馱獸們在馴獸師的引導下下降高度,讓繩梯可以垂到地面。人們歡呼雀躍,開始隨意向最近的馱獸集結。
然而這種無序的做法并不適合一個脆弱的聯盟。看守的傲慢與偏見,囚犯的憤怒與仇怨并不會因為一句口頭承諾而化解。隊伍中不愿同舟共濟的大有人在。
有幾個囚犯在“登船”時發(fā)現過去拷打驅趕他們的看守居然要和他們登上同一頭馱獸,于是立刻與對方發(fā)生了口角??诮茄葑兂赏妻妻墳槿簹?。場面一度陷入混亂。
比利亞和費拉多費了很大力氣才把彼此的人分開。在此過程中,夏爾巴乘坐吊籃降到地面,向少主人提出他不同意帶上這群烏合之眾。理由也很充分,他們會引來危險,而且他們本身就很危險。
看到夏爾巴恢復如常了,列巴姆巴很高興。他本想說幾句關心的話,卻一上來就聽到反對意見。不過這不要緊,他平時也沒少因為種種欠缺考慮的決策而挨嚴格的老管家數落。只是這次,他決定要任性而為。
老管家察覺了他的想法,于是軟化態(tài)度說:“我明白你不會丟下他們不管,也無法否認你的決定是仁慈的俠義之舉。那么我剛才的話就只能算是站在維護維拉賽家族財產安全的角度履行了提醒的義務。所以現在,既然你已做出了決定,我就該給你相應的建議。”
列巴姆巴忙說:“老實說夏爾巴叔叔,眼前的事讓我的確對他們不抱任何信心。您有什么建議就快說吧?!?p> 夏爾巴捋捋臉部邊緣的須發(fā),沉吟片刻后說:“你爺爺和你父親都做過冒險的事,但他們很早就懂得一個道理。那就是每一次與新的生意伙伴合作都必須把丑話說在前面。雙方得定好規(guī)矩,以保證各自的利益并且讓合作的過程愉快順暢。所以這次不妨這樣……“
后面的話是管家在少主人耳邊的輕聲低語。阿特洛波斯并沒有刻意去聽,她只要看到他們隨后的做法就應該能明白其內容。
“要是他們不同意怎么辦?”列巴姆巴聽后問。
“那他們可以選擇留在這兒。”夏爾巴說,“你要明白,我的主人。這次的航程兇險異常,他們的目的也和我們不一致。所以我們要最大限度地掌握主動,以免橫生事端。別管什么平民與貴族的身份,我們現在有實力和他們講理。如果他們是明白人,就該客隨主便。怎么樣?需要我和你一起去跟他們談嗎?”
“不,不用。就按你說的,我跟他們談,你組織我們的人,現在就開始調整配載。”列巴姆巴說。
老管家迅速開始調派人手把幾只馱獸的載荷轉移到其它馱獸的貨倉。列巴姆巴則把比利亞和費拉多請到人少的地方商議。佩羅西奧也湊了過去,看樣子對自己定位頗高。
談話中,列巴姆巴先是用了一堆商隊里的行話把空中可能遇到的情況和馱獸的習性做了一番略微夸張的描述。接著以此為鋪墊,站在維護航行安全的角度提出按照人數將囚徒和士兵分別集中到四頭和一頭馱獸上,并且限制雙方人員僅可在下層和中層甲板活動。
對于這樣的安排,非專業(yè)人士無法提出太多疑議,所以費拉多欲言又止,比利亞則欣然接受。只有佩羅西奧大為不滿地跳出來指手畫腳,蠻橫地宣稱要以燈塔城王家軍隊的名義征用商隊的馱獸。結果他遭到了費拉多的嚴厲訓斥。
很快,協議就達成了。列巴姆巴向其它兩方隱瞞了他的核心保底措施,即確保自己的人能夠控制包括前甲板和指揮艙在內的上層部分。那里有馱獸身上所有掛件的拴固節(jié)點,以往在空中遇險時,他們曾斬斷纜索,將中層和下層模塊拋掉來自救。所以現在一旦有人試圖奪取馱獸的控制權,他們也將如法炮制。當然,列巴姆巴希望自己不會下達這樣的命令。
夏爾巴調整完畢后指揮五頭馱獸分別停在比利亞和費拉多的隊伍上空,再次降下繩梯。
比利亞讓兒子科里亞指揮大家登載。
囚徒們總體上井然有序。
費拉多似乎對佩羅西奧還有余慍未消,他當著全體士兵的面宣布接管營地衛(wèi)兵的指揮權,并且將隊伍臨時分為三隊,任命了三名小隊長。整個過程中根本沒有征詢佩羅西奧的意見。
執(zhí)事官全程都站在費拉多身后。他耷拉著腦袋,失魂落魄,戰(zhàn)戰(zhàn)兢兢,無所適從。他明白,自己現在就是個大兵了。
