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酉初,北都,四通酒肆二樓小廳。
白繼忠坐在上首,年長者依次圍著酒桌默默吃飯。
余下的年輕人則另開了兩個六角方桌,推杯換盞很是熱鬧,廳內(nèi)的氣氛一時冬夏兩季,冷熱隔閡自是分明。
這家店的器具很是考究,菜盤是南瓷,盛著山菇青筍、青梅雞、烤羊腿、水磨豆腐四樣菜;酒杯則是西域的琉璃盞,里面是醇厚的葡萄酒;筷子質(zhì)地烏黑隱隱發(fā)亮,非東邊的紫檀木不能制作;就連燭臺上的蠟燭都有奇香,應(yīng)是混了北海的龍涎好料。
四通酒肆是北都乃至整個大平數(shù)一數(shù)二的酒家,大平立國之前曾更名“三慶樓”,永平元年不知是何緣由又強行把名字改了回來。
這酒肆占的地兒也絕對算是城中的上好位置,雖只兩層高,卻有五畝大小占地,城中四向的主路到門前都要繞行。
酒肆一樓擺著三五十個散桌,通開四扇兩丈高的大門,正對著四個城門的方向。
二樓則是一個小廳向南,北面是十來個客房。坐在這小廳里,白天可看熱鬧人群,夜里可賞萬家燈火。
在小廳的主位,白繼忠恰巧能透過對面的窗子,看到隔大概兩道街遠(yuǎn)近,有一個更高的木樓,足有八丈高,那八丈樓佇立如鐘,最高的一層此刻依舊燈火通明,如同一樹熊熊燃燒的巨大火炬,隱隱映照出樓頂?shù)慕情苌系钠鞄秒S風(fēng)晃動。
這天申末,白繼忠才帶隊趕著進了北都,如往年一樣包了這個酒肆的二樓。
后生們凡是走過幾趟的,都知道這一路上押送黑山王辛苦,唯獨這個地方最妙,不但有好酒好菜,晚上住客房還可以蓋上如婆娘皮膚般的細(xì)緞被面,不必在山村野路席地而睡。即便之后到了中都帝京的食宿,也再好不過這里。
相反,年長的人每次一進城就虎著臉,在出城之前幾乎沒有言語,尤其是白繼忠,每次在北都的時候,看上去就像是老了十歲,一臉的滄桑疲倦。
有年輕人以為是因為那押著黑山王的大車,進程以后小店存放不開,不得已才住在這里,鎮(zhèn)長一定是心疼花銷了,畢竟這一晚連吃帶住就得五六十兩銀子,其余路上全算上也花不上這么多。
可是他們又一想,既然銀子花都花了,何不趁機輕松快活一回?
“我沒騙你吧?這往返幾千里路,最好的地方就在這了?!睂O大滿臉得意地對孫二說道。
“唔唔……”孫二嘴里塞滿了雞肉,只好用力點了點頭。
“若不是咱們跟著鎮(zhèn)長有這么個差事,恐怕一輩子都沒機會到這么高檔的館子?!睂O大見盤里的肉快要見底,也不再說話,忙著抓了一個雞腿放到自己盤子里。
白繼忠在酒肆安頓好這撥人馬后,獨自一人轉(zhuǎn)了出去,在大街上拐了一個彎,直奔驛站而去。
“白副使,轉(zhuǎn)眼又是一年,別來無恙?”老驛丞將他接進后堂,端上了一壺清茶。
“老賈,我早就不是什么副使,喊我老白就好?!卑桌^忠伸手接過滾燙的茶湯,啜了一口,神色卻依舊冷淡。
“你看看這話說得多涼人心啊。人總該活個念想,否則我就是個跑腿送信的騾子,你就是個上山打獵的土狗,兩個老東西在一起有什么話說?”老驛丞嘖嘖道。
“是啊,即便是如今這般身份,我們還依舊活在過去的陰影之中。這些年來辛苦老哥你了……”白繼忠說罷,起身緩緩下拜。
當(dāng)年在白駝盟慘敗之后,白繼忠?guī)е掖娴奈迨嗳嘶氐奖倍?,只覺此事蹊蹺,卻又毫無頭緒。
他知道朝廷不會善罷甘休,趕忙找到老賈商量對策。在白繼忠看來,此事并未結(jié)束,還會有意想不到的情況發(fā)生。
果不其然,白繼忠隨即被貶謫到北鎮(zhèn),而老賈則想方設(shè)法留在了北都,以驛站為根基,這些年來一直四處打探當(dāng)年的消息。
“白副使說得哪里話,我好歹還在北都謀了一個安穩(wěn)營生,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倒是白副使年年都要帶人進山,倒是要多加小心啊?!?p> 老驛丞顫顫巍巍扶起白繼忠坐回去,又給他添了一碗茶。
“老賈,這一年里可有什么線索?”白繼忠年年發(fā)問,卻沒有任何收獲,他有時覺得這或許已經(jīng)成為自己和老戰(zhàn)友聊天的固定模式了。
