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予已不知自己在教坊中過了多少年月。
她在教坊中長大,她從小就知道在這教坊中最厲害的人就是自己的母親,她想,大家都會把她當厲害的人崇拜。
但是隨著她越長越大,對她好的人卻越來越少,連母親都不再溫柔地對待她。
這是為什么呢?
母親說,她只是個孤兒,是母親好心才把她撿回來,她才不用凍死在外面,她一定要好好報答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
母親為她請師父教琴,她如果彈不好,母親就會很生氣,如果彈得好,反而會得到擁抱和獎勵。所以她想,報答母親的方式,就是讓母親高興,就是好好談琴。
雖然她彈了太多年,手指受過很多傷,同一首曲也彈到想嘔吐,她越來越麻木越來越厭煩,可是母親會高興,她就繼續(xù)彈。
她很想回到小時候,她依稀記得那個時候自己很快樂。
為什么長大了之后,母親對自己不再那么好了,為什么自己反而更難過?
教坊的姐姐對鏡梳妝,摸著她的頭說:“因為你長大了,就終于有了價值?!?p> 安陵予逐漸明白,只是她不肯承認,她和這教坊中其他女人沒有什么分別了。在她還小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會被崇拜,只會被可憐,只有她不知道。
母親不是母親,母親也并不愛她。
教坊的日子該有多難過,安陵予越來越清楚。
她本來想,可能自己就是這樣的命,在一開始自己就被拋棄了,沒人愛,沒人在乎,沒人關心,那就這樣吧,在這里待到人老珠黃,再被這里拋棄。
可是只需要談琴的她,有一天卻要開始接客。
她年輕漂亮,琴彈得好,在這里總是受客人歡迎,她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用淪落到接客的地步。
可母親......不,那個中年女人,她說,客人給了很多錢,多到她想不到。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安陵予的神經(jīng)斷了,她可以在這里數(shù)窗外的樹葉有多少片,她可以忍受客人的不可理喻,可是她絕不想那么墮落。
她大吵大鬧,自殺吃藥上吊跳湖,扇客人巴掌,摔琴扔杯,她變得神經(jīng)質(zhì),只要一和接客有關系,她就變成一個瘋婆娘。她因此挨了很多打,真的太疼了,可她寧愿疼著。
她的眼淚流了滿臉,還是冷笑著對打她的人說:“為什么不打臉?”
她知道,漂亮的臉蛋是不能有一絲差錯的,她在挑釁。
那個她恨極了的中年女人,也同樣恨極了她,黃了一單生意,過一陣還有下一單,錢啊,人和人可以過不去,人和錢卻不會過不去。
她會氣急敗壞地說自己對安陵予付出了多少錢多少精力,安陵予已經(jīng)不會再覺得想回報她了。
不過安陵予明白,這樣反抗還能有多久呢?有一天,她會失去耐心,放棄自己過去的成本,扔掉安陵予。
那想必不會是自由,而是死亡。
安陵予知道,自己早已不如窗外的樹葉生氣蓬勃,她想,最起碼在被她殺掉之前,死在自己手里。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個男人,相貌堂堂,瀟灑英俊,有一種奇妙的疏狂。在南合城,狄買笑狄公子是姑娘們的心頭好,這個男人是狄公子帶來的,來過幾次聽她談琴,只是聽琴,從不會像別的男人一樣色迷迷看她,不會想對她動手動腳,也不曾多言,故作風流引人注意。
來教坊的文人雅士也不少,她也沒有放在心上。
但是這個男人在她披頭散發(fā)狀若癲狂的時候,一擲千金將她贖出了教坊。
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場面,自己是多么不堪,他是多么溫柔,“那我便將她買下好了?!?p> 他把自己護在身后,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好像這只是一件非常非常小的事,那些拿著棍棒的壯漢在他面前都失去了力量。
“你是要買我回去做外室嗎?”
安陵予,他可能只是垂涎這具年輕的身體,男人不都是這樣嗎?
“不,給你自由,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p> 自由?
自由......她好像對這個詞語太過陌生了,陌生到就那么痛哭失聲。
那個中年女人并沒有如何不舍,這對她來說算是及時止損,臨走的時候,她還要罵上一句賠錢貨總算有點價值。
男人微笑著,中年女人突然哎喲一聲坐倒在地,高呼“我的腿,我的腿!”
安陵予拽住了男人的衣袖,他低下頭笑著說:“只是小小的教訓,一會兒她就好了?!?p> 這一切真是美好得像一場夢,他的眼睛倒映出自己的臉,她看到自己是如此快樂,對眼前的男人如此依戀。
正如他說的,他給她自由,狄公子提醒他,一個弱女子該如何自處呢,想叫他帶上她。
男人搖搖頭,把她托付給了康王爺。
男人是康王爺?shù)拇蠓?,對康王爺有救命之恩,而他對此要求的報答只有庇護安陵予。
“你帶我走吧,你去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安陵予沖動地說。
他還是搖頭,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我說了給你自由,我也不想你跟著我。”
安陵予已是穿戴整齊,妝容精致的樣子,不復在教坊的那種不體面,可是那時男人向她走來,現(xiàn)在,男人離她而去。
樸鞅,樸鞅,樸鞅......
樸鞅......
“樸鞅......”
