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后,母親便把我從通縣接了回來,送到大姨家暫住。
那是個位于豐臺樊家村的農(nóng)村小院兒,坐北朝南。黃土夯實的地面上總有幾只母雞在那兒刨食,大鵝會時不時的抻著脖子“啊啊”叫著,攆得半大的黃狗滿院子跑。
出了院兒不遠,就是一畦畦的菜地,一眼望不到頭兒,菜地之間是一丈來寬的土路,偶爾的會有一輛鐵槽的馬拉掛車或空或滿的,從土路上吱吱嘎嘎的駛過。
不下雨的時候,車后會揚起一陣或大或小的一股煙塵。伴著這股煙塵,空氣中的馬糞牛糞或豬糞等混雜的氣味會更加彌漫起來。而下雨的時候,這條路就變成了黃泥路,走在上面,鞋甚至會被粘掉。
我因為自小兒在農(nóng)村長大,對此倒也適應了。我倒覺得,農(nóng)村就應該是這樣的土路和這樣的味道。但千萬別在下雨的時候出來亂跑,那樣很容易掉到地頭兒的糞坑里去。
就在這樣一個異味彌漫的氛圍中,居然也有那么一縷清香。
夏日清晨的細雨后,姨夫會去稍遠的田地里剪啤酒花藤?,F(xiàn)在想來,不知為什么村里會種啤酒花這種東西,也許附近有啤酒廠吧!
我因為好奇,便讓大姨領(lǐng)著我去找姨夫。
夜里開始下的小雨,此時似停非停。土路上濕潤了許多,但還不至于泥濘難走,踩在上面只會讓鞋底粘滿混著稻草的黃泥。
走著走著,遠遠的看見一輛馬車駛過來,車上拉著高高的一蓬綠草。遠遠的,聽到車夫揚鞭的吆喝聲、馬匹隱約的喘息聲、掛車的晃動嘎吱聲……
馬車越駛越近,我一眼看清馬尾駕轅后坐著的正是姨夫。
他棗紅皺褶的臉膛遮在黃黑破舊的草帽下,后背靠著如小山一樣的啤酒花藤垛子。垛子四周耷拉下來的藤蔓上,掛著如松果一般的蓑衣狀的綠色花蕾,而姨夫的上身就在這些花蕾和手掌大的葉片之中忽隱忽現(xiàn)……
姨夫笑呵呵從大姨手中將我接過去,放到身旁安頓好,大姨則坐到了車尾。
馬車“吱吱呀呀”的繼續(xù)前行,我能感受到自己在隨著馬車顫動。不知這顫動是來自于馬車、馬匹還是啤酒花藤,總之是一種很舒適愜意的顫動。
隨著這顫動,串串蓬松如絹花般質(zhì)地的花蕾們,在我的耳際飄搖擺動,和藤葉上的細密倒刺一起,撩撥的人百般刺癢。不時還會有幾滴露水,不,也許是雨水滴落下來,于是我會禁不住用手撓撓這兒擦擦那兒,但眼里看的卻是棗紅馬那尖細抖動的雙耳和不時掠過的嘰喳叫著的麻雀。
夏日清晨的陽光并不強烈。雨后,空氣中的異味已當然無存。只有泥土的氣息和啤酒花蕾的香氣混雜在一起,格外馥郁清香。
日頭比剛出門時高了許多,也亮了許多。昨晚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蟬又叫了起來。
陽光透過顫巍巍的啤酒花藤的空隙,灑在我的臉頰和姨夫布滿青筋的手背上。姨夫一手或緊或松的拉著韁繩,一手則時不時的把皮鞭甩得啪啪直響。每到這時,馬兒就抖抖尖細的耳朵小跑起來,樹上嘰喳的麻雀們則被驚飛一片。
鄰近中午時分,馬車被趕回了院子。
那會兒的午飯,無非就是三兩個窩窩頭,一碟兒大蔥炒雞蛋和半碗老咸菜,外加一大鍋棒子面兒粥。
簡單吃過午飯,姨夫便趕了馬車出了村子……
傍晚時分,姨夫才回了家。此時趁著大姨在廚房烙餅的空當兒,姨夫便為我做起了小錫槍。
院子的地面雖是用黃土夯實的,但因為昨夜下過雨的緣故,也并不很硬。
姨夫用根鐵通條以及如鐵通條一般的手指,在黃土地上連捅帶挖的。不一會兒工夫,就在地上挖出個小槍模樣的坑出來。然后他把已熔化的一鐵罐子錫水慢慢兒的倒進地上的坑里。我則站在一旁興致勃勃的看著,手里舉著一根小木棍兒,木棍兒上插著一只姨夫剛剛給我逮的綠殼兒金龜子,它正在奮力的嗡嗡煽動著軟翅。
蟬還在死命的叫著,但日頭已不似剛才那般光亮了。
約莫一個小時后,姨夫用鐵通條把小錫槍兒起出來,用一柄扁銼通體銼一遍,再用布滿老繭的手細細摸了又摸,確定不扎手了,才把沉甸甸的小錫槍遞給我,并慈愛的摸摸我的頭,笑著打發(fā)我去給大姨看看。
姨夫笑的時候,棗紅臉膛上的皺紋會越發(fā)明顯起來。
如今,小錫槍已不知所蹤,姨夫也早已作古。而那一幕幕的畫面和真切的感覺卻刻印在我的腦海中:落日余暉,手中沉甸甸小錫槍和清晨雨后,那滿滿一車芬芳馥郁的啤酒花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