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凍傷后王石磊的指甲一直沒有在長出來,而在1996年春天手指裂開復合后,指尖不知什么時候有了薄薄的指甲,這讓她雀躍不已,凍傷每年春天都會范,腫脹的手指腳趾,會皮肉裂開,又痛又癢,好了以后太涼的水也很容易讓她白皙的手指腫的像個胡蘿卜,梁美娟給她想過很多辦法,聽說熬霜凍的茄子秧用水泡一泡會好,結果因為熬出來的氣味難聞,直接讓王建軍給倒了,“又死不了人,還折騰什么?”,就這樣治療也無疾而終,每年這時候她總不會去姥姥家,怕她看見擔心。
1996年7月29日,天氣晴
她記得那年秋天的西瓜特別甜,母親第一次給她直接切了半個西瓜,遞給她一把勺子,讓她盡情吃了個夠,不但如此還給她裝了一根五角錢的火腿腸,那年她十歲,第一次知道過生日原來可以這么好,竟然有額外的好吃的。
這一天她開心極了,連上課臉上都掛著笑,這一年她上三年級,那天數(shù)學課學的是時針,分針,秒針,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家里墻上蘋果一樣大的東西叫時鐘,她不認識也從不問家里添置的新東西,不是不好奇,是不敢問,時鐘是父親掛在墻上的,她不敢碰,也就站在遠處看看,就像家里的電視機,她從來不去開,即便每次播臺會時而閃過動畫片,也不敢要求想看一眼,每次母親都說,想看什么自己播,她也總是搖頭,特別是有父親在的時候,一般她都回到自己的屋里,豎著耳朵聽一聽,在家里她很少說話,盡力干自己能干的事,做飯,洗衣服,拖地,喂雞,種地,給兔子割草,她學會了沉默,更學會了隱忍,不哭不鬧不喊痛,不索要,不問,不答,楊建軍覺得自己話少,他這個女兒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比他的話還少,有時一天也沒一個動靜,這個家里她就像個透明人,干什么都會輕一些,打破了碗,手指割破也不敢吭一聲,一直陪著小心,說著抱歉,她對王建軍說的最多的不是叫他爸,而是對不起,村里人都夸她是個懂事的孩子,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懂事這兩個字對于她太過沉重而且無比諷刺。
三年級新調來的班主任,施艷紅,剛畢業(yè)的學生,意氣風發(fā)的年紀,被安排到此處很是憋屈,她聽過村里的流言,所以總是找王石磊的麻煩,借此發(fā)泄著心中的不滿,她把個子矮小得王石磊調整到了以后一座,就是怕帶給她晦氣。
這一課對于平常在家里就看會了時鐘的孩子很是簡單,對于她則很是吃力,總是搞不清幾點幾分幾秒,本就聽不太明白的她,更是因為不會,被直接攆出了教室,放學后還拉著她找了家長,這天梁美娟做了紅燒肉,給王建軍熱了酒,一桌子菜很是豐盛,等著閨女放學給她慶生。
施艷紅一雙紅色的唇,讓她曾經很羨慕,可今天她這張嘴成了她的催命符,讓她害怕“我是王石磊的班主任,這孩子今天時鐘的課學的很糟糕,怎么教都不會,你們有時間也教教,這么笨的孩子還真少見”,施艷紅告完狀后,踩著她的高跟鞋離開了。
王石磊也做好了挨揍的準備,因為她看到父親的臉黑了下來,他最討厭有人因為她找到家里來,無論對錯,那定都是她的過錯,一把拉過她依舊瘦弱的胳膊,拽著她進了屋指著墻上的時鐘,“現(xiàn)在幾點”王建軍問道。
王石磊看著上面的時間搖搖頭“不知道”?
一個巴掌打過去,“白癡一樣,看著表,我只告訴你一遍,現(xiàn)在是五點五十”王石姐沒有揉自己的臉頰,弱弱點頭,王建軍隨手一指時針“如果這個走到這里,是幾點?”
