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常山關(guān)北,朝廷果然集結(jié)了禁軍五個大營,連同江北各府縣駐軍不下三十萬人,大軍在常山坳口一字連營二十里,牢牢卡住了進兵中都的道路。
禁衛(wèi)軍指揮使魏青親薦的主將樊梧危坐中軍大帳,手中正拿著一張三寸長的紙條,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帳下押著一排垂頭喪氣的軍士。
“爾等可想知道這飛鴿密信的內(nèi)容么?”樊梧哂笑著掃視這些軍士,然后端起紙條朗聲念道,
“上拜禁衛(wèi)軍馬軍指揮使、定國將軍樊公:
鶴群原本楚州世家,世代忠良,不得以被叛賊天道所挾,聚兵作亂,饒有得勢,襲掠楚漢,禍亂江北。
本自躊躇難退,今幸聞明公揮師討逆,亦救我于不義,鶴群愿做策應,清剿賊巢,蕩平反寇,以報圣上。
不為求功,但只贖罪。待天下清明之時,乞愿奏請無罪,白衣還鄉(xiāng),渡結(jié)殘年。
罪民鶴群流涕再拜”
“本使奉命出京,鎮(zhèn)壓反賊,本來輕而易舉,何況對面出了叛徒?!?p> 樊梧將紙條撕碎,接著笑道,“此信本是機密之事,既然讓爾等知曉,只是想讓爾等死個明白。本使出師之前再三嚴令,不得讓叛賊的信鴿飛過前線,以防叛軍勾結(jié)京城中人。如今既然那信鴿未被射死,這紙條也到了本使手里,爾等違反軍令卻也死得不冤?!?p> 說罷,樊梧揮揮手,帳下那些負責巡視的駑箭手就被拖到帳外,一個一個砍了腦袋。
樊梧聽著外面那些哀嚎聲不禁嘖嘖,他未想此次出征,尚未見到敵兵一人一騎,卻先拿自家軍士祭了大旗。
“傳令下去,諸營抓緊整備,七日后辰時開拔,務必于日落之前拿下常山。得李天道首級者晉三級,賞金一萬,其余賊首晉一級,賞金五千,殺賊眾及城中叛民者賞金二十?!?p> 樊梧下了此番指令后,便急急遣散大帳中人,叫來隨軍的歌姬唱曲兒,大喇喇喝起酒來。
歌姬是中都城里醉仙居的頭牌,在自家店里唱一曲都要百兩銀票押底。樊梧包下一旬,用的自是這次出征的軍費。
對樊梧來說,征討常山叛軍與平日里在京中值守相比,更像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出游。
日子過得沒有拘束不說,三十萬官兵去打區(qū)區(qū)三五萬反賊,這無論如何都是沒有懸念的大勝。
至于之后,只要縱容手下兵將屠城洗劫一番,答應下來的賞賜都不必朝廷掏錢。
更重要的是他也將憑借這軍功,由一個帝王的宿衛(wèi)搖身一變,成為整個帝國的權(quán)臣。
這個帝國多久沒出權(quán)臣了?
樊梧想不清楚,他印象里最后一個炙手可熱的人物便是當年的降魔司指揮使伏興。
樊梧在伏興得勢之年,還只是京兆尹手下的一個捕頭,后來帶人參與了抓捕伏興及其黨羽的行動。本來立了功勞,晉升在望,不料最后手下人去監(jiān)斬伏興家小時,被人突襲,四散而逃。
樊梧少了伏興之女的首級交差,最后功虧一簣,更是險些因此伏了軍法。
幸好他拿著銀錢打通了魏青,非但沒有問罪,還調(diào)到禁衛(wèi)軍當差,以此躲避風頭。之后,許望調(diào)任常山,他又靠著賄賂接替禁衛(wèi)軍馬軍指揮使這個職位,負責衛(wèi)戍皇宮。
此番掛帥出戰(zhàn),太子那邊沒有派出醴王趙仁,樂王趙信最終也不愿涉險,魏青便趁機讓他上位。除了兩個皇子,樊梧早就確定沒人能和自己爭帥:一來是自己品級在這擺著,二來又有禁軍的履歷,兵部尚書吳光祖即便在朝中唱反調(diào)也沒有用。
樊梧堅信,伏興當初被滿門斬首,家破人亡,自己卻不會步他后塵。只要掌握了權(quán)力和財富,自己便會更加小心處世,低調(diào)積攢力量,待時機一到便翻覆皇宮,做九州萬民的主人。
到了那時,何談眼前這幾個媚俗的歌姬,就算《青云集》上的諸般麗人,豈不都是自己的奴婢?
