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落雪的森林》
她在租房閉門整整三天。吃壓縮餅干,韓式泡面和酸到牙痛的國產(chǎn)黑布林。
第三天的黃昏,她將手頭的畫稿打包完畢后發(fā)給主編。洗頭,刷牙,包著濕漉漉的長發(fā),癡癡打開空空的冰箱望了望,她決定出門一趟。
吹干頭發(fā),換上胭紅色棉質(zhì)長袖休閑T恤時,她聞到自己身上的沉悶汗味,是一種肉體充盈的令她自己都迷惘的味道。用左手對著穿衣鏡撕扯下唇中心支起的白色細(xì)小皮子,涂厚厚的無色唇油,在臉上和脖子抹隔離霜,然后穿上黑色雪紡長裙和細(xì)帶平跟涼鞋,提了灰色大帆布包,拿上手機,準(zhǔn)備出門。
鎖門的時候,門外有一股大風(fēng)鉆進房內(nèi)。對流空氣把紗質(zhì)裙角吹浮起來,落在她瘦瘦的腳踝上時,像一只荒涼的大手在撫摸。
下樓,出到外面。晚風(fēng)溫?zé)帷L炜粘拭擅傻撵F白色,隱約大片云流在移動,看不清輪廓。不遠(yuǎn)處修建地鐵的工地上依舊機器轟鳴,喧囂聲此起彼伏。三三兩兩的工人陸續(xù)下班。他們在路上邊走邊脫下橙色的安全帽,露出黑瘦潮濕的臉和脖子,像融化著的巧克力。她走在路上,與這些黑巧克力面孔擦身而過。她不由自主地轉(zhuǎn)頭觀望他們那藍(lán)色工服貼著的硬朗的背,汗涔涔的濕透的背。她的心里突然會對這個城市充滿的悲憫。
在三樓的大超市里亂逛。買了兩條打折的棉質(zhì)白內(nèi)褲,兩打新鮮酸奶,兩斤半紅富士蘋果,三盒心形小布蕾酥,小包的原味奶貝若干,還有一大瓶冰水。手機付款完后,她吃力地提著滿滿的大帆布袋出來。坐手扶電梯下樓。外面的夜幕已經(jīng)落下,購物廣場四處的廣告牌彩燈閃爍不停。路邊有三五成群的人組團一般沿路在派發(fā)著傳單。聲音嘈雜至極。過橋米線家的,自助火家鍋店的,還有培訓(xùn)機構(gòu)特惠價學(xué)英語的,等等。
她隨手收了一張執(zhí)著向她伸來的黑色A5小單,微瞟一眼,是附近影城新片上映公告。她注意到一個熟悉的片名,是她早前喜歡過的小說改編的。關(guān)于復(fù)仇,救贖和愛情。她突然有了去看這部影片的沖動。一個人。去吧,就今晚。
興之所至決定之后,她變得異常興奮。從手提帆布袋中取出冰水后,把袋子存進了超市門口的儲物柜,然后向電影城行去。她在路上邊走邊用在手機上搜索著放映列表。時間最接近的一場在一個小時后。果斷下單。
在冷氣襲人的電影大廳里排隊掃碼取票后,她在一長盒形木質(zhì)椅的尾部安靜地落坐,直到進場通知從廣播傳來。
這期間她一直在發(fā)呆。看過往的人群,一口接一口喝冰得刺喉的白水。有婦人牽著孩子來的,有一家三四口來的,有情侶摟著腰來的。他們握著噴香的小食物和大杯的飲料,他們相互說笑著,親昵地對望著,揮著手,牽著,拉著,攬著。人來人往,多么快樂的表情和聲音。她看著他們走向不同的放映廳或從不同的廳口出來。她幾乎找不到和自己一樣單獨行動的。她注視著這樣熱鬧非凡的人流時,似乎已經(jīng)在觀看電影中了,以至于到她所等的影片真正開場時,她的興奮已經(jīng)消失殆盡。
進場后又近十分鐘的廣告,然后是九十分鐘的正劇。整個過程,她有多次想中途離場的沖動,但還是堅持到了那個從開始就已明了的結(jié)局。
原著被改得一塌糊涂,特效索然無味??上Я艘蝗壕礃I(yè)的演員。在一個迷亂的劇情設(shè)定里拼命闡釋著模棱兩可的人物形象和情感,顯得蹩腳與尷尬。整場下來,只有一小段場景讓她印象深刻。男主角和女二號一同去救女主的路上,在大雪紛飛的充滿陷阱的森林快速行進。沿路伸展的帶刺的黑暗尖銳枝條不斷地刮打在女二的臉上,瞬間勾出無數(shù)條黑紅的細(xì)小傷口。男主毫無察覺。他一心想的是另一個女人。女二號最后死在了這條路上,為了給她心愛的男子向另外一個女子表現(xiàn)英雄救美而鋪路。她死前向男主含淚表白,索吻。男主的溫唇在她的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個冰冷而稍縱即逝的吻,如同她那個脆弱廉價的性命。
電影結(jié)束,大廳四處白色的頂燈刺眼地亮起。人們紛紛起身離席。她坐在最后一排,最后離場??粗讶豢湛帐幨幍姆庞硰d,她的頭有些昏沉,仿佛微微醉意的疲累。從放映廳出來后,她去了趟手間,把余下大半瓶的冰水忘在了盥洗臺上。她沒有回轉(zhuǎn)去拿。向出口行去時,看到一對戀人在轉(zhuǎn)角的微隱密處深深擁吻。她從他們身邊漠然走過。
突然想起三天前她的閨蜜在朋友圈用極度興奮的文字和符號發(fā)布的那條消息。她的閨蜜向一個男人表白成功,然后他們在一起的消息。這三天來她一直不想再去想到的這個消息,它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扼制的抑郁情緒,不請自來了。
她的心中開始有種莫名的東西在涌動,無法停息一般??墒撬也坏饺藘A訴,也不想找人傾訴。她沒有眼淚,也不想相信眼淚。
她的閨蜜肯定不知道的是,那個表白成功的男人,卻是她暗戀了四年的對象,是她為什么來這個城市的理由。那個男人,是在這個城市里陪她一起看過電影的唯一的男人,是她單身這些年卻一直沒有感到過寂寞的原因。他在她插畫冊里,已經(jīng)占據(jù)了四年的主角位置。而她介紹他給她的閨蜜認(rèn)識,才不過一個月。她介紹他給閨蜜認(rèn)識,不是叫她來喜歡他追他的啊??墒?,為什么淪陷了,為什么一切總是落入俗套,自己成了最后知道真相的人。
配角就是配角,從一開始就已注定。
外面修地鐵的機器依舊轟鳴不止,加班加點運作著。不久的將來,地鐵21號線將從她租房的樓前和這個購物廣場前橫過,直接通往那個男人所住的小區(qū)。
可是她心中已無了盼望。就像電影中的女二即便最后得到男主的安慰之吻后,還是要帶著滿臉污血,在那個孤單的森林里獨自閉眼死去。
她并沒有為自己的懦弱感到過后悔。從頭到尾,她都覺得自己是一個缺乏到一無所有卻什么也不懼怕的人。她摸了摸她那只袖子蓋住的,那只有三個指頭的殘障右手,微微嘆了口氣。
她此時不想再想什么了,快點取回帆布袋后回到她的小房間去。那個封閉的沒有人攪擾的地方。像她獨自來看的這場電影中那片落雪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