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季節(jié)里初秋和夏末是最曖昧不清的，所以只有當(dāng)秋風(fēng)瑟瑟吹起，秋葉枯黃落下，還有媽媽開始嘮叨你該穿毛衣的時候你才會猛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深秋了。就像歌里唱的那樣，夏天總會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而過去的這個夏天發(fā)生了太多太多事，有人從相遇相識再到相離，有的人則變成了“狗”。但有些事看起來也沒有發(fā)生變化，比如小蝶，她依然臟兮兮，依然沉默，依然固執(zhí)的在本子上寫著她的“蝶文”，只是她的身上肉眼可見的多了一些傷痕。張小諾看到了，但卻并不能施予援手，有些苦難是注定要自己承受的，他開始有些理解為什么小蝶那天不幫自己了。
這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課間，人們正百無聊賴的干著自己的事情，突然一陣快活的叫嚷聲將教室這個平靜的湖面打破，“大家看，大家看啊，咱們班的蝶仙兒寫詩了嗨！”一張紙片像落葉一般在空中傳來傳去。
“我看看，我看看”同學(xué)們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睜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稀奇事物。張小諾的心一沉，猛然記起他曾經(jīng)鼓勵小蝶不用蝶文而用大家能看懂的語言寫詩。
“為什么這世間有這么多的苦難，為什么苦難像惡龍一般將我纏繞？”一個干瘦的男生用雞爪一樣的手捏著那張紙搖頭晃腦的念道，“是啊，你說這是為甚么呢？”他夸張地模仿著蔡明在某個小品里的臺詞，班里爆發(fā)出一陣?yán)坐Q般的大笑。
“快還給我，你們這幫該死的！”小蝶黝黑的臉變得通紅，她尖利的叫著，但卻被笑聲壓了下去。小蝶左突右沖，就在馬上快搶到這張紙的時候，一個陽光帥氣的男生卻搶先一步拿到，他又開始念了起來“啊生活，你從不曾對我賜予什么，只會從我的身上剝奪……寫的還不錯嘛，哈哈?！?p> “小蝶，咱班學(xué)習(xí)最好的劉軒都夸你寫的好了，你不該高興嗎”人群里不知是誰喊道。
小蝶的眼睛開始變成赤紅，她發(fā)瘋似的號叫著，將桌上擺著的一切物品，書、文具，本子、甚至?xí)枷蛲馊映鰜恚莺菰蚁蛑車乃腥?。但是班級朗誦會仍然沒有停止?！凹m結(jié)，纏繞，噩夢，當(dāng)唯一的光熄滅時，歡樂能否來臨？”
“不對吧，這句是抄的歌詞。小心有人告你侵犯版權(quán)！”人群又一陣哄笑。小蝶已經(jīng)所有的東西都丟完了，而紙片飄飄蕩蕩，落到了張小諾的手里。
大家屏住呼吸，嬉笑的看著，等待張小諾念出下一段有趣的句子。小蝶也停下了尖叫和瘋狂，就那樣睜大了滿含淚水的眼睛，靜靜的看著張小諾。時間仿佛靜止了兩秒，又仿佛靜止了兩個世紀(jì)，天地萬物都在停下來等待他做出決定?？墒菑埿≈Z還是沒有勇氣，他也想過把這張紙撕掉，也想把他還給小蝶，可是他做不到，他不想打破和班里人好不容易用當(dāng)狗的代價換來的脆弱的友誼。但是同時，他也不忍心在小蝶傷痕累累的身上再次撕下一塊血淋淋的肉，因為他知道，這些文字是她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次向世界打開的大門，可是現(xiàn)在卻被摧毀了。
