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禹洛立在窗前出神。

　　若水宮的童子泠站在他旁邊，道：“神君這些日子下凡勤了些?！?p>　　禹洛瞟了他一眼，道：“有話直說。”

　　泠在禹洛身邊久了，就和禹洛一樣不茍言笑。他語氣平板地繼續(xù)道：“不知神君是被什么事絆住了手腳?！?p>　　禹洛皺眉道：“你最近是不是太清閑了，怎么愛管起閑事來？”

　　泠欠身道：“神君，泠只是覺得曾在凡間逗留過久的神仙最終都犯了事。正所謂‘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泠覺得您做事當(dāng)考慮前車之鑒?！?p>　　泠低著頭等禹洛的回答，可過了一會兒禹洛還是沉默著，泠就抬起頭來。

　　禹洛微抬著頭，看起來心事重重。

　　泠見禹洛這樣子，不禁懷疑他是不是已經(jīng)濕了鞋，于是道：“泠是五百年前神君剛受完刑沒多久到若水宮的，神君那段日子過得實在不容易，我想神君應(yīng)該不會想要重蹈覆轍?！?p>　　禹洛方才還在想五百年前的事，此時卻覺得一反常態(tài)的泠更有意思。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泠，道：“你說的有道理，你比我清醒。”

　　泠笑道：“并不是泠清醒，只是泠還不曾嘗過情滋味，對其中冷暖看得自然就淡些。”

　　不曾體會過便不知道可以深種到何種程度是嗎？那當(dāng)初制定不可有情愛的天條的神仙可曾體會過情？若是其他人也能這樣想……禹洛悠悠道：“難得你能有這種想法?！?p>　　泠聽出禹洛語氣里有些欣賞，不明所以卻還是彎了彎腰權(quán)當(dāng)行禮感謝。

　　禹洛垂眼看了看這個跟了自己許多年的小神仙，覺得他這么多年來也成長了不少，于是一半感慨一半欣慰地嘆了口氣道：“你去忙自己的事吧，我今日沒什么事，你不必跟著我?！?p>　　泠于是行禮告退。

　　禹洛自己走到書房，開始看各地土地神遞上來的奏本。

　　看著看著，禹洛突然走了神，他意識到，自禹洪走后能常在這書房與他議事的就只有泠了。禹洛一直以來都覺得泠作為副手頗有才干。如果他放手讓泠做水神正職的工作，泠說不定也很快就能在處理這些事務(wù)上獨當(dāng)一面。

　　禹洛向來是個執(zhí)行力極強的人，于是次日一早，泠就又被禹洛叫到書房做事，并且內(nèi)容超乎尋常地正式且嚴肅。

　　泠平素做慣了打下手的工作，今日突然被禹洛用本該由水神本人解決的問題一通靈魂拷問，他有些應(yīng)接不暇不知所措。他不明白禹洛是什么用意，該不會是在報復(fù)他前一晚多管閑事吧？

　　經(jīng)歷了一天的殫精竭慮和提心吊膽之后，泠剛剛松了一口氣，禹洛卻不冷不熱地對他道：“明兒也來?！?p>　　泠不禁僵了一下。禹洛盯著他，問道：“怎么？明日不方便？”

　　泠搖頭道：“不敢。恕泠冒昧，敢問神君為何突然要泠接連來書房處理這么重要的公務(wù)？”

　　禹洛問道：“你以為為何？”

　　泠搖頭。禹洛微微撇了一下嘴，道：“你原本只是一個童子，連書房都不必進，我瞧你堪用，這些年便時不時讓你來書房幫忙做些事，你也做得不錯。我想，既然從童子到書童這一步你做的不錯，也許從書童做到書案前的這個位置你也能做得來?！?p>　　泠有些訝異。他知道因為禹洛并不是貪戀權(quán)位之人，所以他這番話并沒有什么暗示諷刺之意。