“卯蚩那老小子還是老樣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像個小閨女一樣窩在都護府里。前幾日,許云才讓我?guī)兔ν浇罡瓦^三封加急的信箋,我派出的三隊人馬折了兩隊,恐怕也是卯蚩下的手。”老驛丞陰然回道。
“嗯,此事我已知曉了。過了這么多年,一個人會變成什么樣,誰都說不好……”白繼忠嘆了口氣。
“我曾經(jīng)拆過卯蚩的一些書信?!崩象A丞壓低聲音說道,“只是能看出他疑心頗重,似乎在防備著中都的一股勢力,但沒有當(dāng)年那事的線索?!?p> “罷了,咱哥倆明年再見吧!”白繼忠說罷拱手而去,滿臉黯然地回到了酒肆。
這些年來,白繼忠一直在想是誰對聞若虛下了毒手,可當(dāng)時在北疆附近擁有大軍的只有卯蚩一人,他讓老賈查的重點也一直在這里。
這次進北都,悶悶不樂的還有路大和肖勇,自打那夜聽了鎮(zhèn)長的話,兩人像是中了魘一般,白天黑夜都不怎么說話,只默默地趕車,各自想著心事。
應(yīng)付地吃了口飯,兩人便說要趁宵禁之前出去走走。
從酒肆南門出去,道上的人比起進城那時已經(jīng)少了很多,只有幾家賣湯粉、辣子面的小店還沒收攤。
兩人徑直向南走了半炷香時間,路邊的民宅已經(jīng)變成了整齊劃一的灰磚房,門窗都一個模樣,像是進了一個肅殺的營地。
路盡頭則是那座城里最大的府邸,正門竟一反常規(guī)地向北而開,此刻正對著二人。門前八根大柱上蟠著似蛇非蛇的怪獸,門楣上是鎏金的五個大字“玄武都護府”。
“好壯闊的宅子!真不愧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公府邸!”肖勇從上看到下,嘖嘖稱奇。
“你現(xiàn)在可想得出,為何鎮(zhèn)長和叔伯們進了北都就一臉悵然?”路大的興致不高,竟折轉(zhuǎn)身要往回走。
“好不容易出來能說說話,你倒是也好歹見識一下這都護府的氣派才好,過一陣進了中都你也見不到皇城,錯過了多遺憾!”
肖勇自己怕黑,急忙跟了過去,才想起路大剛才的問話,“難道你知道他們?yōu)楹尾桓吲d?”
“按鎮(zhèn)長說的,當(dāng)初熊羆軍慘遭狄族殲滅,才獲罪遷到了北鎮(zhèn),若是沒有那場敗績,即便不說都能住進這堂皇的公府,我們這些軍伍的后人起碼會在北都過活吧?!?p> 路大說完,嘆了口氣,當(dāng)年父輩們隨白繼忠從北都出發(fā)往北鎮(zhèn)去的時候,他已有四五歲,依稀記得當(dāng)時大人臉上落魄的神情。
“怪不得!”肖勇恍然大悟,拍了下腦袋,“我想事情到底沒有你靈光,一定就是這么回事兒?!?p> “同樣是為了大平征戰(zhàn)沙場,奈何有人富貴直上青云,有人落魄如同草芥。有時想想,這世道哪里大平,簡直不平不公至極?!甭反笳f罷這句,嘆了口氣再不吭聲了。
兩人垂頭喪氣地回到酒肆二樓,飯局早已散了,只剩下兩個伙計在挨桌收拾碗碟。
把東邊的第一間客房中,白繼忠倚在窗邊的坐凳上,手里輕輕摩挲著一枚溫潤的玉佩。
“方妹啊方妹,一晃二十年過去了,我每年到這里來還是忍不住懷想跟你在這北都,在這酒肆的景象……”
大平立國的那年,天道軍以乘風(fēng)破浪之勢占據(jù)了楚、漢、江北三州之地,直驅(qū)京畿,入主都城,庸、涼、青、徐四州也望風(fēng)歸附,兵勢極盛,大統(tǒng)在即。
與此同時,狄人盤踞幽云二州已有多年。
白繼忠所在的熊羆軍奉命做了收復(fù)北疆失地的先鋒,自中都出發(fā),孤軍北進一千余里,一直打到了北狄在幽州的腹地,發(fā)兵時的五千人馬只余下不足兩千。
狄人大盟的左盟主克格武帶一千騎兵狙擊不成,退入南京,死守不出。
自熊羆軍北上發(fā)動突襲以來,狄人往來報信求援的飛騎塵土不絕,只是狄人大盟不知是何緣故,居然許久都未發(fā)兵援救,否則這旅孤軍早就被翦滅了。
