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講心一題

　　江老漢沏出了一壺新茶，為家中的南州主李秋蕓倒了小半杯。

　　李秋蕓拾起茶水未滿的茶杯放在嘴邊輕輕呡了一小口，置下杯子再沒動過。

　　陳摶再次掐了兩片茶葉放在嘴中，用牙齒細細研著，“機緣，天空之城里并存著無數(shù)機緣，比起那燕巢幕上的險象環(huán)生，我倒是認(rèn)為大可一試。逐戰(zhàn)過后的七十年，過于太平，許多出世天才并未經(jīng)歷過真正九死一生的戰(zhàn)場，倘若直面到將來的反撲，恐有后遺，而天空之城，就是一個信而有證的無間戰(zhàn)場?！?p>　　秦飏異議道：“先生，我認(rèn)為不是的。照先生這般說來，那半空地獄便沒有去法了。我在半空地獄修行數(shù)月，那真實受傷的觸感、面臨死亡時的心神不寧，是確切體會于身在心的。”

　　陳摶否定道：“非也。無論如何，半空地獄始終是精神世界，而你清晰了然你自身亦是精神靈魂，生與亡且無畏，這里就談及到了一個心境的問題。當(dāng)你真實的本身受到死亡的威脅時，一切都會變得不再一樣，一個是你深知死而復(fù)生，落些修為；一面是你深知死便不生，精神與肉體潰散成云煙，再不聞人世一切。是否一樣？當(dāng)你真正面臨之時，心境是否有所變化？”

　　秦飏緊鎖眉頭，不知如何作答。

　　程儒森開口道：“應(yīng)該會的。”

　　陳摶吐出了嘴中嚼碎的茶葉，喝了一口茶水漱了漱，漱口的茶水并未吐出來，而是直接咽了下去，“并非是應(yīng)該，而是一定。不用說，此為必然之事。此兩者就像天和地，一極在上，一極在下，天淵之別。”

　　李秋蕓斟酌道：“老師說得有道理?！?p>　　陳摶笑道：“向死而生，劫后余生，才能真正的感悟到生命的真諦。若要至強，便要經(jīng)歷常人所不能的經(jīng)歷，便要承受常人所不能的承受。這里面，大多為苦難，大多要經(jīng)歷過九死一生，承受過無間痛苦，這份心境才能完美無瑕。”

　　那口茶似乎沒漱盡嘴中殘留的茶葉渣，他又喝了一口，又漱了漱，再次咽下。

　　此番話，李秋蕓深有體會，他略有愁悶道：“越往后的修行路，心境便更加至關(guān)重要?！?p>　　陳摶挺直腰背靠長椅，雙手環(huán)胸，“此言甚是。作為人間修行者，該是要考量到這“心境”二字，而心境的磨礪，與一生的經(jīng)歷，無論磨難，或是幸福，只要有所受，且是息息相關(guān)。若說半空地獄磨礪精神，那天空之城便是砥礪心境與肉體?！?p>　　程儒森納悶道：“陳先生，倘若要成為仙人，一個是心境，一個是修為深淺，和一個悟性高低這之間存在的是何種關(guān)系？”

　　陳摶豎起一指看向程儒森，“就是這個一，甚是微妙。武人三境煉體，極道修心；氣者五境練氣，極境修心；劍修三境修劍，從始于極境修心。這個一，便是指心，人間之心，亦為古道教所言之道心。修行便是修仙，道教修行根本為修道心，這才是正統(tǒng)的修仙法門。而我們?nèi)缃竦男尴煞ㄩT，可稱另類，也就成了修行，人間的修行。

　　成為仙人，道心必不可缺。”

　　程儒森問道：“陳先生，何為道心？”

　　陳摶說道：“道心，是道教的說法。我們沒有太過籠統(tǒng)的總稱，大體稱之為心境之修。我前些日子說過，修仙，必須得有堅定的道心，這顆道心，是要超越人性一切的所有，明了自己為何身為人，明了自己所追求的修仙到底是何物，一個籠統(tǒng)的范疇之內(nèi)，需要自己去明了其中的一切奧義?！?p>　　程儒森更加納悶了。

　　陳摶笑道：“你所問的心境、修為、悟性，事實上此三者除卻心境以外，和成仙并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人間的特殊，對“仙”并沒有一個準(zhǔn)確的定義。你們所認(rèn)知的仙，太過片面，便是修為通天的大能，可這并不全對?！?p>　　程儒森說道：“還請先生說得通俗一些?！?p>　　陳摶笑道：“道法自然，時刻講究一個修心養(yǎng)性。而我們?nèi)缃竦男扌?，是先修體外，再修心。最終的方向都在朝著曾經(jīng)的正統(tǒng)人間修仙道法靠攏，殊途同歸。拆解開來再梳理，倘若你于人間修為通天，一步入仙人也并非不可能，只不過這個幾率實在太過微乎其微。最為籠統(tǒng)的修仙，修心這一步必不可少。也就是說，修仙先修心，是成仙的前提?！?p>　　程儒森還是沒太聽懂，也沒在問。

　　李秋蕓則聽三不聽四的說道：“老師竟還研習(xí)過道法。”

　　陳摶一時無言，真不知李秋蕓是如何關(guān)心到此事上來的，無法，只好說道：“這是我腦子里根深蒂固的儲識，不事城府，我有一套完整的道法修行法門，卻無從下手去修研。”

