些祝愿之辭,早早散了,反倒林公特又留住鐘麟,一老一少戀戀不舍,鐘麟關(guān)切道:
“越往西行,越是風(fēng)沙荒寥之地,世叔年事已高,大病初愈,這一路上少不得又要受苦……”
“文卿無需擔(dān)心老夫之身體!哈哈,之前雖是大病一場,但是有文卿和楓兒的照料之功,已覺得中氣充盈,謫居正是君恩厚,養(yǎng)拙剛于戍卒宜,就算邊關(guān)艱難,撐個三五年亦不會有甚礙矣?!?p> “世叔性情豁達(dá),深令愚侄感佩,惟愿圣上能體察世叔忠肝義膽,早日恩旨起復(fù)?!?p> “此言甚得吾意,臨別之際,老夫也有寄言,相處此段時日,已知文卿既有才情天賦,又存悲天憫人之懷,他日若無變故,自成棟梁之才,當(dāng)然,古人亦云,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文卿性格剛直,難免多有苦悶,切不可過多傷懷,有損身體,廷元(楊慶琛)師兄說及賢侄與玄陽道長之淵源,每贊道長修為深厚,今后若能多得道長開導(dǎo),自會另有心境矣。”
“多謝楊大人厚愛,道長同愚侄猶如至親,倘若遇到難題,必會求教,請世叔放心?!?p> “老夫雖說身體尚可,但時局艱難,也非毫不憂心,此次西戍,老夫也是暗攜志愿而來,賢侄既已熟讀《四洲志》,定然知道那俄羅斯國,早已覬覦我東北和西北之疆土也,新疆地廣人稀,尚未建省,是以老夫打算整理此處資料,已備將來之需,也不枉負(fù)當(dāng)今圣上知遇之恩?!?p> “世叔心胸確非旁人能及,晚輩真想隨侍世叔身側(cè),以盡微薄之力……”
“非也,你我雖成忘年之交,但絕不可耽擱賢侄功名,過去幾載,賢侄既守制在身,多做游歷自然是好,不過如今令尊仙逝已三年有余,也該好好求取功名矣,科舉雖是大不易,卻是我輩讀書人必經(jīng)之路,只望如賢侄這般才俊早日能替朝廷分憂,替黎民請命矣?!?p> “晚輩謹(jǐn)記,*******……”
“*******,哈哈,文卿自管放心,倘若不出意外,你我定當(dāng)還有相見之日,希望彼時賢侄已功名在身矣?!?p> 次日一早,因林公書籍行李頗多,交代聰彝率車馬轎夫先行,偏晌時分,西安城外早已設(shè)好長宴,自將軍、院、道、司、府以及州、縣、營員三十余人送出郊外,林公一一拜別,汝舟與鐘麟又送到渭河邊,鐘麟執(zhí)意再送,林公勸止,只讓汝舟單送,鐘麟目送眾人登舟啟程,上對岸再次揮手作別,一路向北,入了咸陽縣城,天色漸晚,便回長安城來,汝舟直送至乾州不表。
又?jǐn)?shù)日,鐘麟便向陶廷杰辭行,陶公也知鐘麟去意已決,強(qiáng)留了幾天,自設(shè)家宴送行,又贈了盤纏,叮囑一番,還將先前寫就的“文行忠信”四個大字送與鐘麟,為其雇了腳夫,依依不舍送別而去。
鐘麟遂不再流連,加快腳程,不數(shù)月已趕回湖南,所幸堂上老母及諸兄弟皆盡安好,又拜了岳父,商定吉日,修葺房屋,年底便將新人迎娶進(jìn)門,陳氏自幼隨父讀書,稍長學(xué)習(xí)刺繡女工,知書達(dá)理,賢惠有方,鐘麟自能享受紅袖添香、倩影溫茶之妙趣,轉(zhuǎn)年已是道光廿三年,鐘麟?yún)⒓舆M(jìn)學(xué)試,斬獲第一名,大受考官賞識,薦入州學(xué),次年補(bǔ)授稟膳生,錯過了當(dāng)年恩科,只待三年之后鄉(xiāng)試,鐘麟雖知學(xué)業(yè)不可耽擱,但既已成家,不想坐吃山空,學(xué)了父親,也到石床老家辦起私塾,因無處所,便將村旁蟋藤山一座破敗寺廟收拾做為學(xué)堂,遠(yuǎn)近百姓家有幼子想識字習(xí)書者,因?yàn)楫?dāng)年“九濤先生”之美名,又因鐘麟所取學(xué)錢不多,紛紛前來,一時竟也有模有樣,鐘麟就白天教授生徒,晚上獨(dú)居寺廟讀書,每十日還要到州學(xué)聽講一回,為節(jié)省開支,不舍得雇車乘舟,每次往返都是徒步。
山中無日月,不覺已是道光廿六年,鐘麟早早赴省垣準(zhǔn)備鄉(xiāng)試,這年的主考為浙江人馮培元,考題分別為《論語·先進(jìn)》中的“居則曰:不吾知也”一節(jié);《中庸》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三句;以及《孟子·公孫丑上》昔者竊聞之:子夏、子游、子張皆有圣人之一體等三題,鐘麟雖熟稔八股,卻畢竟年少氣盛,游歷之時不滿百姓困頓,又感于對林則徐、琦善等人的啟迪,以及對民族命運(yùn)之思考,于《中庸》一題甚為激進(jìn),約有出言不遜,不為考官所喜,以致成績不佳,名落孫山之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