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執(zhí)已經(jīng)在馬車上顛簸了一旬，才從北方凜冬山城來到四湖平原，靠近洛州。本來云執(zhí)無需這么舟車勞頓，御劍、縮地成寸、千影連城……有十幾種仙法可以走完這段路。
但云執(zhí)不想，他只想像個普通人一樣，以最普通的方式，來到這里。
甚至更普通，他甚至沒有雇馬車，而是借租在進京的鏢隊中，隨著這些跑鏢路的窮苦人一起忍受車馬勞頓。
領隊在休憩間隙總是吐槽路途艱辛，他總是羨慕地提起那些能縱身間騰挪千百里的仙人?！耙抢献右材艹山鸬ぃ俸?，老子一趟要趕十隊車！”
“成了金丹，還要趕車么？”
“你懂個屁！”領隊啐一口，“哪個金丹愿意趕車？要是老子當了金丹卻也趕車，那豈不沒人敢和老子搶生意了？”
眾人哄笑，不以為意。
一趟鏢路趕下來并沒有多少油水，北境的人們就只能靠著這樣的營生過日子。
每當聽到這樣的對話，云執(zhí)都盡可能地調(diào)動自己的情緒，努力與他們感同身受。但這樣做的效果并不明顯。不是他冷漠無情，而是他幾乎喪失了這種能同情的情緒。
他的太上無情已經(jīng)極端嚴重。
凡人只看到修士的強大，看不到修士的痛苦。修仙的人們用靈識來溝通天地大道，反過來也被天地大道通過靈識影響。當你凝望深淵，深淵也在凝視你。久而久之，人會逐漸變成天地大道的純粹載體，進而喪失所有人性。
云執(zhí)在修為到達巔頂之境之后，便開始與太上無情斗爭。但收效甚微，別無他法之下，他想到了洛州。
那座夜色下的城市，那座恍若天上神國的城市。據(jù)說，那里是世界上最繁華的地方，那里有紅塵萬丈，那里世俗動人。
若是世上還有什么方法可以克制太上無情，那必然就是在紅塵世俗中走一遭。這就是最后的路。
四湖平原上可見洛州巨大的城墻。那些城墻高萬仞，異獸鮮血繪制的防御紋路在太陽下熠熠生輝。不過此時這些用作戰(zhàn)爭的城墻上掛滿了各色裝飾，顯得不倫不類。
“那些花和燈是怎么回事？”
“錦蕊節(jié)唄！”領隊詫異，“公子不是來過節(jié)的么？”
云執(zhí)只有模糊的印象。他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靈識，因此只能得到浮光掠影般的回憶。關(guān)閉靈識雖然可以遏制太上無情的發(fā)展，可也放棄了仙人的力量，比如強大的思維神念。
見他眼神茫然，領隊猥瑣地嘿嘿一笑?！肮硬挥脫?，洛州的姑娘多，怎么著都能找到滿意的美人！”
“咱們錦蕊節(jié)之前一定能到，公子只管養(yǎng)好身子，到時候好好泄泄火！”
錦蕊節(jié)是花魁的節(jié)日。洛州是天下繁華的的山巔，是九地花火匯聚之所，而花魁們更是一個賽一個美。天下女人之間的爭艷是沒有止境的，加上飽暖思**的達官顯貴們推波助瀾，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錦蕊節(jié)：每年要在所有花魁中選一位最美的姑娘出來。
這是個眾生參與的節(jié)日。普通百姓會投票決定自己認為最美的女子，皇室也會參與推選。而最終成為錦蕊的女子將一步登天，成為神蒼帝國國力強盛的象征，受皇帝封賞，成為達官貴人的座上賓。
嫖客眼中，錦蕊是艷節(jié)；文人墨客眼中，錦蕊是雅節(jié)。而對百萬普通人來說，錦蕊就是難得的玩節(jié)。
云執(zhí)在錦蕊節(jié)前十天，六月廿四傍晚到達洛州北門龍虎門。那個領隊下車后一擰頭就扎青樓里去了。云執(zhí)下車后卻愣愣了好一會。他這樣一個在修仙界名震天下的人居然從沒進過洛州城。他在停馬臺上望著城市無邊無際的天際線，心想這就是赫赫京都嗎？
片刻之后他認為，那個老頭子的選擇是有道理的。青樓是銷金窟，地段、飲食、伺服無疑都是頂級，要論紅塵世俗氣，青樓無疑是最濃厚所在，而且沒事還有美人相伴——那就去吧。
京城青樓的領頭羊在南岳山湖，叫繡玉坊。繡玉坊半是青樓半是樂館，屬于雅俗兼具的大家伙，在風景獨好的“山湖八景”旁是頂級的銷金窟。
云執(zhí)便選擇在那里落腳。
繡玉坊不是一棟樓，而是一片大院子。據(jù)說它的門樓、圍墻等等皆用紅霜玉砌成，夏天受熱就會從墻體中透出一股嫣紅來，與乳白的墻體混合成嬌艷的桃色，遠遠望去好像少女柔嫩的脖頸，端的是風流嫵媚。
云執(zhí)問清所在，慢慢走去。