　　泠抬頭看著禹洛一如既往平靜的眼睛，又俯身行禮道：“泠定不辜負水神信任?！?p>　　禹洛輕笑了一下，道：“回去休息吧。明天不要比我晚到。”

　　泠早知道水神的工作不容易做，但如此這般十日下來之后，泠對這份職務(wù)就有了更為深刻且痛苦的認識。

　　現(xiàn)在，比起“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更讓泠佩服的是他家水神的“案牘成山于前而眉毛絲兒都不皺一下”。

　　這天，泠拿著一個本子看了許久，思忖再三，對禹洛道：“神君，這本子里稟明的情況著實棘手。這個小國經(jīng)過多代昏君的折騰已經(jīng)氣數(shù)將盡，眼下居然不知道交了什么運，出了一位勵精圖治的明君，這原本的旱災(zāi)是停還是不停？”

　　禹洛從身后的書架上拿出一個冊子，遞給他，淡淡道：“再瞧瞧這個?！?p>　　泠結(jié)果冊子，翻了翻，眉毛不禁擰了起來。

　　禹洛看著他的反應(yīng)，一言不發(fā)等他開口。

　　泠冷靜了一下，保持了向來的得體語氣與嗓音，道：“這國家里有一平民少年是帝王命格，他現(xiàn)年十六歲，方方面面都體現(xiàn)出了一個杰出革命軍領(lǐng)袖的才能。”

　　禹洛點了一下頭，示意泠繼續(xù)說下去。

　　泠于是繼續(xù)說道：“這樣看來，這少年早晚會造反推這可憐皇帝下臺。”

　　說罷，他又瞧禹洛的臉色，當(dāng)然，和泠預(yù)料得一樣，這位水神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

　　禹洛見他不做聲，便問道：“所以，這雨，下還是不下？”

　　泠道：“若不下，對這皇帝也忒不公平了。生在王朝末期并不是他的錯，他在前幾任皇帝都昏庸無道的環(huán)境下能有這樣的擔(dān)當(dāng)抱負甚是難得。但若是下……”

　　泠頓了一頓，試探地看著禹洛，禹洛道：“你只管說。”

　　泠于是繼續(xù)道：“若是下，這倒會給倒霉皇帝挽回點民心，但大廈將傾之勢已成，久違的甘霖也阻止不了起義的到來，更阻止不了這位有帝王之相的少年。這點向著皇帝的民心只怕會讓兩軍拉鋸的時間更長，受苦的還是百姓?！?p>　　禹洛道：“所以若是你是水神，你怎么決定？”

　　禹洛的目光仿佛銀針一般，讓泠覺得自己像被穿透了一樣，于是泠拱手道：“小仙不才，沒有決斷?！?p>　　禹洛道：“你且告訴我你是怎么想的?！?p>　　泠眨眨眼，放下手，道：“平心而論，泠的確不知如何選。泠忝居仙位數(shù)百年，卻從未為三界做過什么決定。若真讓泠抉擇，泠只能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了。天下萬民，皇帝也好，英雄也罷，蕓蕓眾生也同樣，他們都是天庭的子民，沒有一人應(yīng)當(dāng)被拋棄?！?p>　　泠說罷看著水神，覺得好像看見他帶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笑。

　　禹洛這時道：“你這答復(fù)倒是出乎我意料的好。”

　　泠依然得體道：“水神謬贊了?！?p>　　禹洛掩了面前的卷宗，看著泠，道：“許是我之前未曾告訴過你，泠，你不必處處自謙?！?p>　　泠道：“小仙確實比不得天宮的許多神仙身受要職，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禹洛命泠坐直抬頭，然后道：“為神為仙之本，在于為三界萬民萬物著想。你做到了，不少身居要職的神仙卻沒有，光是這點你就遠勝于他們?！?p>　　泠不知禹洛近日此番是為何，可覺得十分受教，于是暗暗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