王石磊只覺得腦袋里亂糟糟的心里怕的很,什么都想不起來,良久也沒回答出來,這一刻,她連不知道都沒勇氣說出口,梁美娟拉著王建軍的胳膊商量,“先吃飯吧,吃完飯再說”。
“吃什么,她還有臉吃”一把抓過她的馬尾辮“天天把頭發(fā)梳的到是順溜,這么簡單的問題都不會,還讓人找到家里來,你還有沒有臉,知不知道什么叫丟人”王建軍火冒三丈,只覺得臉上無光,心中怒火焚燒,拿起剪刀,剪掉了她的長頭發(fā)。
王石磊看著地上的長發(fā),她養(yǎng)了三年,終于有了女孩子的模樣,終究又什么都沒了,她早該想到,她怎么會有一個平安的生日呢?還有好吃的,那一次不都是樂極生悲,怎么就不長記性呢?又或許不是不長記性,是心里還會期盼,期盼上天垂憐,可又有誰會偏愛她這個掃把星呢?
“你這是干什么,今天是孩子的生日”梁美娟心疼的把孩子護在身后。
“一個死胎,過什么生日,晦氣”王建軍拿起筷子,做到炕上自顧的吃了起來。
她沒哭,連紅眼的資格都不敢有,只是安靜拿起掃把,把地面收拾干凈,從書包里拿出那個她沒舍得吃的火腿腸放回了飯桌上,回到了自己的小屋,拿出課本,細細看了起來。
梁美娟看著這樣的女兒,拿起桌上的筷子想要加點飯菜給她送去“你要吃就吃,不吃滾出去”王建軍啪的一聲把筷子重重摔到了桌子上。
梁美娟紅著眼,沒有吃,坐在女兒身邊陪她,掉著眼淚“媽,你去吃吧,我不餓”,王石磊沒有回頭對身旁的母親說道。
“媽也不餓,媽陪你一會”梁美娟回答。
母女兩在沒說話,王建軍看了看桌上的火腿腸,看了看自己沖動的手,看了看垃圾桶里的頭發(fā),拿起酒杯自己喝個痛快。
漆黑的夜里,王石磊獨自一人坐在床邊,手指摸著自己的頭發(fā),緊緊泯著嘴,掉下了眼淚,不敢抽噎,沒有聲音,手里摸著姥姥白日里特意送給她的灰色小熊,那一年她十歲。
“閨女,這是你爸買的蘋果,吃一個吧”梁美娟遞給她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
王石磊小心拿過蘋果,放進了自己的書包,兩天后又重新放回了裝蘋果的袋子中。
姜嬸子家的敏姐姐每次見她都帶著笑,看她路過,特別給她拿了兩節(jié)甘蔗,“這是什么,敏姐姐,好硬??!”
“這是甘蔗,像吃甜桿一樣”說著還給她演示了一番。
“這,我不能要”王石磊瘦弱的手遞回甘蔗。
“拿著,這是敏姐姐給的,必須拿著,自己偷偷吃”敏兒笑著揉著她的短發(fā),在她耳邊低語。
王一磊笑笑,點頭“謝謝敏姐姐”。
“謝啥,以后想吃什么,就來”姜嬸子從屋里走出來,遞給她一張剛出鍋的糖餅“趕緊吃,可甜了”。
王石磊接著餅,吃的很是開心,高興的回家了。
“今天怎么這般高興”梁美娟笑著問道。
王石磊晃了晃手中的甘蔗“敏姐姐給的甘蔗,姜奶奶還給了我一張?zhí)秋?,很甜呢??p> “是嗎?那天媽也給你做?!绷好谰晷χ卮稹?p> “好”王石磊把手中的甘蔗遞給她“媽,給你吃吧,我吃過了”。
梁美娟搖頭“媽不喜歡吃,你吃吧!”
