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南會安,一行人正行在橋上。拱橋橫跨河上,整個橋體罩于回廊之內,橋頭有碑,上面盡書日文。沿河觀去,無數(shù)小船穿行其間,河畔屋舍層層疊疊,沿河東望,甚至依稀能看到海船落帆后顯出的高高桅桿。
這行人幾乎都是明人面孔,身著網(wǎng)巾布袍。十來個挑著扁擔的壯漢分成兩列,將四個人夾在中間,除了一個深目隆鼻的葡人神父,再無什么特別。但是若是有心人看來,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扁擔上包著鐵尖。
不錯,那當中四人正是陳良、陳恭,順德佬外加陸若漢,兩旁挑著鐵尖扁擔的就是洪門鄉(xiāng)勇了。乘坐洪門號的他們足足比大船隊早了一天到達會安,在艚司領過允許交易的木牌后,便進入了會安城。清人大汕所云:“大越國會安府者,百粵千川舟楫往來之古驛,五湖八閩貨商絡繹之通衢。”
陳良撫摸著廊橋,感受著指尖劃過的歷史,現(xiàn)在它還沒被賜名為來遠橋,想想后世這里供奉的真武大帝,如果讓這些還活著的建橋者得知,真不知會氣成什么模樣。
才剛下橋,街角處就拐出了三個梳著月代頭的倭人,直愣愣地橫在了眾人身前。陳良看著三人面色不善,心中暗笑,自己猜到可能會受到倭人的刁難,但是這也太快了點吧。
當先一個番頭上前鞠了一躬,便用生硬的漢語說道:
“你們的,一定是明國的商人吧,我可以看下你們的貨物嗎?”
此時扮作小商人的陳良,滿面為難地走上前去,拱了拱手道:“各位煩請借過,貨物皆為客人預訂,實在不便與你等相看。”
“呵呵,明國人,第一次來會安吧。”番頭直起了腰,很不禮貌地用眼睛仰視陳良(身高限制),冷笑道:“我現(xiàn)在希望教給你一個道理:在會安,你永遠不要拒絕一個日本人?!?p> 話音未落,那番頭突然上前一步,狠狠地拽掉了筐上的布簾,剛想繼續(xù)講道理的他,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只見他猛地向后一跳,嘴里嗚嗚哇哇地喊了起來。
陳良一邊憤怒地盯著那個番頭,一邊趕緊用框簾把白花花的生絲蓋上,但是顯然身邊的倭人已經(jīng)被番頭的喊聲給吸引過來了。
由于會安在一月份才會迎來東北季風,所以此時是沒有中國商人到此交易的。而在東南亞和馬尼拉兜售完貨物的朱印船隊,則要依靠最后的西風返回日本,在作為中轉站的會安在11月生絲貴如黃金。
“爾等怎生這般無理,你可知我等在海上歷次千難萬險才將20擔生絲運至此處,若是曬傷了絲,你們幾個倭人可吃罪的起。”陳良碎碎念如三嬸一般,和陳恭、順德佬反復確認筐蓋被遮得嚴嚴實實才肯罷休,陳恭甚至覺得站在眼前的不是陳良,明明就是三叔,還是沒發(fā)達的三叔!