臨近午夜的時候,登載行動終于完成。大家都遵照列巴姆巴的方案,沒有再發(fā)生摩擦。
然而遺憾的是一些年老體弱或身有殘疾的囚犯選擇了留下。他們的身體已經沒法承受逃亡或征戰(zhàn),跟著走只會拖累大家。
比利亞等人見勸說無效,只好留下一些食物,與他們依依訣別。營地一時間哀哭聲四起。
這一幕在獄卒們當中似乎也勾起了一絲悲涼的情緒,以至于有的士兵也跟著掉淚了。或許,他們到今天才發(fā)現,這些囚徒并非如眾人口中所言那樣十惡不赦。
“哭什么!別跟那群窩囊廢一樣!應該把他們都留下,這樣就誰也不用傷感了……”執(zhí)事官扶著欄桿罵罵咧咧地說個不停。
“給我閉嘴!你最好小心點,我正在考慮留下一個人看守營地,畢竟這也是燈塔城的財產。我覺得找個軍官去比較合適?!辟M拉多聽到這些話后怒斥。在他看來這些囚犯的選擇是高尚的,無私的,在生死面前是令人敬佩的。相比之下,佩羅西奧的話則完全是惡言。不過這些還不足以導致他對執(zhí)事官說出越來越重重的話。也許他自己還沒意識到,在他的態(tài)度背后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從個人的角度來講,費拉多從小接受的都是正統的騎士教育。一直以來他都認為燈塔城是正義的象征,富裕的生活是上天對高貴人民的褒獎,而自己是維護正義的圣騎士。他被信念遮蔽了雙眼,所以看不到財富背后竟然隱藏著如此暗無天日的奴役與壓迫,而且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他自己也參與到了這種壓迫當中。這些年他抓過很多人,包括比利亞。當初他明明有機會放自己的老朋友出城逃亡,可是他出于私心(名望、嫉妒還有執(zhí)著的愛)實施了抓捕。此后他聽說比利亞被處決了。再然后,他一路平步青云,屢立戰(zhàn)功。他贏得了名望,也讓無數人嫉妒,可是最終未能打動那位傾慕比利亞的女士,只能無助地看著她郁郁而終。接連失去友情與愛情讓時間變成了毒藥。在光鮮而自信的外表下,費拉多的內心一直飽受煎熬。現在,在見到真相以后,他對比利亞和他的獄友們更是懷著莫大的同情和懺悔。這種感情難以承受,亟待抒發(fā),導致他在心里把佩羅西奧看成了燈塔城陰暗面的代表。否定執(zhí)事官就像是一種速效的安慰劑,讓他有了一種贖罪的快感。因此,只要佩羅西奧稍微做了什么刺激他神經的事,他就會立即反制。
執(zhí)事官被費拉多嚇得不輕,畏畏縮縮地小聲答了一聲:“是?!比缓蠡伊锪锏刈唛_了……
商隊不久便又啟航。
熟悉沿途情況的比利亞讓自己所在的馱獸與列巴姆巴的頭獸在前面并行。
費拉多的馱獸緊隨其后。他讓部下帶走了營地里所有有用的東西,包括四只星尾羽。現在,為了方便各方人員擺渡和溝通,他決定送出去兩只。其中一只由部下送到列巴姆巴那里,另一只則由自己騎著落到比利亞所在的甲板上。
松開韁繩,跳下鞍座,費拉多看到比利亞正躺在尾甲板右舷附近的幾個木箱上飲酒。晚風掀起了搭在他木腿上的破袍,又拉扯著他的須發(fā),引得費拉多在心中慨嘆:比利亞,燈塔城同輩中最優(yōu)秀的人,誰能想到你的半生過后竟是如此滄桑頹唐。
看到費拉多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比利亞從箱子里掏出一個陶瓶,舉高了邊晃邊說:“來點兒嗎?老朋友?!币娰M拉多沒動,他又說:“我們好久沒一起喝酒了吧?你還要拒絕我嗎?來吧,就當是慶祝我重獲自由。”
費拉多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呼出,然后才走過去,接過瓶子,拔掉瓶塞,仰頭大喝了一口?!鞍?!這什么?真沖!”
