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幾歲的時候,我不相信人生無常。日升月落總有規(guī)律可循,人生的軌跡我可以自己把握。
二十幾歲的時候,我承認(rèn)自己喜怒無常??释麗矍椋话铂F(xiàn)狀,情緒像夏日潮濕的空氣,醞釀著所有的不可能。
二十幾歲的時候,我們終于在一起了,結(jié)伴的小蜜蜂釀著黏糊糊的蜜糖。
二十幾歲的時候,我們分開了,不明所以,交匯的小溪又流向各自的遠(yuǎn)方。
二十幾歲……嗬,好遙遠(yuǎn)的歲月啊,我有過那樣的年紀(jì)嗎?
邱云,我很久沒有喊出你的名字了,它曾經(jīng)是我心中濃烈的、永遠(yuǎn)化不開的存在,漸漸地被我以淚水封存。我不會再揭開封印了,在寫下我們的結(jié)局之后。
那天與你分開,我高高興興地回到家,看了姐姐和可愛的粉嘟嘟的小嬰兒。我給她們拍了照,立即傳給了你,半天沒有等到你的回信。我給你打電話,你也掛了,并且沒有任何回復(fù)。
我緊張了,不安了,開始揣測你那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難道是你父親的病情惡化了?難道是你回家的路上發(fā)生車禍了?難道是你的手機(jī)被偷了?難道是你被壞人綁架了?難道是你走進(jìn)了一個沒有信號的迷宮?難道是……所有看過的懸疑電影橋段都被我用上了,還是沒有猜出你是怎么了,直到三天后,我母親接到你母親的電話,我才知道你背叛了我們的感情——你要和曉青訂婚了!
當(dāng)母親放下電話,喜滋滋的告訴我的時候,我直感覺眼前發(fā)黑。我以為自己在做夢,就一聲不吭地躺到床上,蒙頭大睡。我相信等我醒過來,這莫名其妙的夢就會消失的。
我從白天睡到晚上,又從晚上睡到白天,終于被憐女心切的母親叫醒了。她問我怎么睡這么長的時間,我搖搖頭,什么也沒說。
母親拉我到桌前,非要讓我吃飯。我還沒拿起筷子,她又給我說,邱云訂婚了,那個女孩還是我的同事,問我知不知道這件事。
“哦,原來夢還沒醒?!蔽矣忠ニX。
母親拉著我,問我是不是身體出了問題,要讓我去看醫(yī)生。
我說我的身體沒問題,就是感覺像在做夢,沒有從夢里醒來,所以要再去睡一會兒。
母親不讓我睡,說再睡就睡成傻子了。她不知道我為什么突然變的呆呆的。她給我削水果,想讓我醒醒神。她一邊削雪梨一邊給我講張阿姨打來的電話。
說那個女孩,當(dāng)然我知道就是曉青,幾天前因為教師培訓(xùn)到了錦州,正好在車站碰見了邱云。以前他們就互有好感,那個女孩很喜歡邱云,還特地來他工作的地方看過他。這一次他們終于明白彼此的心意。
她說你爸爸非常高興,他也挺喜歡那個乖巧的女孩。在征得女孩父母的同意之后,他就讓兩個年輕人盡快舉行一個小型的訂婚儀式。你的父母認(rèn)為結(jié)婚是一件大事,要準(zhǔn)備的東西很多,兩個年輕人還沒有把工作遷到一個城市,房子也沒買,事業(yè)也還不穩(wěn)定,所以結(jié)婚是事情可以先等一等,但是訂婚可以不用等,畢竟你的父親也等不得了。
母親說起這些很開心,好像自己家的兒子要娶媳婦一樣。這么些年,她確實也把你當(dāng)作自己的孩子一樣看待。雖然也有過把女兒嫁給你的想法,但是孩子們始終如兄妹般處著,她就放棄那個想法了。她現(xiàn)在只剩下樸實的愿望,希望自己的女兒也能找到適合的另一半。
母親還說張阿姨很感謝我,要不是我在那里工作,邱云也不會認(rèn)識曉青,我也算是促成兩人佳偶天成的媒人了。
媒人,誰說不是了?我一開始就是你們的媒人啊。最后自己也成了發(fā)霉的人了。
母親遞給我一碗切成小塊的雪梨,雪白如玉,汁水豐沛。我揀起一塊放進(jìn)嘴里,冰涼甜蜜的滋味沖破了我的夢幻感覺。
我一邊咀嚼一邊問道,“梨為什么這么甜吶?”
