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留已經(jīng)聽出來,皇上一直在派人監(jiān)視他,他從來都沒有發(fā)現(xiàn)過。
許是因為情緒總是變來變?nèi)ィ珨_人神思,才沒有精力和心思去觀察自己生活以外的事。
皇上來這一手,就是怕有現(xiàn)在這一刻,怕他鶴留人動。
鶴留年少有為,有勇有謀,若是沒有這些變故,他早已平步青云。這般的棟梁之才,蒼九鑒怎么會愿意他為謝黨做事。
他萬萬沒想到,蒼九鑒竟然會如此的卑鄙無恥,用這些與自己朝夕相處的村民的命來要挾他寸步不動,了此殘生。
“我鶴留怎么會受小人威脅?事情到了這一步,我想走便走,他們的命我也要!如果你們想殺了他們,就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
“鶴大人,您可曾是將軍,保家衛(wèi)國平天下。您這一走,家也保不了,國也衛(wèi)不了,天下也平不了。那些村民不正是該你保護的人嗎?如果你走了,就是你親手殺了他們?!?p> 鶴留大手一揮,“不要說這些詭辯!要害他們的是你們還有皇上,惡人如何又是我做?廢話少說,動手吧!”
“那就別怪我等得罪了?!?p> 鶴留站在那里,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瞬間雙方就交上了手。
他身上沒有長兵器,只有一把匕首,可纏斗中絲毫不落下風。
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十二分的力氣,想要成為擋在村莊前的那堵墻。
良久,他受了些傷,可最終還是他技高一籌。
但他氣喘吁吁要給最后一個人致命一擊的時候,那人卻在臨死之前吐出了最后的一句:
“鶴大人,你還是輸了?!?p> 他的聲音還是那么機械,那么冷漠,叫鶴留如墜冰窖。
他的神經(jīng)猛然被挑動,不自覺地回頭看去,發(fā)了瘋一般的拼命往回跑。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會,怎么會!
他太慌張,搶了匹馬就飛奔回去,渾身的血液都不流動了,只等仿佛判決的那一眼。
等他回了村莊,甚至不敢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是真的,不敢相信那些溫暖的飽經(jīng)風霜的笑臉都被鮮血浸染。
這里所有人,都死了。
他渾身顫抖,血液開始奔騰,簡直是目眥盡裂。
他見過那么多尸體,那么多血,在戰(zhàn)場上無數(shù)次揪心,都比不上這一次撕心裂肺。
他踉蹌下馬,腿軟得站不起來,半走半爬著靠近那些尸體。
這些戰(zhàn)亂中本就已經(jīng)苦得要命的人們,這些沒人關心無人在意卻還是努力生活的人們,這些顧自己都顧不過來卻還是照顧著他體貼著他的人們......
就這么輕易死了。
他們都睜著眼睛,最后的痛苦和恐懼還殘留在瞳孔。
生命如此脆弱,命運如此受人擺布,生而為人,錯在哪里,他們都錯在哪里?
公平嗎?
因為殺他們的人更有權勢,更有地位,他們死在這里,就得白白的死在這里。
在這世上,有的人為達目的可以不斷犧牲別人,有的人卻只能無辜地被犧牲,連姓名都留不下來。
蒼九鑒大可以說為了一個將軍不叛去對面,這些人死得其所。
可再怎么冠名堂皇,有問過這些人愿意為了這個理由死嗎?
有的人性命太重了,走到哪里都要血雨腥風,自身仍能活下去。
有的人性命太輕了,偏安一隅過著辛苦的生活,還要突遭大難。
為什么生命可以被無情的操縱,不是被命運本身,而是被其他人。
有一個小孩子的哭聲,漸漸傳到鶴留的耳朵里。
他靠近,是鄰家夫婦剛生的那個小孩兒。
他抱起這個孩子,顫抖著手,將夫婦二人的眼睛合上。
那些聽命的人,終究還是對剛生出來的孩子下不了手,將他留下。
他是輸了,他輸給了蒼九鑒的卑鄙無恥,冷酷無情!
他又恨自己,住在這個村子的人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他們確是因他而死......不,不能這樣......
如果是枝蔓,枝蔓一定不會讓他這么想的,她會冷漠地說,做壞事的明明是蒼九鑒,怎么怨到他身上。
蒼九鑒,蒼九鑒,蒼九鑒?。?!
他鶴留,從此刻起,與蒼九鑒的王朝再無關系,與這個惡毒可怖的人再無關系!
鶴家上下一干人等,這村子上下一干人等,如此多的冤魂,蒼九鑒就該千刀萬剮,永墮地獄!