王石磊張了張口想咬,卻住了嘴“那就給爸留著吧”,小心的把甘蔗放到了飯桌上,回頭有些不舍看了看回了自己的屋。
“這是閨女特意給你留的甘蔗”梁美娟笑著拿起桌上的兩節(jié)甘蔗。
“怎么想起買這東西”王建軍臉上柔和了起來,看著手上的甘蔗。
“我那里會買,是隔壁姜嬸子家的敏兒給的,還在她家吃了飯回來的”梁美娟低頭忙著手上的碗筷解釋,卻沒看到逐漸冷了臉的丈夫。
“嫌家里飯不好吃嗎?還拿人家的東西,不要臉的東西?”王建國罵道。
梁美娟嚇得一個抖“”剛剛還好好的怎么就這般不高興了”。
王建國穿上鞋,拿著甘蔗來到王石磊面前,她已經聽見了父母的對話,沒說話,“伸出手”王建軍呵斥。
王石磊伸出手,甘蔗已經打在手上,痛的她本能一縮,這一縮更是惹怒了他,手中的甘蔗打在她后背,硬生生的痛。
“住手住手”梁美娟把女兒護在身后,“孩子好心留給你的,你愿意吃就吃,不吃就算了,你還打她,你要干什么?”這或許是梁美娟第一次質問他,第一次大聲和他說話。
“干什么,我就讓她知道,在隨便要人家東西,我就打死她”王建軍狠狠把甘蔗扔在地上,怒氣沖沖回了屋,把電視開的很大聲。
梁美娟掉著眼淚,心疼看身后的女兒,“疼不疼”。
梁美娟收回手搖頭“不疼”。
彎腰撿起地上的甘蔗,扒了皮嚼在嘴里,“挺好吃的,媽,你要不要嘗嘗”,她把甘蔗遞給母親,梁美娟咬了一口,點頭“好吃”,那一天她第一次嘗到了甘蔗的味道,也知道甘蔗除了可以吃以外,還很結實,打在背上真的很疼。
兩節(jié)甘蔗,剩下一節(jié)她放在了自己的小小窗臺上,時刻提醒自己不可在拿別人東西。
五年級她換了班主任,姓吳,已經記不起全名,但是確是溫暖了她兩年的溫婉女子,她帶著班里的同學上山看了楓葉,那個秋天的楓葉如血染美的火熱,可在她看來同樣孤獨,同樣寂寞,她發(fā)現(xiàn)這個不愛說笑的小女孩很聰明,她的作文里有著成熟的氣息,還帶著淡淡的落寞,語文作文中,《父親》
她筆下的父親愛笑,會抱著她去河邊釣魚,帶著她晨跑,睡前給她講晚安的故事,包容她的小脾氣,哭的時候用他粗糙的手擦去委屈,她會坐在他肩頭看天上的星,告訴他以后會飛上天,她筆下的父親給了她一世溫柔,獨一無二的庇護和偏愛。
這篇作文讓老師很好奇,特意晚上前去拜訪,當她微笑的站在王石磊面前的時候,讓她白了臉“吳老師,您怎么來了”。
“來看看你那了不起的父親啊”吳老師依舊溫柔,笑的如夏日的赤陽。
王石磊眼角看到了父親沉下的臉,低下了頭,“孩子是闖禍了嗎?”梁美娟擔憂的問。
吳老師笑著說我來意,“我很是好奇,這么好的父親,定要來看一看?!彼炎魑倪f給梁美娟。
母親紅著眼,把它又遞給了王建軍,王石磊卻心都提了起來“對不起”,她低著頭小聲道歉。
王建軍一直冷著臉沒做聲,看了作文放下,沒有任何表情,吳老師似乎才明白她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拿回作業(yè)翻了翻,然后卷了起來“嗨,你看我這記性,拿錯作業(yè)了,以為是石磊的作文,原來是云龍的,這事鬧的,抱歉抱歉”。
王石磊不可置信的抬起頭看向她,看著父親似乎緩和的臉松了口氣,老師沒有拿錯作業(yè),或許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撒了謊,才會如此。
吳老師離開后,王建軍并沒有說話,一如平??粗娨?,她卻擔心了一夜,第二天也是忐忑的進了教室。
中午,吳老師特別叫了她,“對不起,老師不該貿然去你家”。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有人對她說了抱歉“不,是我撒了謊”。
“這是你心中的父親,對嗎?”吳老師笑著把作業(yè)還給了她。
王石磊點頭,“我聽敏姐姐給我讀過童話,里面的國王都是這樣愛著自己的小公主的。”
