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常沉浸在往日回憶里,獨坐在燈下的身影更顯得老態(tài)龍鐘,語聲戚然,又帶著如釋重負(fù)的灑脫,“景之啊景之,君子重然諾,至死不相負(fù)。人生匆匆數(shù)十載,你我究竟是守住了本心,還是從當(dāng)年就一步錯、步步錯?”
過去曾一起把酒言歡、對弈論理,那溫雅如風(fēng)的謙謙君子早已不在,只剩下他形單影只,困在反手可破的棋局里,不愿再落一子。
如今終于等到那人解開了死局,無論天下是否會因此風(fēng)云翻涌,那也是下一代人的命運。
過去的恩恩怨怨就此了結(jié),只愿以此身殉本心,守著青鳶山的明月清風(fēng),孤寂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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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階芳草綠,一片杏花香,花瓣飄落如雪似夢,青鳶山的無名村落依舊遺世獨立,仿佛前幾日的動蕩從未發(fā)生過。
慕榕從未預(yù)料到,在她昏迷的三日里,身邊的一切風(fēng)云驟變,在她睜開眼睛的瞬間,早已翻天覆地,一發(fā)不可收拾。
睡了漫長的一覺,她從床上坐起,只覺得渾身疲乏,好似被抽干了力氣,說不出的憊懶。
朱兒端著湯藥進(jìn)屋時,見慕榕雙眼無神地坐在床邊發(fā)呆,驚叫了聲,“小姐,妳終于醒啦!”等不及慕榕回過神,又歡天喜地的轉(zhuǎn)身喊人去了,“三少爺!小姐醒了!您快來呀!”
慕榕揉了揉額角,她睡夢中依舊惦記著昏迷前墨云霄那痛徹心扉、暴怒狂亂的眼神,睜開眼睛便下意識搜尋他的身影。
按理說哪怕墨云霄再震怒,也會等她醒來,再好好興師問罪,如今朱兒第一時間去請的不是墨云霄,而是慕陽?慕榕環(huán)視空蕩蕩的房間,心里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異樣感蔓延開來。
他人呢?
慕陽來得倒是快,如風(fēng)一般快步進(jìn)屋,為慕榕仔細(xì)把脈診斷了一番,這才吁了口氣,展眉笑道:“幸虧妳底子好,休養(yǎng)了三天已無大礙,沒事了?!?p> 他雖一如往常的俊秀清朗,但眉眼間卻隱隱約約透著郁色,匆匆吩咐了幾句,便又要往外跑,活像親妹子會吃人似的。
慕榕原本默不做聲地任由慕陽診脈,此時眼明手快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輕聲道:“三哥,等會兒。”她有滿腔疑惑未解,哪能讓他就這么跑掉。
慕陽神情一窒,慢慢地回身坐回床邊,輕咳了聲才道:“有什么事不能晚點說?三哥忙著呢,為了不辜負(fù)妳千辛萬苦取回的蛇膽,這幾天可是沒日沒夜配藥,泡了藥酒以后得仔細(xì)曬干不說,還需用上七七四十九味藥材為引......”可以的話,他寧愿背上一整段藥經(jīng),也不愿意直視小妹洞悉人心的目光。
慕榕冷眼聽著三哥叨逼叨,良久才啞聲開口道:“霄他人呢?”其實就算不問,她也已經(jīng)猜得到,無非是想從慕陽口中親耳聽見,證實自己不是在臆想。
世上對她用情最深之人,總是對她做出最無情的事。
“......榕榕,妳別這樣?!蹦疥栍悬c無措,輕拍了拍她的手,低聲道:“墨王他有要緊事,先走一步,妳切莫亂想,先把身子養(yǎng)好,不可魯莽沖動?!?p> “走了幾日?”慕榕神色未變,連眉頭都沒皺一個,心卻慢慢地往下沉,胃里一陣懸空,仿佛被狠狠揍了一拳般疼痛難言。
慕陽一愣,“三日。”他猶豫了下,委婉說道:“墨王他......讓我施以金針之術(shù),封住妳的昏睡穴,就是想要妳好好靜養(yǎng),妳現(xiàn)在覺著是不是好多了?頭也不暈了?”
慕榕靜靜地望著他,不知是麻木了,還是沒反應(yīng)過來,但問出的話語卻精準(zhǔn)而殘忍:“三哥,你還有事瞞著我,一并說了吧?!?p> 原主自小跟慕陽感情最好,后來她取而代之,三個哥哥之中,也唯有慕陽能說說心里話,哪里看不出來他在努力裝沒事。
她太暸解慕陽,也太暸解墨云霄。然而世事就是如此,往往看得越透徹,越是教人心傷。
慕陽強(qiáng)撐的開朗笑容頓時垮了下來,他閉了閉眼,黯然道:“外祖父他......昨日夜里已仙去了?!?p> “你說什么?”慕榕平靜的表情瞬間崩塌,不敢置信地重復(fù):“爺爺他......仙去了?”
這是什么意思?
她好不容易在這個世界找到跟外公長得一模一樣的親人,上天卻不允許她承歡膝下,彌補(bǔ)缺憾?
斗大的淚水怔怔落下,慕榕小臉蒼白,掀開被子就跳下床,“我不信,我要去見爺爺!”說著就奪門而出。
她動作極快,慕陽沒能攔得住,但慕榕畢竟在床上躺了三日,雙腿久未使力有些虛軟,連門檻都沒跨過去,就一頭往外栽倒......幸好一條結(jié)實的胳膊即時拉住了她。
“王妃小心?!背嘌椎统廖〉纳ひ繇懫?,慕榕一抬頭淚眼迷濛,揪著他急聲問道:“赤炎?你沒跟著他走?那你告訴我,爺爺呢?他人呢?他在哪里?”
方才壓抑的傷心和委屈一涌而上,她已經(jīng)分不清自己問的是天人永隔的爺爺,還是再次不告而別的墨云霄。
說到底,最親愛的人永遠(yuǎn)不能在身邊,難道這就是她重活一世的意義?再次體會生離死別乃是人之常情?
赤炎眉心微蹙,沉聲道:“王妃娘娘節(jié)哀,蕭老先生乃是......壽終正寢,無病無痛。”他這輩子經(jīng)歷過的死別多了去,不知該如何安慰慕榕,只是不樂意見到她傷慟欲絕的模樣。
慕陽走過來給慕榕披上了件外衣,輕聲囑咐道:“收起眼淚,別哭,我?guī)吶ヒ姞敔?。?p> 兄妹倆走到已布置成靈堂的正廳外,慕榕這才明白為何慕陽讓她千萬別哭。
門檐下一對迎風(fēng)搖曳的大紅燈籠,處處可見紅色為主的布置,竟是把喪事當(dāng)喜事辦了。
“這是......”慕榕茫然舉目四望,來吊唁的村民絡(luò)繹不絕,每人臉上都帶著笑,若是不知蕭老爺子辭世的消息,儼然就是上門來拜年的。
慕陽低聲為她解釋,原來天圣國向來有“喜喪”風(fēng)俗,八十歲老人家高壽辭世,臨終時不受病痛的折磨,且平日積德行善、廣受愛戴,便符合福壽雙全的定義。子孫不須守孝三年,更不可在治喪期間悲傷哭泣,以免阻了老人家成仙成佛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