那個叫彌次郎的番頭此時也冷靜下來了,面前的明人雖然都又高又壯,但是卻沒有水手長時間風吹日曬的臉,估計是中國最多的農(nóng)民。領頭的商人看起來還有點書卷氣,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在會安從來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彌次郎心中盤算過后,又看著身邊聚攏起七八個日本商人,更加挺直了自己嬌小的腰板,將自己的下巴調整到45度,趾高氣揚地說道:“把這些生絲運去日本町吧,那里的商人才是慷慨大方的?!?p> “我說過這些貨是客人預訂的,恕在下不能從命。”陳良不耐煩地抱了一下拳,轉身就要招呼身邊的伙計起行,好像對面前的這個傲嬌倭人熟視無睹一般。
“八嘎!我說過在會安,你不應該拒絕日本人,而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拒絕了兩次!”彌次郎感覺受到了深深的侮辱,這是在會安,一個住著五百浪人的城市,哪個明商見了他們不低頭頷首。武士的榮耀絕對不容玷污,彌次郎一邊狂喊,一邊在背后比出一個剪刀手。下一秒,三個倭人齊齊拔出了戰(zhàn)刀。
“我現(xiàn)在以最大的誠意請你們去找日本商人交易,你們明人有句話叫事不過三,我不想第三次遭到拒絕?!比齻€人都把武士刀拼命地舉在身前,這可是三倍的誠意啊,彌次郎相信,對方一定會被自己感動的。你看那些會安的明商,現(xiàn)在就被日本町300多把誠意感動的躲在家里閉門思過呢。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爾等當街調戲——搶劫良家商人,這會安還有王法嗎?”陳良仿佛出離了憤怒,把身子緊緊縮在陳恭寬闊的肩膀后面,不住地揮動著自己的小拳頭??吹弥車寥瞬粩噙有?,在會安講王法?這是哪里送這么一個書呆子來會安,他爸爸是有多恨他。
幾個帶著斗笠,穿著當?shù)靥赜械膶捫湔聰[過膝“唐衣”的廣南兵丁埋伏在街角。帶隊軍官長嘆一聲,哎,待會又要扛著尸體往海里扔了。王法?這會安的王法就是那群倭人啊。初來的時候個個恭順,點頭哈腰,還送了一個女人給自己做妾。結果沒過兩年,這會安就變成了倭人的天下,連那個小妾使喚自己都跟對奴婢一樣??烧l讓阮主貪圖人家的銀子呢,事事都對倭人妥協(xié),連該艚都給了日本人。
面對手下目光里的疑惑和焦急,那軍官灑脫地聳肩攤手,示意這趟渾水可不是他們能攪和得起的,還是積蓄好力量給那幫明人收尸吧。兵丁們都非常善解人意,紛紛表示點頭同意,這樣的場面在過去兩年他們見的太多了。
“王法?會安的王法沒有寫在書里,而是在武士手中的刀劍里。少年,雖然你已經(jīng)看到了人生的盡頭,不過你應該感到榮幸,至少在最后時刻……”手握“誠意”的彌次郎覺得,既然對方會用生絲彌補他的過錯,就該讓對面少年領略到武士的奧義,可惜他還沒說完,就覺得眼前一黑,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倒下的彌次郎身前,正是手握鐵尖扁擔的陳恭。倭人拔刀時,他便從伙伴手中接過了扁擔,在來會安的船上,陳恭一直跟那兩位“會安倭人客商”切磋武藝,直到可以輕松將他們擊敗,才扔到海里讓他們魂歸故里。這時有了實戰(zhàn)機會,在灣仔殺出了性子的陳恭早就想一試身手,可惜那個番頭一直嘮嘮叨叨,惹得陳恭直接一棒下去,心中不由得感慨:“世界安靜了!”
身后的兩名倭人看見剛才牛逼到光芒四射的老大,就這么被一根扁擔給打倒在地,愣是反應了一秒鐘。明國人不講武德,偷襲我們正在念詩的彌次郎閣下,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們雙手緊握太刀,口中咿咿呀呀大喊,腳下更是一往無前,面對著十倍于己的敵人發(fā)起了決死沖擊。
至于結果,當然是被十幾個洪門士兵痛打了,他們用得確實是扁擔,但這扁擔頭鐵啊,不但頭鐵,它還有尖,于是兩個可憐的年輕武士就被洪門眾用扁擔戳啊戳啊的,最后就給戳死了。
此時有點清醒的彌次郎,感覺有人走到了自己的身旁,他蹲下來輕輕地對他說:“無論在哪,都不要得罪明人,一次都不能哦!”
亦木1987
在這里想補充兩個問題:第一個是朱印船貿易時間問題,大多數(shù)材料都指出朱印船一般依靠東北季風,在新年后出發(fā)。但是無論澳門朱印船事件還是1633 年荷蘭總督布爾維爾書信中都提到朱印船的貿易時間為11月,筆者在這里為劇情采用了后種說法。第二個這里并沒有丑化會安日僑,越南人潘嘉著的《越南手工業(yè)發(fā)展史初稿》中就提到過:1636 年的某一天,有一個日僑頭目集合了 40 多名日本人,“追尋一個荷蘭船主,恐嚇和要挾荷蘭人,只許和他們打交道” 最后感謝大家的支持,昨天今天兩天的時間,終于使妻子避免了一場法律糾紛,希望這回能徹底安心更書了,一日兩更,我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