想到這里,一股強烈的欲火灼烤著樊梧,讓他滿腦子都是對殺戮和侵奪的渴求。
子夜,常山關(guān),人馬無聲,算計暗涌。
劉鶴群問過參軍府的親信,知道鴿子捎來了回信,方才心安了一些,叫人到伙房要了幾道小菜,一個人喝起了酒。
劉鶴群回想自萬順五年起兵,至今已過七載。
自己已然不是當年那個熱血沸騰的青年,對于資質(zhì)平庸、毫無主見的李天道,自己這些年來瞻前顧后、夙夜勞頓,已然算是盡了兄弟之義。
年前在十萬大山被困之時,劉鶴群便已寫好了投誠的密信交給族兄劉龍底。
若星圖宮的信使再晚來一步,自己也便沒后來這么多曲折。誰料劉龍底死于九寨的嘩變,自己則陰差陽錯跟著星圖宮的人,從漢州一路打到了江北。
這些年的征戰(zhàn)讓劉鶴群清楚地認識到,如今的朝廷,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天道軍憑借區(qū)區(qū)數(shù)萬人馬,即便有天神相助,也絕不會改寫最終結(jié)局。
與其在歷史的滾滾大潮中身死名滅,不如早一步認清形勢,明哲保身。
再回看劉龍底在九寨叛亂中被殺后,天道軍順順利利到了漢州這一環(huán)節(jié),劉鶴群發(fā)覺這十有八九是聞若虛暗中作梗,無意之間斷了他的后路。
劉鶴群想到這,忿忿地喝了一大口酒,一股沖勁順著胸腔涌上來,似乎另一個劉鶴群正與自己推演之后的形勢。
“劉鶴群,若天道軍此番抵擋住了朝廷的三十萬兵馬,將會如何?”
“最多保全三州之地,而且未必長久。即便有了三州之地,李天道最多做個割據(jù)一方的諸侯,我則最多主個州府。”
“若天道軍出奇大勝,繼續(xù)北進打入中都,又會如何?”
“最多改朝換代,可天下之主未必會是李天道。星圖宮的勢力一直是占上風,五個大營都由他們節(jié)制。星圖宮人一旦上位,我早前得罪了唐復,未必可以保命?!?p> “若李天道最后當了皇帝,你可后悔此時的決策?”
“李天道有朝一日當了皇帝,我也自有計算……”
白繼忠的傷養(yǎng)好一些后,回營主持日常軍務。
南星完成照顧傷員的任務后,每日自早到晚長在了聞若虛身邊,一來是她喜歡這樣,二來是確有很多情報要講給他聽。
“官軍在常山坳口扎營,看營帳鍋灶約有不下三十萬人,大軍離常山北門不到六十里,急行軍一個時辰可至。主帥是禁衛(wèi)軍馬軍指揮使樊梧,應該從沒帶過兵、打過仗……”
南星不太懂兵法,可她也知道官軍這樣的規(guī)模對常山來說可攻可圍,總之此時的主動權(quán)絕不在天道軍這邊。
“騎兵多少?器械多少?”聞若虛站在窗邊望著月色發(fā)怔,他雙眼深陷,面色發(fā)青,似乎已有很久沒有睡好覺。
“戰(zhàn)馬約有八萬,投石、云梯不下五百?!蹦闲青?,像是自己犯了什么錯誤一般。
在她看來,且不論官軍人馬多少,只要把那些器械擺在城邊,就足以堆成梯子翻越城墻。
“城中近日可有人出入么?”聞若虛忽然來了精神,轉(zhuǎn)身問道,雙眼帶著一股壓迫性的力量。
“自三日前,凡出入的都是朱雀營的弟子,他人一律不得進出城門,按你之前的吩咐,在城門負責看守的都是玄武營,往來驗證的也都是我手畫的花押,而且每日一換符號?!蹦闲峭ζ鹦靥呕卮穑胗眠@種語氣給他傳遞一些信心。
“今日可有信鴿往返?”聞若虛思忖了一會,接著追問。
“早間未見有信鴿,將入夜時有弟子見一飛鳥入城,只可惜光線昏暗看不清晰,咬不準到底是不是信鴿,也未查到落到了何處……”南星剛剛表現(xiàn)出來的底氣立馬泄了下去。
