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甲還以為聽錯，讓鄔憂再說了一遍，這才知曉事情。來回踱了幾步，便問道：“你覺著這是何意?”
鄔憂搖了搖頭，說道：“我這不是不明其意，才來找你參詳么?！?p> 戌甲想了一會兒，也搖了搖抬頭，說道：“奇了怪了，前時才聽你說過在傷府那邊日子不太好過，卻怎地又給你扣上這般好事?”
鄔憂看著戌甲，問道：“你真覺著這是好事，卻不是什么陷阱之類么？”
戌甲先是一愣，繼而笑了起來，說道：“你區(qū)區(qū)一個山下來的求仙人，值得別人設(shè)下這般陷阱么？”
鄔憂被一言點(diǎn)醒，隨即也略顯尷尬地笑了笑，說道：“因一時覺著太過意想不到，便有些想叉了。你說的極是，真要釣我一個普通尋常的求仙人也犯不著用上這般香餌。只是，我還是想不明白此究竟是何意思？”
戌甲來回踱步，低頭想了一陣子，又問道：“此非陷阱，那必是有人要栽培你。你可想得出可能是何人之意么？”
鄔憂也來回踱步好一陣子，方才答道：“想來不是親近之人。不然，不至于事先一點(diǎn)風(fēng)都不透給我。如此一來，我便是真想不出究竟是何人所為了?！?p> 戌甲抬手示意鄔憂邊走邊聊，走了一陣子，戌甲忽地心中一亮，說道：“按你所說，既然不是親近之人，那與你親近之人相識交好者亦不大可能?！?p> 鄔憂明白戌甲話中意思，接下話來，說道：“如此一來，便是前時無甚瓜葛，今日方才注意到我之人了。這便會是誰呢？”
戌甲猶豫了片刻，還是說道：“眼下雖無證據(jù)，可我覺著八成是先前打壓你之人所為。”
鄔憂眉頭一皺，問道：“你的意思是打壓不成，改為拉攏收買么？”
戌甲卻擺了擺手，說道：“我卻覺著先前打壓你也僅是手段罷了，終究還是想反手拉你過去。想來是有人見你在傷府那邊漸漸沉寂下去，覺著已然消磨去了你那抵抗之志，心思眼下正好施恩收心，這才朝你遞來去上一層的機(jī)會?！?p> 鄔憂閉上雙眼，過了一會兒，又緩緩睜開雙眼，輕聲問道：“這便算是在抬舉我么？”
戌甲嗯了一聲，答道：“應(yīng)是有那意思，卻還算不得。得哪天當(dāng)面下跪臣服了，才會真正伸手抬舉你一把?！?p> 戌甲看向鄔憂，輕聲問道：“覺著心中不甘么？”
鄔憂卻笑了笑，看向戌甲，反問道：“你便喜歡被人抬舉么？”
二人相視大笑幾聲，繼而，又沉默下去。鄔憂抬頭看了看遠(yuǎn)方，又問道：“縱然真是如你所料，可我自認(rèn)并無甚過人之處，卻為何要拉抬于我？”
戌甲認(rèn)真想了想，并未答話，卻問道：“除你之外，可還聽說有人得了機(jī)會么？”
鄔憂一拍手，立刻答道：“若非你這一提，我倒還真忽略了。確是先聽說了有幾人，而后，我才被問了話?！?p> 戌甲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這便有人在撒餌料罷了。接了這次機(jī)會，便是露頭冒泡。到時，自會有人看準(zhǔn)了下鉤?！?p> 鄔憂卻笑了笑，說道：“你話說有人下鉤，卻是意指愿者上鉤?！?p> 戌甲也笑了笑，說道：“倘是自己不愿，那任憑如何也釣不起來。只是人人皆有心愿，故而，只要被摸準(zhǔn)了心思，人人都釣得起來?！?p> 斂起笑容，鄔憂再問道：“那若是我接了這機(jī)會，日后卻不受那抬舉。彼時，會如何？”
戌甲抬頭想了想，答道：“不會如何?！?p> 見鄔憂面露不解之色，戌甲便說道：“既能拉你上去，便自有手段打發(fā)你回來。不過，你好歹是內(nèi)名冊上的人，眼下算是稍有些分量。只要沒犯了太歲，便是不接那抬舉，也不至于遭人如何迫害，多不過是要受些顏面上的委屈罷了?！?p> 聽完戌甲這一番說法，鄔憂思忖片刻，問道：“你也上了內(nèi)名冊，會有人抬舉你么？”
戌甲笑了笑，反問道：“換作是你，愿意抬舉我么？”
鄔憂先是不解，想了一陣子，漸漸明白過來，也笑了笑，答道：“似你這般不聽話的，換做是我，也必定不愿抬舉?！?p> 戌甲跟著笑了笑，卻又輕輕一聲嘆息，說道：“其實(shí)，跟你這么一聊，倒是讓我明白過來。早前，便已有過人想抬舉我?！?p> 鄔憂想了想，問道：“可是指驚府那邊一直由著你在差事上我行我素么？”
