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找我何事?”顧旻逼迫自己移開視線,望向遠方的楓樹林。
枝頭金黃赤紅的葉子早已墜落,等待整個冬日的沉潛,來年化作春泥。
慕榕收斂起玩笑的神色,開門見山地說道:“為了小蕊。”
顧旻依舊面無表情,“小蕊?她怎么了?”
他下意識地掐緊手心,指尖深陷進掌紋,心中沒來由地忐忑不安。
慕榕微微嘆息,靠坐在欄桿上,眉眼間難得溫柔而真摯,“小乞丐,我都知道了?!?p> 他所受的苦、遭的罪,一樁樁一件件,鉅細彌遺地擺在眼前,慕榕不知道這人的心智得有多堅忍,才能淌過油鍋、踩著刀山一路走到這兒。
顧旻冷峻不語,修長的身形如紙張般脆弱,寒風一吹,搖搖欲墜。
良久,他才苦澀地開口,“是慕陽說的?”這問題純屬多余,世上知道他身世秘密的人并不多,慕陽是寥寥可數(shù)的知情人之一。
慕榕淺淺一笑,神情瀟灑,大大方方地承認:“別怪三哥,是我自作主張,想幫小蕊找到家人,他舍不得讓我多走冤枉路,這才說了個大概......我真沒想到,你就是小蕊唯一的親人?!?p> 埋藏在心中結(jié)了痂的秘密,被她輕輕淡淡地一語揭穿,鮮血噴薄而出,顧旻幾乎快要不能呼吸。
那是他最不愿回憶的一段過往,與父母慘烈的生離死別,是人世間最殘酷的悲劇,在他生命中埋下永遠不能痊愈的傷。
想當年......他曾是一國的皇子,而尚在襁褓中的小蕊,更是被捧在手心疼愛的公主,她從小就愛笑,紅噗噗的小臉頰粉嫩可愛,能讓人忘卻世間所有的憂愁。
好景不常,天下大亂,狼煙烽火四起,他的國家位處東齊和北月的交界,不過是個物產(chǎn)豐饒的彈丸之地,理所當然成為首要被侵吞的對象。
城破的那一日,父王母后都以身殉國,臨死前將小蕊托付給他,要他堅強的活下去......走出皇城一步,就別想著復(fù)仇,帶著妹妹好好活下去。
東齊和北月的同盟軍勢如破竹,如一只野心勃勃的怪獸,沿途吞滅了幾個小國,大軍不斷往天圣國邊疆進犯,幾個忠心的護衛(wèi)帶著顧旻和小蕊,混在難民堆里逃往天圣國。
也是那一年,十三歲的墨王橫空出世,率領(lǐng)將士迎戰(zhàn)兩國聯(lián)軍,以寡擊眾,打了幾場震撼世人的勝仗。
而顧旻從一個錦衣玉食的皇子,跌落卑賤的塵泥,途中還遇到攔路搶劫的盜匪,不得已跟護衛(wèi)走散了。
他抱著年幼的妹妹,歷經(jīng)千辛萬苦,嘗遍世間炎涼,終于來到天圣國的京城落腳。
一個十五歲的少年,過去不曾靠自己的雙手謀生,如今卻什么粗活兒都得干,要活下去實在太艱難,根本無力照顧整日啼哭的妹妹。
真的走到絕境了,顧旻怕妹妹跟著自己會活活餓死,只好忍痛將她送到安置孤兒的慈幼局。
那天夜里,他恍恍惚惚地抱著小蕊走到城門,她不識別離苦,還仰頭沖著他笑。
“哥…...哥......”軟軟糯糯的嗓音,甜甜地撒嬌,喊得他淚流滿面,心如刀絞。
“對不起,哥哥發(fā)誓,一定會來將妳帶回去!”
父王母后殉國的那天,他沒有哭。但是親手將妹妹放進城墻邊的大木箱,顧旻卻崩潰了,哭得撕心裂肺,痛恨自己無用至極,背棄了對母后的承諾,根本不配為人子。
顧旻轉(zhuǎn)身就走,但是不敢走遠,一直躲在墻角,看著慈幼局的大娘將哭鬧不休的小蕊帶走,心里的傷口血流成河。
從那天起,他沒了后顧之憂,挽起袖子什么都干,每當攢了點銀子,他就眼巴巴的買些吃食、衣物、小玩意兒,送到慈幼局去給小蕊。
那個泥面人......顧旻永遠記得,小蕊拿到泥面人,嚇得哇哇大哭,卻又舍不得扔掉,當寶貝似的握在手心,只因大娘告訴她,這是哥哥送來的,哥哥沒有不要她,要耐心等著哥哥。
原來他偷偷摸摸去探望小蕊,慈幼局的大娘全看在眼里。
顧旻對天發(fā)誓定要出人頭地,早日把小蕊接回身邊,沒想到天不從人愿就罷了,殘忍的厄運再度降臨。
一個秋日的夜里,不知哪戶人家無意間碰翻了燭火,櫛比鱗次的平房難逃祝融肆虐,火勢迅速蔓延開來,竟波及到鄰近的慈幼局。
等他聽到幫傭的人家議論紛紛,才知道出大事了。
顧旻沒命地奔跑過幾條街,等他趕到慈幼局,眼前卻是一片無情的惡火,將屋子燒得面目全非,根本不可能有人生還!
他完全失去了流淚的能力。
戰(zhàn)火吞噬了他的國家,如今他唯一的妹妹、被他親手送進慈幼局的妹妹,竟又葬身火海,這是命運對他何等殘忍的嘲諷。
上天若是執(zhí)意要折磨一個人,便會往死里折騰,那天起,他就渾渾噩噩地守著那片斷垣殘壁,不斷祈求上天垂憐——或許天無絕人之路呢?說不定有人從火場逃出來,順手帶走了小蕊?
若那孩子命不該絕,可能會回來看一眼,她那不該被饒恕的哥哥,正在用生命在懺悔自己的過錯。
顧旻苦行僧式的自我懲罰,讓他從一個翩翩少年,淪落成形銷骨立的乞兒。有人好心給他吃的喝的,他便吃便喝,如同喪家的野犬,漫無目的的生活。
直到遇上慕榕。
那個粉妝玉琢的女孩,毫不留情的一頓打罵,狠狠地將封鎖在他心上的結(jié)痂掀翻開來,顧旻又重新感覺到什么是恥辱,什么是痛,什么是憤恨和不甘。
當時他渾身是傷地癱坐在街邊,往事一幕一幕從腦海飛掠而過,想起白天遇見那蠻不講理的女孩,他突然就不想再當一條爛死的野狗。
不管小蕊是生是死,他便當作她還活著,他要爬上至高的巔峰,找到那個被他親手遺棄的小女孩,用一輩子的時光補償她。
當晚,顧旻的人生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一個穿著青布衣衫,面容清癯俊朗的男子找到他,自稱是慕敬。
慕敬身邊有個跟顧旻年紀相仿的男孩,帶了熱騰騰的吃食和干凈衣裳,也不嫌臟,一屁股坐在他身邊,看著顧旻狼吞虎咽,笑容溫暖得讓人不忍心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