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返樸歸真（14）
14
時間很快到了五月末。這天，父親打來電話，要我務(wù)必盡快回學(xué)校處理畢業(yè)的各項(xiàng)事宜。我告訴他趙叔叔承諾辦希望小學(xué)的事。父親說，趙叔叔早就跟他談過了，他們已經(jīng)在著手操持辦學(xué)的事情。
自打接了父親的電話，我心里就開始糾結(jié)。盡管我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到，我還是突然感到不知所措?？词捲旅鬟@些天也是精神恍恍惚惚的，整天不說一句話，不知道又怎么了。
五月的最后一個晚上，我終于下了決心。吃過晚飯，我對倚在門口發(fā)呆的蕭月明說：“月明，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p> 他看著外面，頭也不回地說：“等下說吧。我心里有點(diǎn)煩，我先出去走走。”
說到這里，他就要往外走。我站起身來，說：“我陪你?！?p> 他轉(zhuǎn)頭望著我，忽然笑了一下，說：“好吧！”
我們來到村外的小河邊，沿著彎彎曲曲的河灘往前走。腳下是軟軟的草地，耳邊是潺潺的水聲，腮邊是柔和的清風(fēng)，天上是閃閃的星星，可是就這么一個美好的夜晚，我心里卻塞滿了愈積愈重的愁緒。
我們就這樣肩并肩地走著，一語不發(fā)。我不知道怎么開口，難道他也猜到了即將到來的別離？走到一棵粗大的柳樹下面，我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他摘下一片柳葉，放在嘴里嚼了幾下，又吐出來，轉(zhuǎn)身望著我說：“陶心蘭，你走吧！”
我大吃一驚，言不成句地說：“你、你叫我什么？”
他在清瘦的臉頰上擠出一絲笑容，說：“我知道你叫陶心蘭，我早就知道了！張明君幫我尋找陳嫣嫣替身的事被炒得熱火朝天，我怎么能不知道？你們都以為我瘋了，可是我的心在見到你的那一瞬間，就完全清楚明了了！一開始，我真的以為你就是她，不過那次你跟蕙姐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說你覺得我沒什么事就該走了，蕙姐說你走了會要我的命……當(dāng)時我就站在門外。”
我心里亂急了，卻又裝作不在意地說：“原來是這樣！你怎么一直都沒有說破？”
他苦笑著說：“一個吸毒成癮的人，見了大麻，會去找警察舉報說這個是毒品嗎？”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說：“原來你把我當(dāng)成了毒品！”
他仰頭望著星空，感慨地說：“說實(shí)話，當(dāng)我確認(rèn)你真的不是陳嫣嫣時，我感到無比震驚。我不知道該怎么評價你，我覺得任何褒獎的字眼放在你身上都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一種褻瀆?？墒俏疫€是不得不說一些庸俗的話語，來表達(dá)我對你的認(rèn)知和尊敬！你那么美麗，渾身散發(fā)著古樸、典雅的氣質(zhì)，有蘭蕙一樣的品格、超脫于凡俗人世的冷艷，卻不失女性的嬌媚與溫柔；你那么善良，僅僅憑著我那些粗陋不堪、淺薄得如同三歲孩童的囈語的文字，不計一切后果，毅然決然地來到這個卑俗的鄉(xiāng)村，要拯救一個被惡魔灌了迷藥的心靈……我本來想繼續(xù)瘋癲下去，把你當(dāng)成我們家的擋箭牌，以應(yīng)付外來的惡毒的流言蜚語，心安理得地享受你帶給我的快樂和安慰，甚至想不去顧忌你的感受，自私地把你捆綁在這里，做我永遠(yuǎn)的未婚妻，可是我的良心讓我不安了，我不能再這么自欺欺人了！你已經(jīng)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沒有理由拿自己的懦弱去埋葬你光明而美好的未來！盡管我那么舍不得你走，但我還是要說——心蘭，你走吧，你走了，我的良心才能重新獲得安寧！”
我看著河水泛起的微光，說：“我沒有你說的那么好，我只是做了一件自己認(rèn)為對的事情。既然是替身，總會有暴露的時候；既然露餡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似乎沒有明白我的話，說：“你為什么要說對不起？你所做的一切讓我感激都來不及。要說對不起的應(yīng)該是我，是我把無辜的你憑空扯到這一個荒唐的故事里面！”
