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愈待得明空和荷香去得遠了,才放下毛筆嘆了口氣:明空一家人,如今就剩兄妹二人,一個賣給人家做婢女,一個棲身廟里攢錢還俗,真像是兩棵頑強求生的小草,這個世道,有多少人是像他們兩人一樣呢?可不管怎樣,只要活著,便有許多可能性,死了,卻什么可能性都沒了。
楊愈想著心事出神了片刻,不一會,大雄寶殿里便響起了擺弄鐘罄的聲音,楊愈探身一看,看到在大雄寶殿里,常照和明臺正往一個燈塔上的幾十盞油燈里添油點燈,其余三個和尚或是擺放蒲團,或是擺放木魚鐘罄,水家眾人都在佛前燃燭燒香,四個兵卒衛(wèi)士散在大殿四角,這情形看來是要開始為他家大郎誦經(jīng)了。
楊愈不想打擾他們,便放輕腳步往后院走去,才走了幾步,見那被喚“水都巡”的青年男子雙手執(zhí)著一炷香跪在佛前拜了三拜,口中說道:“求菩薩保佑我大哥往生極樂,保佑我母親身體康健,無病無災?!?p> 水都巡身后左右,各跪著身穿白裙的女子,和頭包巾幗的女子。楊愈從荷香和明空,以及明鏡和尚和水都巡的的對話里已經(jīng)知道,這身穿白裙的女子便是水家的小姐,頭包巾幗的女子便是水家的少夫人。
那水少夫人說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求菩薩開恩,讓我尋回我夫君遺骸,不使……不使他變成孤魂,受那……風吹雨打之苦……嗚嗚……”說到后邊,她已泣不成聲。那水家小姐在一旁扶著她搖搖欲墜的身形,一邊替她揩拭淚水。楊愈聞言,這才明白:原來這水少夫人不是那水都巡的妻子,而是水都巡大哥的遺孀,是那水都巡的嫂嫂。
那水小姐深深拜了一拜,哭道:“嗚嗚……求所有菩薩保佑,讓我大哥魂歸家鄉(xiāng)……大哥,你快回來啊,阿娘的眼睛都要哭瞎啦,大哥,你在哪里?嗚嗚……”
楊愈聽得心酸,不忍再看,從大殿旁的廊道進去了自己的臥房。
這一日下午,大雄寶殿里響起了和尚們唱誦《地藏本愿經(jīng)》的聲音,楊愈躺在床上,想著水家人的話語,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過了許久,耳中聽著房外唱誦經(jīng)文的聲音,內(nèi)心莫名的漸轉(zhuǎn)安詳,如此,才沉沉睡去。
到了傍晚時分,楊愈才悠然醒轉(zhuǎn),他本想去找魯達和楊志二人,在廟里轉(zhuǎn)了一圈卻看不到他們身影,便自己一人從西北角石塔旁的側(cè)門出去,想要前往大湖邊撈魚的所在。
剛走出側(cè)門,隱約聽到一陣簫聲從塔上傳來,這個地方竟有人會吹簫?笛簫都是楊愈擅長的,也是他從前孤單寂寞時用以排解苦悶的伙伴,他心中驚喜便駐足聆聽。
只聽這一曲簫音曲調(diào)婉轉(zhuǎn),漸吹漸悲,似有萬千愁苦,這愁苦像把簫管也堵住了,簫聲越吹越低,低到漸不可聞。
楊愈為這簫音所感,便往石塔上走去,登階到了石塔最高一層,卻見到荷香伴著水家小姐站在欄桿前朝著西邊遠眺,此時,水小姐兩手握著一根竹簫正要湊到嘴邊,卻又嘆了口氣,垂下手來。
楊愈見是兩個女子,便要轉(zhuǎn)身下塔,不想身后卻傳來荷香的聲音:“楊大哥?!?p> 楊愈聞聲怔了一怔,只好轉(zhuǎn)身行禮:“我聽見這塔上有人吹曲吹得好聽,不由自主便上塔來了,失禮了?!?p> 楊愈說完抬頭望去,見那水家小姐轉(zhuǎn)過身來,臉上掛滿了淚水,那淚滴被遠處的夕陽一照,反射著晶瑩的淚光,真是讓人感覺既美又憐。
水小姐看了楊愈一會,揩去臉上淚痕,道:“你這妖……是書生還是和尚?”
楊愈一愣,微笑道:“我不是和尚,應(yīng)該就是書生吧?!?p> 水小姐道:“什么叫應(yīng)該是?你明明聽見我這簫曲吹得悲傷,又為何說吹得好聽?”
楊愈沉吟一會道:“不管是喜是悲,打動了人心便是好聽,聽者有所感,有所共鳴,便是好聽。聽者要是正歡欣鼓舞,聽著悲傷的曲子自然覺得不好聽,聽者要是正傷心斷腸,聽著歡快的曲子也會覺得不好聽。因此,所謂知音,便是共鳴?!?p> “知音……共鳴……”那水小姐喃喃念了幾遍,點頭道,“你說的有道理,只是,也有聽者正開心,聽見悲傷的曲子也會傷心,也有聽者正傷心,聽見歡快的曲子也會開心,這又是為何?”