他抱著這個孩子,努力控制自己的顫抖,走到水井旁,將自己與他的血跡都洗掉。
他終于明白,鶴枝蔓和他,和鶴晨姬,是那么的不同,她親眼目睹了鶴家被血洗的場面,所有人都死在自己面前,可自己卻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fā)生,這種沖擊,這種恨意,僅僅聽到消息的他和鶴晨姬怎么能切身體會。
原來是這種感覺,竟然是這種感覺,更別提鶴枝蔓目睹的一切都發(fā)生在自己親人身上。
枝蔓心中該是何等的痛苦?。《@個當哥哥的,還有機會被蒼九鑒蒙蔽,還有心思獨善其身過日子,此時此刻,鶴留又是憐惜妹妹,又是悔恨自己。
滅門的仇恨,怎能都壓在柔弱的妹妹身上,他這個長兄到底都做了什么......
妹妹,哥哥來找你了,現(xiàn)在就去樾城,我們兄妹三人,要對得起死去的家人。
——
形勢千變?nèi)f化,場面波譎云詭,蒼九鑒萬萬想不到,南合城康王爺突然起兵反皇,名頭更是讓天下震驚,檄文上書當今皇上罔顧綱常倫理,設計殺害先皇,栽贓太子,血洗一眾良臣,以登大統(tǒng)。
雖然只是空有此說,但這個說法還是讓天下震驚,更何況這出自皇親國戚康王爺之手,一時之間,朝野和民間都開始議論紛紛。
蒼九鑒的憤怒按下不提,從南合城開始又是兩座城淪陷,焦灼的戰(zhàn)爭猛然進入了水深火熱之時,雙方自此都幾乎傾巢出動,爭一個你死我活。
南合城中,于明先行與康王爺謀劃城變,拿下兩城之后,謝少尋啟程從樾城離開,前往南合城,此行更逼近京城一步。
這正是左江流所說的,謝少尋身邊安全的時候。
鶴枝蔓還記得謝少尋說,左江流辦事時曾去過康王爺那里,想必一切盡在他掌握。
他沒有把康王爺?shù)氖赂嬖V蒼九鑒,也印證了他確實不是站在任何人一邊。
這也是緊張危險的時候,任何事都可以挑動蒼九鑒的神經(jīng),可他還是把鶴枝蔓送出去了。鶴枝蔓想不到他有多大的能耐,可能耐再大,若是她不見了,如何能不懷疑他別有用心?
左江流不僅要送走鶴枝蔓,還要勸劉崇深走。
到了這個當口,再留在朝廷絕對足夠危險,劉崇深思前想后便決定和鶴枝蔓一起偷偷離開。只是他始終不信任左江流,是鶴枝蔓說可以讓左江流的人送,不然劉崇深是不會同意的。
“鶴小姐,我的人會先送你去和樸公子匯合,以白兄也會在那里,皇上不知道樸公子的存在,這是絕對可以安心的。我想路上也不會有什么問題,若是出了岔子,有我的人暗中護送,加上樸公子,想來還是安全的?!?p> 他看起來還是不慌不忙,好像這世上的一切變化都引不起他的異樣情緒。
鶴枝蔓輕裝簡從,馬上就要和他分別。
“你說過,你留在宮里,是讓皇上監(jiān)視你,既然他對你不是絕對信任,你又做這種事,你不怕嗎?”
“怕什么?”
“他殺了你?!?p> “沒什么可怕的,他也不會輕易得手,何況就算是有那一天——”
“怎么?”
左江流的臉上笑意淡淡,“死便死了。”
因為華晉城已無趣了,他非要卷進這個漩渦,謝少尋無趣了,他便離開,局勢混亂,總有他一份,若是置身這漩渦也無趣了呢?畢竟戰(zhàn)爭總會結(jié)束,說不定在結(jié)束之前,他就不再有心思了。
左江流冷情冷性,大家喜歡的他不喜歡,大家有興趣的他沒興趣,他的內(nèi)心比鶴枝蔓更像一池難起波瀾的死水,沒有欲望,活著本就比別人少很多樂趣,也許在他眼中,活著和死去也沒什么差別。
他說和鶴枝蔓很像,而不像的地方,是外面比鶴枝蔓更暖,內(nèi)里比鶴枝蔓更冷。
和鶴枝蔓更像的是樸鞅,左江流自己是極端,可在這世上,左江流只找到了鶴枝蔓,只看到了鶴枝蔓,再找也沒有了,再看也沒有了。
“我不喜歡你,但你保護了我這么久,幫我這么多次,希望你別輕易死了?!?p> 鶴枝蔓沒什么表情,沒什么情緒,安安靜靜站在那兒,安安靜靜看著他。
左江流禮貌地回道:“謝謝。鶴小姐是關心我嗎?”
“一點點,感謝你的照顧,只是萬一你真的死了,我也不會傷心。”
如此直白,如此傷人,說是感謝,卻沒感覺到多少感激之情,好像他的照顧都是理所應當?shù)?,單方面的?p> 這是事實。
左江流溫溫柔柔地笑,“好。也許明日你會變了念頭,所以我會記住今日你叫我別死了。鶴小姐,你該走了?!?p> 鶴枝蔓拿著包袱,轉(zhuǎn)身離開,那個背影還是一派小姐樣子,好像她從沒淪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