“哦,這樣啊,那是童話,很多都是假的,老師很小就沒了父親,我心中的父親應該是個警察,英姿颯爽多帥氣,可我都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吳老師笑著說她的故事。
“老師不要難過,像老師這么好的人,以后定會加倍幸福的”王石磊出言安慰。
“嗯,你也是啊,像你這么可愛的女孩,以后也一定會很幸福的?!眳抢蠋熑嘀亩贪l(fā)。
這個老師似乎很喜歡她,總叫她去辦公室?guī)兔?,會帶著她剪草,一同找不一樣的樹葉花草,她不知道她做什么,她只知道她就像個仙女,善良而美麗。
1998年7月29日,晴,
今年的秋天很冷,總陰雨綿綿,卻在她生日這天晴朗了起來,她一如往常去上學,可她在自己的書桌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本子,她好奇打開,石磊同學,生日快樂,一頁頁,都是她們一起採回來的花草樹葉,做成了標本,安靜的粘在本子里,已經忘了哭的她,此刻眼眶有些發(fā)酸,一個毫無關系的人,送給她的溫暖,格外珍貴,一遍遍撫摸手中的本子,眼淚不小心滴在上面,馬上用手擦掉,生怕弄臟了她的禮物。
吳老師今天穿了一條碎花的裙子,長長的發(fā)美極了,沖她眨眨眼,讓她害羞的低下了頭,緊了緊手中的禮物,心里說了句謝謝。
她深深被這個老師吸引,努力學習,搶著發(fā)言,當她拿著優(yōu)異的成績單跑到她辦公室想告訴她她考到了縣里第一中學時,才知道她在一個小時前已經走了,被調到別的學校去了,她們還沒道別,她還沒看到她的成績單,怎么就走了呢?
她就是這樣執(zhí)拗的人,獨自倒蹬著兩條不長的腿瘋了一樣追了出去,十幾里的山路,她超了小路一路小跑,許是上天看到她的誠心,許是她心心念念一人總會倒霉,吳老師做的車半路竟然沒氣了,吳老師頂著碩大的草帽,站在路邊。
“吳老師,吳老師”當那個瘦弱的身影像她跑來時,那個依舊穿著碎花裙子的女子紅了眼眶,伸出了自己的雙臂,緊緊把她擁在了懷里“傻丫頭你怎么來了”,用手擦去她額頭的汗水,看著她膝蓋處隱隱透過褲子的血漬,心疼再次抱了抱她“傻丫頭”,這個擁抱很軟,她身上依舊是好聞的茉莉香夾雜著太陽的味道,她的懷抱里很溫暖,暖的她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小手從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入學通知遞給她,看著自己的學生這樣優(yōu)秀,讓她無比驕傲,“好,好,老師就知道,你是最棒的”,是她的信任,如冬日的太陽暖了她的心,照亮了她短暫的去路。
這是兩人以后一次見面,即便很多年后她有刻意打聽過,也沒了聯(lián)系。
1999年王石磊上了初中,讓她高興的事不是她進了縣中學,而是她終于離開了家,她對外面的世界期待無比,她那顆會跳動的心和她一樣雀躍。
而讓她沒想到的是,姥姥搬了家,和她一起去了縣里,說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可她知道,姥姥是不放心,不放心她一個人,這樣的舉動自然讓大舅很是不滿,生怕偷著給她特別的關照,或者給她錢,為此想必沒少鬧騰,最終為了讓大舅平衡,姥姥把自己的工作給了他,給農村的媳婦辦了城鎮(zhèn)的戶口,還給辦了職工,這才算是告一段落。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給你封了路,會為你留一束光,而她的光就是這個說話難聽,嗓門大,還不怎么講理的姥姥,也是這世上唯一真的算護著她愛過她的人。
鬼七君
上天關了你所有的路,抬起頭也許會看到它給你留下的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