“嗯,這聽者要么是心中有許多故事的人,要么是吹奏者的愛人。”
“何謂愛人?”
楊愈看了一眼那水小姐,說道:“愛人,便是互相喜歡之人,互相思戀之人,互相愛慕之人……”
楊愈正說著,那水小姐打斷道:“別說了,什么愛人不愛人的,就你這書生怪話多?!?p> 楊愈一怔,抬眼看去,便見那水小姐臉上暈紅,微有慍色,他這才醒轉(zhuǎn):這可不是千年之后的時代,自己這時候?qū)σ粋€女子說話可要注意著分寸。
這般想著,楊愈便想告辭離開,這時,那水小姐又道:“你說你覺得我吹的好聽,那么你是正在悲傷,還是心中有許多故事的人?”
唉,自己當然是因為心中藏著許多往事經(jīng)歷,才會被你這簫音吸引過來,但這話不便出口,楊愈皺眉沉吟片刻,笑道:“我是愛……”
“哼!”
楊愈“愛”字剛剛出口,就被水小姐一聲含著薄怒的“哼”聲打斷,他趕緊加快語速說道:“我是愛音樂之人。”說著便作出真誠的笑臉望向?qū)Ψ?,便見著那水小姐聞言愣了一下,霎時又臉上暈紅更甚的瞪了自己一眼。
楊愈心想:是你自己誤會了,怎么又要瞪我,真是莫名其妙,不過會因一個字而羞惱反應(yīng)的女子,在千年之后怕是一個也找不著了。他這般想著,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那水小姐。
水小姐瞪著楊愈看了片刻,又道:“哼!你自詡是愛音樂之人,如此說來,你也會吹這竹簫了?”
楊愈點頭:“會一點,因此覺得小姐吹得真好?!?p> 水小姐這才臉色稍緩,又微微一笑:“你還真是不謙虛,既如此,你吹一曲給我聽聽。”說著,便要將手中竹簫遞來,那竹簫剛剛遞出,水小姐又連忙收回:“我吹過的,你要嫌棄,便不吹了吧?!?p> 荷香掏出一片方帕遞到水小姐身前道:“小姐,我有帕子,擦一擦吹口,楊大哥不會嫌棄的。”
楊愈見那水小姐又瞪了一眼荷香,荷香便悻悻然的收回手帕,心想:借用一下你的竹簫,用得著這般生氣嗎?便大步向前走到荷香身旁道:“請借小姐竹簫一用?!?p> 水小姐臉上又起暈紅,垂眼看著手中竹簫,卻不回應(yīng)。
楊愈實在是喜歡笛簫,又已經(jīng)許久未曾吹過簫了,便將手掌伸到水小姐身前。
水小姐咬著嘴唇沉吟半晌,這才將竹簫放到楊愈手上,又趕緊取回,從懷中取出一片潔白的帕子,在吹口上擦了又擦,這才重新將竹簫遞來。
楊愈看她這模樣,只覺得這女子的反應(yīng),確實是他前所未見,便覺得她實在是可愛得很。
他取過竹簫,問道:“小姐方才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水小姐看著楊愈手中的竹簫,輕聲道:“思郞歸?!?p> “思郞歸,思郞歸……”楊愈口中念了幾遍,心想:原來是這個曲名,怪不得曲調(diào)那么凄婉,看來這水小姐是思念她去世的大哥了。
“獻丑了?!睏钣鷮⒅窈崪惖阶爝叄乐〗惴讲糯底嗟那{(diào)吹了一段。
待得楊愈吹完,那水小姐斜睨楊愈笑道:“你倒還真不錯,聽我吹了一遍,便能吹個大概,只是我卻沒覺著好聽?!?p> 楊愈點點頭:“東施效顰,又怎能學得像呢?我便再吹一曲,請小姐品鑒?!?p> 說完,楊愈走到欄桿邊看向太湖水面上一排排的蘆葦,想起了一曲他從前常吹的曲子。他閉上眼睛,想象著那茫茫水泊之中,一條小船載著一個女子,緩緩穿行于蘆葦蕩中,待調(diào)整好情緒,便吹奏起來。
他吹的是趙季平先生為電影《大話西游》所作的插曲,名叫《蘆葦蕩》。
只聽簫音剛起,便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每一轉(zhuǎn)折都像是傾訴衷腸,一曲將盡,最后的余音依然裊裊,凄婉纏綿,似是尚有千百句話還未說完。
這一曲,在那個時空感動了無數(shù)內(nèi)心藏著故事的人,楊愈閉眼吹著此曲,也是沉浸其中,只陷入了自己悵惘的情緒里,身旁一切都不在五感之內(nèi)。
這時一曲吹完,緩緩睜開眼來,只見身旁的水小姐已是淚流滿面,想必對方正在思念亡兄,便微微側(cè)身,讓出一點空間讓她盡情宣泄。
過了一會,水小姐嗯嗯幾聲清清嗓子,輕聲問道:“你這曲子,實在是……不知叫什么曲名?”
“這曲,便叫‘蘆葦蕩’,訴說的是思念的情感。”
“蘆葦蕩,蘆葦蕩,蘆葦蕩……思念……”水小姐喃喃念著,突然雙手掩面嗚嗚的哭出聲來,雙肩顫抖不休。
龍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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