一般而言，仙人們在金丹之后就算入了流品，就是一步登天，生活也因此脫離紅塵。最直觀的表現(xiàn)就是他們不再做那些平常人一直在做的事情，比如吃飯，比如走路。
云執(zhí)都快忘了自己是何時結(jié)丹，也很久沒有這樣靠雙腳尋找某個地方。他陌生無比地走著，慢慢體會這座城市的樣子。
洛州的街道寬闊，城市也分為數(shù)層。走在繁華的街上，兩旁皆是熱鬧的門店。抬頭向上看，可見上方街道上不時飛馳而過各色異獸拉的車架，他們川流而過，身后拖出長長的華彩。地面上有許多水道交錯縱橫，諸多門市與店鋪門口便是水面，店鋪內(nèi)亮麗的燈光照映在水面上，映出水下鱗次櫛比的水晶宮殿，繁華若天市。
可久于修仙之人心神淡漠，雖然夜色漸濃下洛州的燈火漸勝，云執(zhí)也未沉湎。他很快找到那座用看上去如少女一般柔美的建筑群落，準備打尖入店。
站在人聲鼎沸的門口時，便有許多老鴇上前招徠，見他英武不凡，面如冠玉，更是認定他是個富有的豪門公子。可云執(zhí)卻遲疑了。
因為他此時沒有靈識。
靈識對仙人的意義非凡。靈識是力量中樞，也是元神的窗口。換而言之，仙人若不啟用靈識，那除了肉身與之外普通人區(qū)別不大，只有打開靈識，仙人才能使用仙術(shù)，才能擁有仙人冷靜的思維和敏銳的洞察力。有靈識，仙人才是仙人。
副作用就是，靈識是奪天地大道之輝的手段，它會使仙人越來越接近道，會使人越來越無情。
云執(zhí)乃刺客出身，對青樓再熟悉不過，無數(shù)次完美的刺殺都發(fā)生在目標沉浸于男歡女愛的時刻中。他已經(jīng)對這種地方產(chǎn)生成見，沒有靈識進入就感覺自己沒穿褲子，可謂十分不安全。
“你們這里，”云執(zhí)對老鴇說，“正規(guī)么？”
老鴇一愣，“公子是擔心……不能上手嗎？”
“不是……”云執(zhí)氣結(jié)，“我說安全不安全，有無江湖惡客出沒?！?p> “公子是外鄉(xiāng)人吧？”老鴇噗嗤一笑，“京都里誰人不知，在繡玉坊只要腰包充裕，您就是惹上那北地的滅帝，也無人能擾您風流快活。”
云執(zhí)正醞釀情緒說服自己。忽然身側(cè)一個黑衣人就匆匆而進。云執(zhí)眼睛都直了，這付打扮簡直就是他干活的工作服。他想也沒想一把拉住此人，“這叫安全？”
“哎呦喂！”老鴇大驚失色，陪著笑按住云執(zhí)，“您可別，這是咱們今年的……”
話音未落，一股惡風撲面。云執(zhí)竟呆了一息，他花了一息時間回憶自己沒修仙時學過的武技，生澀無比地躲過這一擊。
黑衣人一擊不成，緊接著又是一拳。這一下云執(zhí)看出對方不過三腳貓功夫。他靠著回憶側(cè)身躲過，隨手擒下對方手腕。
入手一股女孩子家的柔軟觸感。于此同時一股馨香籠罩鼻間。
“叫您不要穿這身行頭呢，”老鴇哭天搶地，“這不叫人拿住了！”
堂管事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修士，他下來以后才化解了誤會。
他客氣地將二人請到一處雅間，說明這黑衣人不是外邊的豪客，而是本坊的一位良家。云執(zhí)堅持要看一眼真容。
這是為了盡可能多地沾染因果，要不枉來紅塵一遭。
爭執(zhí)許久，繡玉坊有錯在先，卻也不肯讓步。爭地云執(zhí)火起，小小地啟用靈識，調(diào)動法力將周身五丈輕輕一震。
那堂管事為此一驚，卻咬著牙道：“恕晚輩不能讓，此事……關(guān)系到大官家?！?p> 官家就是官府，大官家那就是皇帝了。云執(zhí)漠然，不再相逼。
哪知那黑衣人卻不分青紅皂白，“你這人真有意思，明明是你沒由把我牽住，怎么到頭來卻成我們有錯了?！?p> 堂管事眼珠子瞪得溜圓，青筋暴起。
云執(zhí)又把靈識關(guān)上。他聽這聲音脆如斷玉，又好奇怎么牽扯到皇帝了。這下他說什么也要看一眼這個姑娘。
那黑衣人也硬氣，直接把頭套拉下來。
一頭黑發(fā)瀑布般灑落，迷亂地蓋住姑娘的臉。她幾下?lián)荛_頭發(fā)，氣鼓鼓的盯著云執(zhí)。這位姑娘有一雙大而有神的眼睛，下巴弧線像是玉石雕刻。
她的眼睛仿若黑曜石一般透亮，怒氣沖沖地看著云執(zhí)。
“看清楚了嗎？你是哪里來的登徒子，怎么這樣好色？”
云執(zhí)閉嘴，跟漂亮姑娘沒什么可吵的。她們從小到大都是這樣，蠻不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