“哈哈!慢點兒,得細細品味北方朋友們送給我們的禮物。我想你還沒去艙房里檢查吧?奧拉戈蘭人搬走了貨物,卻刻意留下了一些非賣品,包括口糧和他們老家的果酒。雖然口感不如我們城里的,但這個時候有它們真是太棒了?!?p> 費拉多點點頭,眼睛望著瓶口說:“是啊,他們很仗義。”
“的確。”比利亞也點點頭說,但沒有再說點兒別的,而是自顧自地小口抿起來。
場面陷入沉默讓費拉多覺得有點兒尷尬,因為他也不知道還能聊點兒什么,所以只好故意向護欄外張望。他看見黑暗緊緊包裹著甲板上火炬發(fā)出的那團微弱的光,很吝嗇地露出一點點近處河岸上的樹影。那些影子緩緩地向后移動,從中偶爾會傳來一些詭異的聲響,聽上去非常不舒服。
接著,在一處河面收窄的地方,白河下面真正的水流沖刷物體的聲音傳來。比利亞終于又說話了。“魔神石到了,你現在應該能看見。在那下面是一片淺灘?!?p> 費拉多立即將視線前移,果然看到一塊巨大的怪石在河岸邊矗立著。于是他問:“你很熟悉這里吧?這么黑都知道在哪兒。”
“這些年我無數次走過這條路線,每一個地名我都很熟,特別是那些容易丟命的地方。”
“丟命?這里離營地已經很遠了,你們伐木用走這么遠嗎?干嘛非得來這兒?!?p> “你以為我們只是砍樹那么簡單?那不夠,木頭要變成錢還得運到回風海灣才行。”
“怎么運?”
“放水里漂過去?!?p> “那也不需要你們吶?”
“哈!大人,您離底層的生活太遠了。河灣、淺灘、礁石,還有突發(fā)狀況,都可能把木材截住,所以必須有人沿途巡查。我們把木材捆綁成排,上面插上又細又高的旗桿,頂上綁上小紅旗和鈴鐺。這樣就能從空中確定它們在河中的位置。如果有木材被困住了,看守就會讓我們下去消除障礙。”
“下去?河面?那你豈不是要進到那里,那里面有……我不知道那叫什么?!辟M拉多再次吃驚地說。
“是霧鬼子,我們都這么叫。像魚,但它們在那層白水霧里更像是在飛。我們在里面得閉氣干活,而且光線很暗,但它們似乎不需要用眼睛來發(fā)現我們。所以當我們看見它們的時候往往已經近在眼前了。很多人連系在腰上的繩子都被咬沒了,我是留下了點兒什么才活下來的?!?p> “留下了什么?”費拉多很快就意識到自己不該追問,他看了一眼木腿,比利亞也正指向它。
二人的目光緊接著再度交匯。比利亞繼續(xù)說:“現在你理解為什么老一點的囚犯都看淡生死了吧?”
