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小船兒手足無措的時候，戲班子的苦旦唱著悲哀的調(diào)子從小船兒邊上經(jīng)過，一時間她恍了神，隱隱感覺奶奶牽著自己的手，帶著她往戲臺子走去，“奶奶?！?p> 一時間，小船兒便記不得什么囑咐，什么打點(diǎn)了，只憑著記憶知道在哪兒跪下便跪下了。
都說窮在鬧市無人知，小船兒家里清貧，平時鮮少有親戚走動，家里也不愛來客人，畢竟人來了總得招呼，窮人家的門檻經(jīng)不起踏。
可是小船兒的奶奶在村子里的輩分高，人歿了總得來吊唁，于是那些從未見過的遠(yuǎn)房親戚也都來了，還好老人家冷清了一輩子，死時倒是熱鬧了起來。
可是這送葬的長隊(duì)卻累壞了小船兒，她總得在隊(duì)伍沒來之前提前跪在橋頭，又得在隊(duì)伍走完時才能站起來，在雨里一跑一跪，小船兒上氣不接下氣，到了最后一個橋頭時，雨越發(fā)大了，小船兒的膝蓋浸在積水里，這么大的雨，她連件蓑衣都沒有，只在冷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也就在那一刻，阿母喚了小船兒一聲，她指著小船兒腰間，小船兒一摸方才想到，剛剛自己都沒有壓紙錢，腰間還系著一大疊金箔紙錢，這時她也顧不得那么多，便把所有的紙錢都壓在那兒，看著眾親戚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小船兒一咬牙終于把長輩教的那幾句話念全了，“土地公爺爺，請您扶我奶奶過橋，這點(diǎn)過橋費(fèi)請您收好?！?p> 風(fēng)驟起，吹散了烏云，眾人嘖嘖稱奇，今兒的天一日三變，關(guān)鍵時候晴空萬里，實(shí)在是不常見，小船兒自個兒也懵了，她兀自猜測：莫不是心誠則靈，土地公爺爺聽到我的呼喚了，既然如此……那可不可以讓我再見奶奶一面呢？她走得太匆忙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遺言……唉……我在想什么呢？奶奶走得安詳，就應(yīng)該讓她了無牽掛的走了……我為什么……
小船兒心里想著許多事情，直到阿母過來將自己扶起，才回過神來。
阿母望著女兒灰蒙蒙打不起精神來的眼睛，關(guān)切地問道：“眼睛是不是被熏到了，都說燒腳底紙的時候，要閉著眼睛燒?！?p> “我沒事?！毙〈瑑喝嗔巳嘌劬Γ@幾日下來她著實(shí)是累了，今天又是強(qiáng)打著精神，眼睛才這么疲倦，“睡一覺就好了！”
雖說這雨是停了，但濕漉漉的地上仍透著寒氣，阿母聽見小船兒微咳的聲音，便勸她停下來休息，阿母自然是關(guān)心小船兒的，可旁人不這么想，幾個遠(yuǎn)房親戚聽見小船兒與阿母的對話，便諷著說：“我這姑姑真是命苦，孫女跪不了幾步就病了，真是嬌貴，我們這些侄子大老遠(yuǎn)跑過來，莫不是我們沒淋雨嗎？”
阿母忙著解釋說：“小船兒底子差，容易受寒，她奶奶疼她，一向舍不得她遭罪。”
只見一位不怎么見面的阿婆站了出來，“我這老姐姐嫁到你們家這么多年，現(xiàn)在人沒了，連個跪送的孫女都沒有，這怎么行呢？”
眼看著爭執(zhí)越來越大，此刻這兒已經(jīng)圍成一團(tuán)，小船兒不忍阿母被針對，便主動說：“阿母，我撐得住?！?p> 小船兒的父親原在前頭拿著經(jīng)幡，見后頭鬧成了一團(tuán)，就過來打聽緣由。