熊羆軍扎營在城南,此時已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南京城易守難攻,可即便放棄攻城,急速往南撤回,一者糧草將斷,二者在那平原上無險可守,片刻之間就會被狄人重騎包了餃子。
熊羆軍進退維谷,除非盡快攻下此城,補給軍需,以此據(jù)守,以待時變,此外斷然再無別的生路。
然而,狄人素來知道天道軍在中原攻城略地之時,多用巧取之計,早早封閉城門,只是固守待援。
一天將夜,熊羆軍中忽然傳令,指揮使聞若虛要親自帶五百死士,過子時開拔,繞路強襲南京城北門。
按照軍令,若死士得幸開了城門,余下一百人佯攻南門,其他大部人馬分東西潛伏,待得拿下北門,分兩路沖入城去。
若死士營失手,則余部不得前去救援,由指揮副使白繼忠統(tǒng)領(lǐng)急速南撤,以尋一線生機。
軍令一下,群情激昂狂躁,氣氛悲壯異常,為了搶去攻北門的名額,各營的軍士居然動手打了起來,甚至亮了兵器。
最后,白繼忠以自己所率的南楚親兵營為主,又在各營選了些有本領(lǐng)經(jīng)驗的老兵,點齊了五百人。
戌時一過,天邊流霞似淚,荒原夜烏悲啼。
軍中的伙事長老賈自作主張殺了兩匹戰(zhàn)馬,又拿出從狄人那里繳來的十幾壇奶酒,準(zhǔn)備好好給這些死士壯行。
可剛一起灶開飯,白繼忠便一身單薄的黑衣,急匆匆地從中軍帳中走了過來。
“戰(zhàn)令有變,所有死士整備,一刻以后出發(fā),攻打北城門的死士營,現(xiàn)在開始改由我來帶隊?!?p> “可是白副使,將士們未進夕食,裝甲馬備也沒好,一刻時間哪里來得及!?”
老賈聽到此令驚愕極了,雖然他知道指揮使用兵向來變化頗多,但這一趟畢竟八成有去無回,他舍不得兄弟們餓著肚子上路。
軍士們也你看我,我看你,都呆愣愣端著飯缽,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
“這頓飯暫且欠下不吃,若明天天亮還有得活,我用南京城里所有的肉食給你們把這頓飯補回來——可若沒得活,與其填在死尸肚子里,還不如留給余下的弟兄們撤兵的路上吃?!卑桌^忠一臉冷淡,一字一句。
“那裝甲馬備也得弄上一會兒?。 崩腺Z看看忽然轉(zhuǎn)陰的天空,暗感不妙,心里一百個不情愿他們開拔,生怕此刻就是訣別。
“本就是奇襲,你們是怕狄人聽不到盔甲兵器的聲音,還是看不見走馬的塵土?我就這身輕便單衣,只拿一把錐刀,你們?nèi)粢部扇绱吮愀ィ舨恍芯蛷倪@死士營里滾出去!”白繼忠說罷,將一把二尺三寸的錐刀提在手里,頭也不回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五百個死士見狀,齊齊砸碎了飯缽,輕衣便甲,拎起錐刀跟了過去。
亥時剛過,天邊綿延百里的滾滾黑云自北而來,彈指間籠住了整個南京城,又過了一會兒便下起了瓢潑大雨,雷電轟鳴,妖風(fēng)肆虐,好像天地神鬼都一齊為這場即將到來的死戰(zhàn)而悲咽嗥叫。
城西有兩騎狄人的探馬,嘴里嘰里咕嚕地抱怨著鬼天氣。
兩人正要找棵大樹避雨,忽然就著閃電的光亮,發(fā)現(xiàn)前面二三十丈遠(yuǎn)的地方似乎有人影閃了過去。
兩人剛從肩上卸下鐵弓,還沒等抽出箭,一旁的雜草窠里就竄起一個蒙面的斥侯,飛身上馬搶在一個狄人身后,一手勒住狄人的額頭,一手亮出匕首一劃,那狄人聲都沒吭就斷氣栽了下去。
另一個狄人見狀剛要喊叫,被那斥侯甩出一把錐刀結(jié)結(jié)實實刺在了心窩上,登時也無聲無息地墜了馬。
這時又跑出來五六個人,七手八腳把兩個狄人的皮氅拔了下來,其中兩人迅速把皮氅披在身上,翻身上馬,余下的人彎著腰散開,繼續(xù)往前面趕路了。
南京西城門的望樓上,雨水不一會兒就淹了狼皮包裹的點將臺。
一個狄人哨衛(wèi)正咒罵著在用舀子往城墻下潑水,抬眼遠(yuǎn)遠(yuǎn)一看,兩里外的幾組探馬還在頂著大雨巡邏,心想在這舀水也總好過在雨里澆著,于是停止了咒罵,更加賣力氣地舀起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