戌甲看向鄔憂，說道：“不是么？若以旁人眼光來看，似我那般作為其實(shí)已相當(dāng)過分?？筛墒麻L卻由著我多時，甚至還曾幾次出言勸我。便是這次將我晾起，亦未對我惡言相向。這不是背后有人授意，又會是什么？”
鄔憂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倒也是。那如今將你晾起，便是不愿再抬舉你了么？”
戌甲搖了搖頭，說道：“我連究竟是何人要抬舉自己都不知，又如何猜得出？只是，不抬舉興許倒是好事，免得無端惹上些事?！?p> 一陣沉默，鄔憂開口問道：“戌甲，我有些不解了。聽你方才語氣，似已非僅僅不喜抬舉，而是頗有些厭惡之意，這究竟是為何？”
被如此一問，戌甲倒是不及回答。想了一陣子，也未想清楚，只得答道：“若是真有別意，那與其說是厭惡，倒不如說是懼怕。”
鄔憂眉頭一皺，問道：“懼怕？懼怕什么？你怎地會生出這般心思？”
戌甲嘆了口氣，擺了擺手，說道：“我也不知幾時生出的這般心思。只是，覺著一朝真要受了抬舉，那必定是要拿出什么東西去換。縱是父母之恩，尚須以孝順之情去換。何況他人之力，又豈會平白無故借與用之？”
鄔憂長噓一口氣，有些無奈地?fù)u了搖頭，說道：“聽你這么一說，倒是令我也生出了幾分畏懼。要不然，我便推了這機(jī)會？”
戌甲趕緊擺手，說道：“我也只是這么一說，亦無甚真憑實(shí)據(jù)，皆是些猜測。能去上面一層學(xué)堂修練，終究是難得。縱然，日后真被打發(fā)回來了，好歹也能漲些見識，莫要錯過機(jī)會。再說了，依著我那大師伯的心思，你若真推了機(jī)會不去，到時如何面對于他？”
戌甲一番話確是有理，鄔憂想了想，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此刻，忽地察覺到什么，鄔憂又問道：“平日里一直都喊什么你師傅，怎地今天卻改了稱呼，喚作大師伯這般親熱了？”
聽鄔憂這般調(diào)侃，戌甲卻并未笑起來，只淡淡地答道：“你來之前，與師叔談心，聽師叔說起過些事。”
鄔憂一拍戌甲肩膀，微笑著問道：“既如此，那以后當(dāng)著你的面，我也改口稱你師傅為師叔如何？”
戌甲這才又笑了起來，說道：“那自然是好。只是，要提防著點(diǎn)，莫讓我?guī)煾德犚娏?。雖說我愈發(fā)覺著他心里未必真對大師伯有多么怨恨，可畢竟還未改口，我這做徒弟的也不好拂了他面子?！?p> 鄔憂笑了笑，連說了幾個是。抬頭看著不遠(yuǎn)處的湖面，沉默了片刻，說道：“戌甲，還記得么？當(dāng)初身在靈封谷之時，你曾嘆身不由己，一頁命令便可定了自己生死。如今回了山，卻還是那般感受?！?p> 戌甲看了鄔憂一眼，知其還有話說，便沒有開口說話，只安靜聽著。鄔憂盯著湖面又看了一會兒，接著說道：“以前，總覺著修練辛苦，求仙登仙實(shí)在萬分困難。世間之事，再難也莫能難過于此。認(rèn)為這世間之所以登仙者寥寥無幾，乃是因能沉得下性子，耐得住這份辛苦困難者極少之故?？缮仙街螅瑓s漸漸地覺著不全是那么一回事?！?p> 說到這里，鄔憂又看向戌甲。走到鄔憂身邊坐下，戌甲閉了閉眼，埋頭想了想，說道：“當(dāng)然不全是那么一回事。若想成仙，自然必須辛苦修練。可僅僅于此，卻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登仙之難，難在修練辛苦，卻非只在修練辛苦，還有比之更難者?！?p> 鄔憂接過話來，說道：“譬如天賦難追，只能眼看著有人一騎絕塵，遠(yuǎn)遠(yuǎn)而去?！?p> 戌甲又接過話來，說道：“遠(yuǎn)不止天賦這一難。不然，似我?guī)煾?、昶清師傅乃至大師伯那般人物為何皆不能于仙途之上更進(jìn)一步？只因除了天賦及努力之外，還須出身乃至氣運(yùn)襄助才行。而有此二者襄助，方才好克服最難之難?！?p> 鄔憂此時也已坐下，接過話來，問道：“這最難之難你可是意指如何立身于山上么？”