　　李秋蕓脫口而出的拍馬，“老師就連失傳千年的完整道門法則都了然，果真神人也！”

　　陳摶皺眉道：“有無有何用，道法早已不適如今的人間修行，聊勝于無罷了?！?p>　　他抬眼看了看天，此夜無月，黑透了半邊天。院中燭火搖搖欲墜，盡顯昏暗。

　　夜不算早，陳摶起身背負雙手，不想再糾結(jié)于此心境一題，講得再多，不如親身體會來得實在，“秋蕓，和我們一趟走走?！?p>　　“要的?！?p>　　李秋蕓起身回應(yīng)，而后和江老漢與盛淑香言辭，江老漢難免和他多說了幾句話，待陳摶走出院門后，他才跟了上去。

　　夜里寧靜，幾人更加安靜。

　　出了院門的李秋蕓與陳摶并肩，程儒森三人跟在后方不遠處，相隔甚近。

　　途中李秋蕓不時偷瞟過陳摶一眼，卻被陳摶捕捉到，陳摶神識傳聲道：“秋蕓，你可知你為何于人間境數(shù)年卻始終無法突破天讖？”

　　李秋蕓傳聲，“還望老師指教。”

　　陳摶悠悠傳聲道：“你是練刀之人，年僅不過半百便以矗立人間之山巔。說實話，與你同代之人中誰能相較？修行一路上，盡管加上你的同門師兄弟，也只有你，走得最遠最踏實。你于半空地獄屠殺過一名大妖，這是你至今引以為傲的傲人戰(zhàn)績?？赡阆脒^沒有，你就算是屠遍了整個半空地獄的大妖生靈又如何？你李秋蕓依舊是人間的李秋蕓，不會變成飛到天上成為仙人的李秋蕓。”

　　李秋蕓默然。

　　陳摶接著傳聲道：“你這半生太過枯燥乏味，從你少年時于朝歌，離朝歌時成為真正的賒刀人。三十有五入極道，又兩年極道巔峰。遐想是否太過信手拈來了？確實如此，可也是你自己的修行氣運所在，但至今過了六七年，還在極道巔峰，如何說道？”

　　陳摶嘆了一口氣，“始終人間境，無與仙人掛鉤。凡人，籠統(tǒng)于人間所有，包括修行者；而仙人，則是跳出人間這個牢籠，化身飄渺的生靈，才叫仙人。我本以為你會成為南州第一個仙人，不曾想我到今日才發(fā)現(xiàn)，你的心理有問題。你平淡的半生修行造就了你平乏的心境，你缺少著斗志，心中只有對離陽的不甘與執(zhí)念。如若你想不通，你的心境無法改變，若想破開天讖，有兩法，其一，是尋一場真正的置死地而后生的搏命一戰(zhàn)，或有奇效。其二，老劍圣的劍蘆據(jù)說對磨礪心境這一塊也有奇效，你要是想，也可試試?！?p>　　知子莫若父，知徒莫若師。

　　李秋蕓嘆了一口氣，坦然傳聲道：“老師所言，秋蕓又何嘗沒有深思過？或許我對南州真的有根深蒂固的執(zhí)念吧?！?p>　　陳摶嗤笑道：“還或許，你心里的那點兒破事我都不好意思說道?！?p>　　李秋蕓坦誠笑道：“這不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最起碼這點兒破事我是想不通的。所以破開人間境，或許我真的要尋求一場真正九死一生的戰(zhàn)斗了。所以需要老師幫我一把?！?p>　　陳摶搖頭道：“這是你自己的一道檻，必須由你自己邁出去，我?guī)筒涣恕Ｄ憧梢赃x擇我所言的后者，前往老劍圣的劍蘆閉關(guān)?！?p>　　李秋蕓叫苦道：“老師啊！別人不知那劍蘆是什么，難道您也不知？您就不怕秋蕓出來后連您也不認(rèn)得了？”

　　陳摶笑罵道：“自個兒滾開?！?p>　　李秋蕓又嘆了一口氣，故作深沉。

　　陳摶見樣，毅然傳聲道：“你也別想著投機取巧，你身為修行者，心卻是凡俗之心。我不否認(rèn)你的天姿對于修行一路的造詣，可這中土人間不僅僅只是南州，你不能被南州世俗時刻所牽繞著心神，有朝一日，你該是要放下才對?！?p>　　李秋蕓再次叫苦，“老師啊！我若是能放得下南州，還是李秋蕓嗎？”

　　陳摶啞然失笑，“隨你了，自己選擇的道路，作為老師，我倒是真切希望你能走出一條通天大道的?！?p>　　李秋蕓沉默不語。

　　陳摶也不再說道。

　　一路前行，李秋蕓像是想說什么，卻又不敢說的模樣。

　　陳摶突然停步，側(cè)身看他，神色自然，不再傳聲，“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不成，你已于人間半山腰之上，距仙人一步之遙，年輕一輩的機會不能落一個在你的身上?！?p>　　李秋蕓自然明了這句話的含義，他長呼出一口氣，坦然接受道：“學(xué)生明白了?！?p>　　陳摶默然點頭，繼續(xù)前行，李秋蕓于夜里停留片刻，隨后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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