周瑩瑩聽著安陵予低聲呼喚樸鞅的名字,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又繼續(xù)為她忙前忙后。
她的傷已經(jīng)處理了,只是人還在昏迷,面色蒼白,一直冒汗。
周瑩瑩時不時望望門外,等樸鞅終于回來之后就迎了上去,“那個女人呢?”
樸鞅回道:“沒追上。她怎么樣?”
“哦,”周瑩瑩回頭看了看安陵予,“放心吧,都處理好了。”
樸鞅坐在安陵予旁邊,查看她的傷情,吩咐道:“藥別抓錯了?!?p> “放心吧?!敝墁摤摪阉饋?,“你先走吧,谷主好像找你有事?!?p> 樸鞅皺眉,不是很想去的樣子,正好周瑩瑩在,旁邊也沒別人,他問道:“谷主想要我娶你,你知道嗎?”
周瑩瑩很明顯被嚇到了,她顯得很震驚,“我不知道這件事情啊,父親從來沒有和我說過?!?p> 樸鞅松了口氣,“既然是這樣,那你就去對谷主說,你對我并沒有男女之情,讓他放棄這種荒謬的想法?!?p> 周瑩瑩點頭答應,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輕松地玩笑說,“說不定谷主是希望你成為下一任谷主呢?!?p> “但是你還有哥哥,周栗林?!?p> “嗯……也許是我的哥哥,但到時候你也會是這個門派僅次于我哥哥的人吧?!?p> 樸鞅反問道:“我要這個門派干什么,我要百花谷干什么?”
“你不想要百花谷嗎?我以為大家都在努力地向上爬,那是莫大的榮譽,在江湖上有尊崇的地位。大家都會認可你了?!?p> 樸鞅不屑道:“我不在乎這些?!?p> 周瑩瑩追問,“那你習武沒有一個目標嗎?不想在江湖上揚名立萬?”
“我只是覺得在這里呆著舒服開心,如果哪天我在這里呆的不舒服不開心了,就要去別的地方玩兒了。習武可以強身健體,學醫(yī)可以救死扶傷,我只是喜歡做什么就做什么罷了,從不在乎有什么很大的建樹。”
周瑩瑩點點頭笑道,“我想百花谷里的人應該都是這樣的性格吧,可能除了小師妹,哈哈。”
自從安陵予受傷之后,周瑩瑩對她照料得非常上心,事無巨細。甚至在安陵予醒來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人居然不是樸鞅,而是周瑩瑩。
安陵予一直對周瑩瑩的印象非常好,百花谷很多人性格乖戾,她不是很能和他們打成一片。但是周瑩瑩不同,她是這些人當中最穩(wěn)重,最懂得照顧別人情緒的一個人。她聽說周瑩瑩是谷主的女兒,完全沒有那種掌上明珠瞎胡鬧的樣子。
安陵予醒來之后第一句話就是找樸鞅,周瑩瑩安撫她說樸鞅沒事,也經(jīng)常會來看她。
安陵予一聽說樸鞅經(jīng)常來看她,有控制不住的喜悅。
周瑩瑩看著她蒼白的臉說道:“我想你一定愛樸鞅愛到不可自拔了呢。”她見安陵予有些羞澀,“你剛來的時候,樸鞅托我們照顧你,我想你一定是對他很特別的人。你和我們講了他救你的事情,雖然沒有很細致,但是我能夠想象得到,他就像你的英雄一樣。”
“現(xiàn)在你又救了他一命,我想你們扯平了?!?p> 安陵予帶著幸福的笑容說道,“什么扯平不扯平,我只要能稍微幫到他一點點,就覺得就覺得足夠幸福了?!?p> 周瑩瑩的眼神有些不聚焦,簡單地笑了笑,“我和樸鞅可以說是一起在谷中生活了很多年,嗯……我們百花谷上下都是情同兄弟姐妹。他這個人的性子我是最了解的,如果你有什么關于他的事情想問,我都可以告訴你?!?p> 安陵予很高興,問道,“真的嗎?我確實有想問的事情,我總覺得或許我還不夠了解他,他好像也不給我機會去了解他,我也不像你們一樣可以和他生活在一起?!?p> “樸鞅……他喜歡什么樣的女人?”她蒼白的臉上都仿佛帶了一絲紅色,“怎么才能……讓他,嗯……對我更……”
“你想讓他更喜歡你,想討他歡心?”
周瑩瑩像她的好姐妹一樣笑得歡快,“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樸鞅他啊,最喜歡自由自在,不受約束,我覺得他這種男人……最喜歡不粘人的吧?”
安陵予抿抿嘴唇,“我覺得也是這樣,我來了百花谷,他好像不太開心,好像我待在原來的地方就最好一樣?!?p> 周瑩瑩摸摸她的頭,“沒關系,我想樸鞅的心也不是那么好得到,最起碼你們有美好的共同回憶了不是嗎?我想如果讓他對你更在意的話,你最好還是回到原來的地方,讓他知道你不是一個粘人的甩不掉的牛皮糖,而是一個溫柔耐心,體面,落落大方的女人,你覺得呢?”
安陵予沉默了半天,才沙啞著開口:“也許你說的有道理?!?p> 周瑩瑩用溫柔的目光看著她。
白虎罐子
看著他的眼睛,那個瞬間,太美妙了,這個英雄把她的心填充得滿滿當當。安陵予這個名字,陵——山無陵,江水為竭《樂府詩集-鼓吹曲辭一》,予——予你此愛,予我此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