我倚著那棵柳樹，無奈地說：“我不知道我走了以后，又會帶給你多少難聽的閑話——人言可畏，連我都怕了！”
蕭月明聳聳肩膀說：“他們愿意說什么，就說什么去吧，我不在乎。何況，這些跟你本來就沒什么關(guān)系！”
“可是，我已經(jīng)跑過一次了??！”我把嗓音陡然提高了八度。
“那次是陳嫣嫣，不是你！”
“可陳嫣嫣是我的孿生姐姐?。 ?p> “什么，”他驚訝地看著我說，“你的孿生姐姐？怪不得這么象——那你姐……”
“剛來的時候，我給她打過電話。她讓我轉(zhuǎn)告你一句話……”
“什么話？”
“她想說，對不起！”
“對不起……感情的事，沒有誰對不起誰，只有珍不珍惜、在不在乎！”他苦笑著，在柳樹上重重地打了一拳。
“如果你讓我留下，我會考慮……”我不知道這句話是怎么從口里說出來的，也不清楚它的真實(shí)含義，但我知道這絕不是憐憫和敷衍。
“不用了！”他冷漠地說，“我不能做一個可憐蟲，把自己用傷痕包裹起來，象展覽品一樣永遠(yuǎn)被人可憐著。感情的事不能強(qiáng)求，我已經(jīng)想開了，以后就算我馬上死掉，也不會再瘋癲了！”
“好！既然這樣，我明天就走。”既然沒有了余地，我只好還他同樣的冷漠。
“那咱們回去吧，回去早點(diǎn)休息。你對我們家的大恩，我會報答你的！”
聽了他這句話，我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我不稀罕什么報答。是張明君請我來的，要報答你去報答他好了！”
他雙手插進(jìn)褲兜里，看著遠(yuǎn)處說：“不管怎樣，這情分我是一定要還的，不然我心里會覺得虧欠一輩子。”
“好，很好！蕭月明，我看你到底拿什么來報答我！”我恨恨地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去的時候，我直接去了張明君家里，跟蕙姐道別。她問清緣由，知道事已至此，也不再說挽留的話，只是連聲嘆氣。過了一會兒，蕭月明找了過來。我沒有理他，轉(zhuǎn)身就走。他追出來，抓住我的胳膊，惶恐地說：“我說了什么話讓你不高興了嗎？你知道我這個人嘴巴很笨的！”
我使勁掙開他的手，扭頭往家里跑去。進(jìn)到屋里，我一聲不響地收拾自己的衣服。長這么大，我是第一次生悶氣，毫無征兆的，而且是為了一個男人。我一邊莫名地怨恨，一邊又氣自己不爭氣，因此胸中似乎有一團(tuán)火在燃燒，任憑另一個我怎么按壓，都熄滅不了。打一開始我就想，不管什么時候走，我都會很理智地跟他說聲再見，然后微笑著離開，可是真正到了要離開的時候，我卻再也無法控制自己。
蕭月明走進(jìn)來，坐到床沿上，默默地看著我。我把最后一件衣物收進(jìn)皮箱，拉上拉鏈，然后拿了枕頭上未繡完的那塊方形的十字繡，坐到茶幾后面的沙發(fā)上，穿了針線，想把余下的部分繡完，可是繡針扎到繡布上，卻再也刺不進(jìn)去。就這樣，我一動不動地盯著繡布上那對戲水的鴛鴦發(fā)呆。
蕭月明不知道什么時候削了一個蘋果，遞到我面前，說：“心蘭，別生氣了。吃個蘋果吧！”
我瞥了他一眼，說：“先放下吧?！?p> 他將蘋果放在茶幾一角的果盤里，看著我說：“你晚飯吃的少，餓了吧？我去給你下碗肉絲面?！?p> 我搖搖頭說：“不用了！你去睡吧，我沒事?！?p> 他站了一會兒，又說：“明天我送你去麗山，送你上火車。路上千萬小心，不要跟陌生人搭茬……”
我將手里的繡品一摔，大聲說：“蕭月明，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嚇了一跳，瞪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突然跪倒在我面前，抓起我的手，象小孩子一樣抽泣著說：“心蘭，你、你過幾天再走好不好？”
我再也忍禁不住，抱著他哭了起來。我一邊哭一邊笑自己：難道我慪了大半天，就為了他這句挽留的話？
這個晚上，我們就這樣互相抱在一起，仿佛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又彼此都啞口無言。他直到睡去，嘴里還一直嘟囔著那首古詩：“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第二天早晨，我起了個大早，逃跑似的離開了蕭家莊。我不敢讓他來送我，我怕我會不忍離去。沒錯，這里只是窮鄉(xiāng)僻壤，卻種下了我最美麗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