戌甲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是啊。唯能安然立身于山上，方可得各處助力以供其靜心修練，且遇事不必親身犯險以至中途夭折。如昶清那般便是不得助力，至于中途夭折者，你我在靈封谷內(nèi)更是見得多。再說遠(yuǎn)些，我混跡于山下之時，也曾四處留意過。說老實(shí)話，論天賦及努力的話，僅我見過之人中，強(qiáng)于你我的便不在少數(shù)。倘是只論此二者的話，那當(dāng)年上山的機(jī)會也輪不到你我二人。可終究還是落到了你我頭上，為何？”
鄔憂自然明白戌甲話中意思，說道：“只因你我雖非出身富貴人家，到底是自小衣食無憂，可專心練功而不必他顧。且家中尚請得起師傅指點(diǎn)一二，不必自行摸索，少走彎路，省了精力不說，還不至走火傷身。再者，居于鄉(xiāng)里家中，無病無災(zāi)，可平安長大成人。如此安然立身于山下，方得了上山的機(jī)會?！?p> 伸了伸腰，便往地上一躺，戌甲望著天，徐徐說道：“其實(shí)，仙凡之別無非就是身上那點(diǎn)靈氣罷了。除了那點(diǎn)靈氣，仙會的東西凡也能學(xué)，凡身上的毛病仙也是一樣不落。所以啊，山上雖稱是仙境，可其間的各樣糟心齷齪之事卻是一點(diǎn)也不少。似你我這般的上山之后，再無家中庇護(hù)照料，須為諸事分神操心，一遇靈封谷那般差事則更有喪命之虞。再以山下所見作比，怎會不感嘆其難？”
鄔憂也躺下，頭枕于雙臂，眼望上天，說道：“在學(xué)堂那么些年里，一直都覺著自己上了山便是山上人?？勺詮撵`封谷回來之后，雖身居山上，卻時常覺著自己好似外人一般。”
戌甲一聽，笑了笑，說道：“你還不是自己人，便自然是外人?！?p> 鄔憂嘆了一口氣，問道：“那我接過這次機(jī)會，日后再受了抬舉，便算是自己人了么？”
戌甲輕輕搖頭，答道：“那得看你是否真心愿意受了抬舉。若不是真心，那便是周圍人皆言你是自己人，你卻還是覺著自己是外人?！?p> 鄔憂沉默片刻，又問道：“我眼下不愿，那日后會否愿意？”
戌甲又搖了搖頭，答道：“不知。風(fēng)吹日曬雨淋之下，時日一久，連頑石尚且會變樣，何況人乎？莫說我無法料定日后你會否愿意，縱是于我自己到時如何亦不敢斷言?！?p> 話至此處，二人不約而同地坐起身子來，直直地望向湖面。戌甲伸手握住膝蓋，微弓著身子，眼神漸有些迷離。聽鄔憂問道：“在想什么？”
戌甲稍稍收回思緒，答道：“你我雖上山已有些年月，卻好似只在這湖邊來回打轉(zhuǎn)一般。說是見著眼前的湖光景色，然湖面之下究竟如何卻是半點(diǎn)說不出。倘若你接了這次機(jī)會，便是一腳踏入這湖水之中，如此方能真切感觸到湖面之下究竟如何?！?p> 說完，戌甲又后仰躺倒在地，長吁一口氣，說道：“光想著站在湖邊不濕腳，又怎能成自己人？”
轉(zhuǎn)頭看向鄔憂，戌甲笑了笑，調(diào)侃道：“要不然你先一步踩進(jìn)去試試水深，我跟在你身后下水，如何？”
鄔憂也笑了笑，看向戌甲，說道：“就怕我一個不小心，踏進(jìn)湖底深坑，倒將自個兒給淹死了?！?p> 戌甲嗖地一下又坐起身來，笑著說道：“不怕。有我跟在身后，見著你淹水，自會伸手拉你一把。況且，在水里久了，興許到時你也泡出了水性，便是真的淹水，撲騰兩下也能浮起來。”
鄔憂也重新坐起身，雙手一拍膝蓋，搖頭笑道：“自來淹死最多的是兩種人，一種是會水的，一種是救人的。到時，怕不是我倆得一塊兒淹死。況且，水性這東西是天生的，泡能泡出多少來？真要一腳踩深了，泡出來的那點(diǎn)水性救不了性命。所以，你若見著我淹水，也不要想著伸手去拉，立即轉(zhuǎn)身上岸，免得自己搭進(jìn)去性命?！?p> 戌甲白了鄔憂一眼，反問道：“若是見著我淹水了，讓你轉(zhuǎn)身就走，你肯么？”
言盡于此，二人便互相盯著看?？戳撕靡魂囎樱龅匾积R大笑起來。又笑過一陣子，二人再次躺倒在地，齊齊望著天。鄔憂陡生感觸，嘆道：“想來也就尚坐在湖邊之時還能開懷大笑一番，真下了水就不知再笑不笑得出了。”
戌甲嗯了一聲，說道：“是啊，再就不知笑不笑得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