“我看不清，字寫的有點丑，還是你念吧”，張小諾像甩一個燙手山芋一樣，隨手將紙片給了同桌周曼。再也不顧及什么“三八線”，周曼開心的接下那張紙，像接到一個圣誕節(jié)禮物，然后她清清嗓子準(zhǔn)備念下去，卻突然呆住了，因為她看到一個可怕的事情。她看到王小蝶的眼睛已經(jīng)變作灰暗，她跌跌撞撞地朝李曼走來，木然地摧毀著所有經(jīng)過的一切，課桌被推倒，椅子被推倒，然后下一張桌子，下一個椅子，仿佛她已經(jīng)不再試圖搶回那張紙片，她只是想摧毀，摧毀這個地獄般的世界。
“干什么呢？”異常的嘈雜，終于引起了班主任白老師的注意，而當(dāng)她進屋的時候小蝶并沒有停止的意思，仍然在固執(zhí)的前進。
“王小蝶，你發(fā)什么瘋呢？不想學(xué)滾出去！”白老師看著眼前的瘋狂一幕，歇斯底里的喊道。
小蝶冷冷的看了老師一眼，并沒有說話，她輕輕走到周曼面前，從呆住的小女生手里拿過那張飽經(jīng)摧殘的紙，一點一點揉成一團，然后在所有人驚愕的眼神中，將它吞了下去。她一邊咀嚼，一邊看著所有人，看著周曼，看著張小諾，看著白老師，然后她就這樣走出了教室，什么都沒有帶，又好像什么都帶走了。
同學(xué)們看著一地的狼藉，仿佛從一場夢中醒來，他們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不明白為什么只是念一首詩會造成這樣的后果。人類總是后知后覺的，可是當(dāng)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成年以后的他們也許會忘記這樣一件小事，但是有些人永遠不會忘記。
這天以后小蝶就沒有來上課，張小諾幾次想去家里找到小蝶向她道歉，可是總是吃閉門羹。這次終于有人開門了，是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衣服的破舊程度比小蝶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眼睛一大一小，臉上有一道疤痕從眼角一直到耳朵，還有一塊不知道是怎么造成的淤青，顯得格外猙獰可怕?！澳闶钦l，跟我家那傻丫頭什么關(guān)系，怎么天天來，是她相好嗎？”他咧開滿口黑色的牙齒的嘴笑著說，噴出一股難聞的酒氣。“不是，叔叔。我是小蝶同學(xué)，我來問問小蝶怎么不來上學(xué)”小諾有禮貌的說。
“奧，小蝶，你還去上學(xué)嗎？”，他朝里面喊道。
“我不認識他，讓他立刻給我滾！“里面?zhèn)鱽硇〉穆曇?。男人聳聳肩“你作證哈，不是我不讓他上學(xué)的哈，你走吧，別來煩我們家了”接著哐啷一聲關(guān)上了生銹的大鐵門?！睆埿≈Z呆呆地站了一會，隱約可以聽到里面爭吵的聲音，“上他媽什么學(xué)，我早就說過上學(xué)沒用，不上也好，給老子打工去，你那死鬼媽媽留下你是吃干飯的嗎？”
“哭，再哭老子打不死你！”
小諾不想再聽下去，默默退了回去。
一直到這個秋天都快結(jié)束的時候，張小諾才又見到了小蝶。是在一個周末，小蝶主動來小諾家找的他。
只是這次很不一樣，因為小蝶很“干凈”，她的身上臉上不再有污垢，雖然仍舊有些疤痕，但足可以讓人看出這是一個十六歲少女的臉，她的頭發(fā)剛剛洗過，散發(fā)出張小諾夢中聞到過的洗發(fā)水的香味。她穿了一件粉色的毛衣和藍色的牛仔褲，雖然仍有些破舊，但是卻足夠干凈。
“小蝶，你？”小諾覺得事情似乎要朝好的方面發(fā)展了。
“我要去打工了，走之前我想讓你見到我干凈的樣子?！睆埿≈Z剛提起來的心又沉了下去，“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小蝶搖搖頭說，“別再和他們一樣了好嗎？做自己?！毙〉f話還是那么神秘，沒有說他們是誰，是張超李勇，還是指別人。張小諾心里亂極了，他不知該怎樣回答?！皩α诉€有，這個密碼本，我交給你，有它就能破解我的“蝶文””，說著她嫣然一笑，露出嘴角的淤青。一個小巧而又干凈的記事本交到小諾手里。
”再見”小蝶說。
“再見，你保重”小諾說。