“你看你們家真是越發(fā)沒規(guī)矩了，親孫女都不跪送，不幫忙打點(diǎn)土地公爺爺?shù)倪^橋費(fèi)，這不是讓我姑姑走得不安生嗎？”
小船兒雖然口舌笨，可還是忍不住解釋，“我阿母又沒說不讓我跪送，她只是想讓我歇一歇?！?p> “剛剛就偷懶了好幾次，這剛送到村口就要歇，難怪我剛剛天下那么大的雨，那是老天替我老姐姐不值??！”
小船兒極少見到這兩位，早些年便聽說奶奶與娘家的人不和，有些人早就斷了聯(lián)系了，如今見著兩位借題發(fā)揮，心里老大的不舒服，可是又沒轍。父親聞言面帶怒色，小船兒原本以為父親會護(hù)著自己與阿母，對方只是不大來往的親戚，自己可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可不曾想父親轉(zhuǎn)頭就罵了阿母，“你說話就不能看看場合嗎？我阿母的葬禮你也鬧，你沒臉面，我們還要臉面呢？”
這場鬧劇最終以父親的怒吼，阿母的沉默結(jié)束了，過程中小船兒好像個絕望的幸存者，幸運(yùn)的躲過了所有的指責(zé)，可是所有的痛苦似乎都是小船兒引起的，類似的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了許多次了，小船兒心頭一沉，恍惚間竟覺得自己還不如隨奶奶去了，反正她活著也沒多大意義！
接下來的路，小船兒不敢懈怠，不知是不是心里的作用，小船兒一路上眩暈得厲害，也慢慢瞧不見眼前的路，可是她總感覺有人扶著，步子不知不覺變得輕快了，到了后面她甚至都能閉著眼睛走路、下跪、壓紙、念詞……
“好冷??！”扶著她的手確實(shí)是有些涼，可是又那么熟悉，她已然分不清這是現(xiàn)實(shí)還是虛幻，可在心里已經(jīng)有了想法，覺得是奶奶扶著自己，于是她更不敢睜開眼睛了，倒不是怕奶奶的魂魄，而是擔(dān)心一睜開眼睛，奶奶就消失了！
小船兒甚至能閉著眼睛感覺到前面有位老者正拄著拐杖慢慢領(lǐng)路，送葬隊(duì)伍的喧鬧聲漸行漸遠(yuǎn)，地上的路越來越平坦，一陣絕美異常的鬼樂傳來，不知怎么了小船兒在這森森詭譎的氣氛里，感到格外的平靜。
可是這只扶著她的手慢慢有了溫度，小船兒睜眼一看，才知是阿母扶了自己一路，也陪著自己跪了一路，看著阿母慈愛的笑容，小船兒沒在多想。
亂世之中，親人的離去的悲傷持續(xù)不了多久，畢竟活著的人才重要，沒多久小船兒就陪著阿母釀米酒，給船廠的父親送飯送酒，日子與從前一般，唯有經(jīng)過奶奶的房間，才想到奶奶的離世。
得空時，她也會去奶奶的屋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回憶著奶奶在時的一切。
可是，很快這件屋子就變了模樣，一些不常用的雜物都被送到了這里來。看著阿母搬了腌酸菜的缸子過來，小船兒終于是忍不住了，說：“你們難道不想奶奶嗎？”
阿母說：“總不能人死了還占了個屋。”
小船兒賭氣說道：“總得留個念想吧！你百年之后，也不想被忘了吧！”
阿母一邊將缸挪到邊上，一邊說：“我這輩子有啥好念想的，你呢就在我活著的時候好好孝順我，死了以后就當(dāng)我不存在，別給我祭拜，也別求我保佑，我沒這么大本事?！?p> “那村里人不得一口一個唾沫淹死我??！”小船兒撒嬌的坐在了奶奶的床上，嘻嘻的笑著。
“哈哈哈……”阿母也忍不住的笑了，日子雖苦，可這對母女說笑時，也是歡快無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