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燉了一大鍋腔骨。
由于是用高壓鍋燉的,軟爛無比,甚至連大塊兒的骨節(jié)都能一口咬碎,形同豆腐渣般糟朽。
吃著這肉轱轆一樣的腔骨,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小時候……
我們家生活條件一般,屬于那種有了好吃的,得按人頭份兒先規(guī)劃好了再動筷子的家庭。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我十五六歲。
一九九零年的某天晚上,正趕上停電,黑燈瞎火的。
在蠟燭的微光中,滿屋子飄蕩著燉肉的香氣。胖胖的愛做飯的繼父笑呵呵的端了一大盆燉腔骨上桌兒。他看著因詫異而大張著嘴的兄妹倆,笑著說道:“打今兒個起,咱家吃燉肉不限量了!”我和妹妹聽了兩眼放光,搶著舉筷去夾。繼父那天還特意蒸了兩屜金黃燦燦的窩窩頭,算是憶苦思甜了。
九十年代,豬肉的價格是五塊來錢一斤。雖然現(xiàn)在看起來不貴,但在那個時候,普通人每個月工資也就大幾百塊錢,所以每天能吃到肉還是有些癡心妄想的!想打牙祭了,家里也輕易不會買五花肉燉著吃,而是買更便宜的豬腔骨燉。
大半根兒豬腔骨,連肉帶骨有十來斤的樣子。雖然分量蠻重,但并不禁吃。一是因為我家人口多,所以大伙兒一分就沒了。二是因為那會兒的豬腔骨比肉便宜,所以骨頭上的肉被剔得很凈。不像現(xiàn)在,骨頭比肉還金貴,所以個個兒骨頭上都裹著厚厚的一層肉!
周末把腔骨買回來,擱在圓木墩子上,還是用我家那柄陳年老斧“當當當”的剁成勻溜兒塊兒,然后放進大湯鍋里用冷水泡倆小時。
將骨頭塊兒冷水下鍋,大火催開,撇凈浮沫。換一鍋開水后,再將已煮得發(fā)白的腔骨放下去燉,其間加入料酒、蔥姜大料、醬油等調(diào)料,改用小火慢燉兩三個小時。之所以用小火慢燉,是怕骨髓被燉沒了。后期還要將蔥段兒撿出,否則蔥段軟爛后會糊在腔骨上。
三兩個小時后,一鍋筋肉軟爛抖之脫骨的燉腔骨就出鍋了。
掀開鍋蓋兒,見一段段寸余長的腔骨,支楞八叉的在滾開的紅潤的肉湯中堆疊著、顫動著……骨頭的支岔上掛著不甚多的一層薄肉,猶如船桅上被朔風撕裂的破帆。
就是這樣骨多肉少的腔骨,也會讓我和妹妹趨之若鶩的。
長期的“斗爭經(jīng)驗”告訴我,吃腔骨的主要目的不在吃肉,而在于啃骨。而啃骨講究的是“寸草不生”,絕對不留一絲筋肉!這對我來說,是一件極其細致和技巧的樂事,乃至在我的余生中,發(fā)揚光大到喜吃河蟹、小龍蝦、小胡桃等一切費工而不解飽的吃食!
從飄搖著油花兒的肉湯中拎起一塊兒熱氣騰騰的腔骨,用雙手各捏著一個骨叉,左右輕輕一旋再一掰,兩個骨節(jié)就從接縫處輕易的分離開來,露出骨節(jié)間的一圈兒膠質(zhì)的筋膜。我總覺得,和骨頭上少的可憐的肉相比,筋膜和骨髓更是別樣的美味。
筋膜需用門牙去啃才能吃到,這自然要耗費些時間……
等膠凍般的筋膜啃凈了,在筋膜生長的骨節(jié)端頭輕輕一咬,便會咬下一個類似瓶蓋兒一樣的骨帽,然后便會露出腔骨里面那白生生的一根骨髓。
想吃到骨髓,必須有一根筷子的幫助。
將筷子輕輕從一頭兒捅進腔骨的孔洞中,然后用嘴在另一頭用力一吸,一根白嫩完整的骨髓就到了嘴中,香滑甜潤。
另一個用到筷子的地方是骨叉和腔骨連接的坑洼處,那里通常會有不少的肉筋藏身,筷子在這些地方往往能大顯神威。
因為腔骨的肉少,因此我養(yǎng)成了先啃骨頭再吃肉的習慣。時至今日,我也是把最好吃的東西留到最后再享用,這已成了我改不了的“惡習”,總覺得這樣才不枉我之前的種種艱辛!
兒時經(jīng)歷過艱辛的人通常會有截然相反的兩種習慣。
一種是成年后報復(fù)性消費,乃至于債臺高筑,這樣的人我看到過許多。另一種是懂得了生活的不易,節(jié)儉度日未雨綢繆,這種人就算是富有了,也會適度消費,從不亂花錢。
幸好我屬于后者,甚至達到了更高的境界:摳門兒!
比如今天夫人燉的腔骨,我連骨頭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