母親回答,“當(dāng)然甜吶,這是蒼溪雪梨啊,最甜的梨子了。”
“可是,梨為什么要這么甜?”我又問。
“水果可不都是甜的嘛。”母親還以為我在問她。
“這梨真的太甜了,太甜了。”說著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斑@梨甜得我都哭了。”
母親有些錯愕,不知我為何這么奇怪,隨即又笑道,“只聽說酸得掉眼淚,沒聽說甜得掉眼淚的。我看你這娃是睡多了,糊涂了?!?p> 無法給母親解釋我的心里是甜還是苦,我只是一個勁兒地吃著雪梨,苦澀委屈的淚水和著甘甜可口的梨水,一起涌入麻木不堪的胃里。到最后,竟全部都吐了出來。
“哎,你這娃,再好吃的東西也得慢點吃嘛?!蹦赣H忙給我拍背,還責(zé)怪兩句。
為了避免在家中強(qiáng)顏歡笑,沒過幾天我就踏上回校的長途汽車。相對于飛機(jī)的快捷,選擇長途汽車可以讓我沉浸在渾渾噩噩、搖搖晃晃的世界里。
車子出發(fā)前,我收到你的短信,“對不起,文陽。你走后突然發(fā)生了好多事,我無法在電話里給你解釋清楚,但是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待?!?p> 看到這條姍姍來遲的短信,我很想瀟灑地把手機(jī)丟掉,或者殘忍地戳瞎自己的雙眼。然而,我什么都沒做,呆呆地看了好久,不聽使喚的手竟然還是回復(fù)了,“不用交待什么。就當(dāng)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吧。此生不要再見了?!?p> 你又發(fā)來一條,“別這樣,文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也是身不由己,我爸爸最近的狀況不好,飯也吃不下去,整天都在喊痛,癌細(xì)胞已經(jīng)擴(kuò)散到其他器官上了?,F(xiàn)在他每天都要打杜冷丁,否則就無法忍受。我請求你給我一些時間,求你了。”
面對這樣的請求,我變得冷漠與麻木。我關(guān)掉手機(jī),躺在狹小的臥鋪床上,像死人般地,一動不動地,陷入昏睡之中。
不知為何,這趟長途汽車凌晨三點到達(dá)蘭溪市。車上的人走光了,我是最后一個下車。停車場黑漆漆的,沒有光亮,也沒人看守,我只好推著行李朝單薄的路燈走去。
行走在幾百米的黑暗里,我感覺整個人生都沒有了光明。內(nèi)心已經(jīng)一片昏暗了,現(xiàn)實居然更加黑暗。被黑暗包裹的我,仿佛千斤壓頂,步履維艱,每走一步,都要下巨大的決心。
我站在瘦長的路燈下,盼望著能有一輛出租車經(jīng)過。等了半天,沒能如愿。我不想等了,干脆自己推著行李走回學(xué)校吧。
一輛摩托由遠(yuǎn)及近。
巨大的轟鳴聲在寧靜的夜晚格外刺耳,我心里害怕起來,萬一騎摩托車的是壞人,我怎么辦?跑嗎?可是幾天沒好好吃飯的我,渾身沒一點勁兒,根本跑不動。
摩托車的燈光照見了我。我忙背過身去,怕騎車的人看見我的孤獨(dú)無助。
摩托車逐漸減速,在我身邊停了下來。
“喂,你怎么黑燈瞎火的站在這里?需要幫忙嗎?”騎車的人問道。聽聲音,應(yīng)該是一位中年男人。
我轉(zhuǎn)過身來,夜幕下看不清他的臉。既然這樣詢問我,那他可能是一個好人。我放下戒備,回答道,“我剛從長途汽車下來,還沒等到出租車?!?p> “你在這里怎么可能等得到出租車?上來,我拉你到主街上,那里才有出租車?!边@個頭盔也沒戴的中年人爽快地說道。他主動把我的行李放到前面,然后示意我坐上后座。
我沒有時間猶豫,摩托車前燈的亮光刺破了無邊的黑暗。我坐上后座,輕輕扯著陌生人的衣服,對他說,“謝謝你了。”
陌生人回答,“不客氣。坐好了?!?p> 摩托車快速前進(jìn),耳邊疾馳的夜風(fēng)帶我拋棄黑暗,奔向光明。
警惕之心慢慢放松,我忽然問了陌生人一個問題,“你為什么要幫助我?”