費拉多心里很不是滋味兒,他大口灌酒,然后很鄭重地說:“比利亞,我向你保證,等打敗了東部人,我會向國王進言,這種事情絕不會再發(fā)生?!?p> 比利亞站起來,走了兩步,面朝外扶著欄桿說:“費拉多,我的朋友,你是個軍人,不是政客。我從沒有怪過你。”
“比利亞,我……”
“好啦,總是對過去耿耿于懷,還怎么迎接未來呀?前路漫漫,也不知道我們能走多遠。就讓我們通力合作吧。嘿!回想一下,咱倆聯手打架好像還從來沒輸過。”
“呵呵,還真是?!?p> “對了,莉莉安后來怎么樣了?”比利亞終于還是提到了關心的人。
費拉多躊躇了一下,最后還是說:“她沒有嫁人,213年零9天前她生了一場大病,后來葬在你的衣冠冢旁邊?!?p> “謝謝你如實相告。我沒有她那么忠貞,我配不上她?!?p> “我也是?!?p> 談話到此因為同一個人而暫時止歇,兩人都各自望向黑暗的深處追尋有關她的記憶。這時北邊的遠處又傳來東部人武器的爆鳴聲。那聲音此起彼伏,昭示著附近的一場大戰(zhàn)和眾多生命的凋零。
……
回到自己馱獸的生活艙時,費拉多已經有些醉了。雖然還能聽到槍炮的轟鳴,但昨天到現在發(fā)生了太多的事,令他感到極度疲憊,于是剛躺下就沉沉地睡著了。
過了不一會兒,一個身影爬起來,躡手躡腳地從密集的鋪位中間穿過,經過費拉多身邊時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接著,他經過纜橋,一路來到尾甲板。那里的貨倉臨時充當了星尾羽的獸欄。溫順的坐騎們一看是主人來了都非常興奮。躁動驚擾了在尾甲板打盹的哨兵。
“誰在那兒?”哨兵舉著劍沖著黑影問道。
“薩圖拉,別緊張,是我?!迸辶_西奧兩手攤開緩緩走近。
“長官,這么晚了,您怎么還不休息?”
“睡不著啊,床晃得太厲害,還有這該死的噪音。真不知道東部那些劣等民族使了什么妖術?!?p> “聽起來好像很厲害的樣子。長官,敵人離我們這里應該不太遠?!?p> “是嗎?來你幫我看看,這里是什么地方?!迸辶_西奧親切地拍拍士兵的肩膀,帶他來到左舷。
士兵果真扒著欄桿認真地觀察起來,努力尋找有印象的標志物以回答長官的問話。這時佩羅西奧突然一手捂住士兵的嘴,一手拔劍從背后刺穿了士兵的身體。劍刃從右側腰部進入,從左胸斜出。士兵沒能做出任何抵抗,只有本能的肌肉收縮把身體張成了彎弓的形狀,但隨后又癱軟了下去。佩羅西奧將尸體推了下去,而后轉身逃亡。劍上的鮮血一滴滴落在甲板上,勾勒出一條通向獸欄的軌跡。不一會兒,一頭星尾羽悄無聲息地飛走了,向著轟隆聲傳來的方向。
阿特洛波斯有點按耐不住了,她用屁股也能想到這個叛徒要去哪兒,要干什么。她也知道要是東部人追上來會發(fā)生什么??墒撬幌胱尮适戮瓦@么結束,畢竟這樣的一伙兒人可遇不可求。她希望他們能有跌宕起伏的經歷,能滿足觀眾的胃口,符合克羅索的條件。為此她愿意違背野生動物攝影師盡量避免干預自然的原則?!熬鸵淮?,就這一次?!彼f。
佩羅西奧踏上了自由的航程,沐浴著復仇的喜悅,腦海里浮現出費拉多、比利亞和他那個雜種兒子跪在自己面前的情景?!拔乙屇銈冎?,得罪我佩羅西奧?格德瑞克的后果,我要一刀一刀剮了你們!??!呃……”也不知道這位執(zhí)事官大人有沒有說完最后的遺言,阿特洛波斯就一把將他打落了下去。執(zhí)事官根本不會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在他看來就像突然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在短暫的眩暈之后意識到自己在下落,而且手里只剩一根斷裂的韁繩。
“??!……”絕望的喊聲凄慘而短暫,白河里又聚集了一群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