與惡龍纏斗過久，自身亦會成為惡龍，與深淵凝望過久，亦會被深淵吞噬，幾天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了小蝶的尸體，在那條張小諾曾經(jīng)凝望過的的河里，警方初步判定是自殺。
那條不知名的河流在夏天沒有能夠吞噬掉張小諾，卻在這個秋天的尾巴里吞噬了另一個年輕的生命，然后寒冬無可避免就要來臨了。
發(fā)現(xiàn)尸體的那天，小諾并沒有膽量去看，但他聽說她身上穿的仍是那件粉紅色的毛衣和藍色的牛仔褲，臉上很干凈很干凈。按照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一個少女的死去并不能舉行葬禮，也沒有人為她舉行葬禮，但在離那條和不遠的地方，卻有一個少年默默為她吟誦悼詞，那是小蝶為自己寫的挽歌。
為什么這世間有這么多的苦難？為什么苦難像惡龍一般將我纏繞？生活，你從不曾對我賜予什么，只會從我的身上剝奪。糾結(jié)，纏繞，噩夢，當(dāng)唯一的光熄滅時，歡樂能否來臨？
小蝶死后的第三天，一個男人來學(xué)校收拾小蝶的遺物，同學(xué)們不認識，但是小諾認識，這是小蝶的爸爸。他將一本本書，一張張紙和試卷像垃圾一樣裝進一個破舊的麻袋中準(zhǔn)備背走。一本破舊的日記本從麻袋的縫隙中掉落了下來，張小諾看出，那是平常小蝶經(jīng)常寫“蝶文”的那個本子。
“叔叔，這個本子能不能給我？”張小諾小心翼翼的說。
“能啊，5塊錢一本，你要幾本？”男人狡黠的說，看來他要利用自己的死鬼女兒再發(fā)最后一次財。
“我就要這本”，張小諾沒有說別的話，默默從兜里掏出了5塊錢給了他，然后得到了那個本子。
晚上一回家，張小諾就一頭扎進臥室，開始用小蝶給的密碼本破譯日記本上的文字。
“今天和昨天一樣，世界依舊丑惡，人類依舊平庸，這幫小丑什么時候才能安靜下來?！睆娜掌诳梢钥闯鲞@段文字是很久以前。
“今天班里新轉(zhuǎn)學(xué)來了一個男生，他戴著一頂奇怪的帽子，還好他拒絕和我同桌，我不想自己被打擾?！边@里記錄的是張小諾剛到班里那一天。
“他很努力，很干凈，和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很像從前的我，我不想他被污染，一個人被欺凌會導(dǎo)致更多的人被欺凌，所以我?guī)土怂?，但我希望他可以勇敢到自己幫助自己”奧，這原來就是她所說的一些事的發(fā)生會帶來另一些事的發(fā)生，張小諾想。
“今天他說要學(xué)蝶文，這是我自己的秘密，要不要交教給他呢？可是看他死纏爛打的樣子，多一個人分享也沒什么大不了?！?p> “今天他來找我?guī)兔Γ覄偙恍蘩硗?，怎么幫他的忙呢？他不會怪我吧，我多么希望他能比我勇敢?！睆埿≈Z又記起了他去找小蝶的那天傍晚，一股酸楚涌上心頭，眼淚大顆大顆的流了下來。
“今天，聽說他成了張狗，我不想理他了…”
“今天，聽說他有學(xué)會欺負別人了，一些事發(fā)生了果然導(dǎo)致另一些事發(fā)生了，但我多希望他能變回從前啊?！?p> “今天，我又挨打了，我明白有的人是爸爸，有的人只能是魔鬼，要是媽媽在該多好，真羨慕張小諾有個愛他的媽媽?！?p> “今天我用正常的語言寫了一首詩，想送給張小諾，希望他能明白，痛苦總會過去，人一定要學(xué)會長大，不可能一輩子戴著帽子……”
后來就只有空白了，因為那天后小蝶就沒有來過教室。讀到這里的張小諾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為了不讓父母聽見異樣，他使勁咬著自己的胳膊，眼淚一滴一滴滴在小蝶的日記本上。他忍著劇痛繼續(xù)一頁一頁往前翻著，一頁一頁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