他愣了一下啊,回答,“你一個女孩子站在黑暗里,難道不需要幫助嗎?對我來說,舉手之勞嘛。還有,你下次一定不要站在那里等車,地方不對,也沒燈,會很危險的?!?p> 素昧平生的人一番樸實的話,讓我特別感動。這次被他幫助是我的運(yùn)氣,但運(yùn)氣就是一只長了腳的兔子,不會每次都撞到樹樁上等我撿的。
我們很快就到了主街。街上燈火通明,娛樂場所還在營業(yè),夜宵店也亮著招牌。陌生人把我甩在了路邊,頭也沒回地就離開了。我對著他的背影大聲喊,“謝謝啦!好人一生平安?!?p> 我打車回到學(xué)校,坐在沙發(fā)上環(huán)顧宿舍。這間溫馨的小屋,是我和曉青共同布置的。我們一起買的魚缸和紅色金魚,一起買的龜背竹與燈籠花,一起買的沙發(fā)套,一起買的小書架,一起買的飲水機(jī)……從我們住在一起,就形影不離,果然,也一起愛上了某個人。
對于曉青,我心里有愧,她的心意我早就明了。在我和你的無數(shù)次猶豫與試探之中,夾在中間的她是多么無辜。在我們確定關(guān)系的那一刻,就是我對不起她的開始。
與你在一起的甜蜜時光里,我沒有想好怎么向曉青坦白,怎么去彌補(bǔ)她受到的傷害,而今更不用去想了,就讓你自己一輩子去償還欠下的情債吧。我選擇不出現(xiàn)在你們面前,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見你們。
我連夜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并寫了一封辭職信,第二天一早就放到校長的辦公室。
校長有些意外,不過也沒有挽留。在他看來,年輕老師的流動性大也是平常的。我不是那么優(yōu)秀的人才,班上還出了事,離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他大筆一揮就簽了字,并讓我去辦理離職手續(xù)。
辦完手續(xù),我在180班空無一人的教室佇立良久,這是我職業(yè)生涯的起點,沒有做出什么成績,心有愧疚,更多的是不甘。以后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還沒有想好,但是這里的三尺講臺我一定不會忘記。
離開前我又去籃球場后面看看我種的向日葵,花盤已經(jīng)很大了,瓜子也漸漸變黑變硬,有些地方的瓜子已經(jīng)被人剝掉,露出蜂巢一般的空隙。我摘了幾顆成熟了的瓜子,放進(jìn)小包里,或許,在其他地方,我還會把它們種下去。
蘭溪市的天空永遠(yuǎn)藍(lán)得讓人心碎,我站在火車站的廣場上,又一次仰望它。幾縷絲般云彩無聲地飄過來,惹人討厭,我向天空吹了吹氣,恨不能吹散那些云彩,吹散那些什么都不是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