之前火燒大營的事已經(jīng)讓她知曉聞若虛的本領(lǐng),也深知自己責任重大,任何片毛的小事都有可能生死攸關(guān)。
她這幾日又何嘗不辛苦,千頭萬緒都在腦海里不斷糾結(jié)。
有飛鳥入城之事是她臨來前剛剛接到的情報,若是聞若虛不問,自己怕是又要將這事漏了過去。
她順著這點往下想,如果軍中出了內(nèi)鬼,這對本就處于劣勢的天道軍來講,無疑將會雪上加霜。
聞若虛看著眼淚在南星的眼窩里打轉(zhuǎn),知道自己的態(tài)度過于嚴苛了,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撫,換作一種平和的語氣說道,“這不怪你,常山方圓十里,情報又如此繁瑣,你已很是辛苦。只是此事還是要查清楚方才安心,當知兩軍對陣之時,一招不慎,萬劫不復?!?p> “可是夜已過半,我們該如何查下去?”南星急忙點頭,卻一時間頭腦空白,完全沒了計較。
“假設那飛鳥確實是一只信鴿,那個內(nèi)鬼收到回信后,會做何反應?”聞若虛引導地問道。
“自是緊張得不能入睡,生怕被人察覺?!蹦闲侵缆勅籼撚珠_始了推演,連忙配合著回答。
“若是緊張,又會如何?”聞若虛循循善誘地追問。
“或許輾轉(zhuǎn)不停,抑或喝酒壓驚……可是,據(jù)我所知,各營自楚州開拔之時起,都隨軍帶來不少酒水,進了常山城后也采購了不少,如何查到線索……”南星說到這里又犯了難。
“若是喝酒,當有什么?”聞若虛眼中帶著笑意。
“至少當有二三下酒菜品!”
“不錯不錯,反應真快……”
南星恍然大悟,叫了一聲“我去查各營伙房是誰剛剛開火!”便雀兒受驚一般,片刻間便飛出了聞若虛的房間。
夜已數(shù)更,北風又起,常山關(guān)中四下寂然,蟲子在四外的林子里歡快地嘶鳴。
“待到你們徹底打完了仗,回到家鄉(xiāng)千萬莫要和別人說,自己在天道軍里當伙夫,否則會被婆姨們瞧不起嘞!”中軍伙房的伙事長老賈忍不住抱怨道。
白日里為了常山大捷的慶祝,他整整忙碌了快十個時辰,入夜后本想帶著兄弟們喝點小酒休息休息,卻被劉鶴群的下人拽著又做了一小桌菜。
這會兒好不容易忙完了,一伙人剛端起酒杯,老賈就見朱雀營主南星蹦蹦跳跳進來了。
“南星營主深夜來此,不知有何吩咐?”老賈極不情愿地放下杯筷,朝南星拱了拱手。
他嘴上雖這么說,心里卻老大個不樂意,盤算著怕是又少不了一頓忙活。
只是南星性格開朗活潑,平日里與軍士們也都交好,所以老賈還是顯得恭敬客氣,心想就是再喂一頓這只小家雀倒也情愿。
“賈叔,別怕,我絕不給你添麻煩,只是夜里睡得口渴,想過來尋些果子爽口?!蹦闲且荒樀妮p松,還調(diào)皮地吐了吐舌頭,真就像一只饞嘴的貓兒,眼睛直往放瓜果的竹筐里瞄。
“好嘞!好嘞!果子這幾天倒是采購了不少,還有江北特產(chǎn)的毛桃,我這就給你洗出來一盤。”老賈一聽她只是要果子,不必開火,連忙笑瞇瞇地起身要去拿東西。
“賈叔您就歇著,都已經(jīng)累了一天,哪能再麻煩你?我自己去拿便是,挑些熟透的才甜嘞。”南星乖巧地把老賈按回到座位上。
她徑自往灶邊去,手不經(jīng)意間刮到了灶上的鐵鍋邊沿,“哎呦”一聲叫了出來,“真見了鬼,大半夜的,這鍋怎么還是燙的!”
“南星營主這就不知道了吧,中軍的長官們只要餓了,隨時都得開個小灶。自打占了漢州,我們兄弟沒日沒夜都在伺候著這些爺呢。”老賈聽到她問,得了這個機會自然不吐不快。
“哦,白日里已慶祝了那么久,是誰這大半夜的不睡覺,還有精神吃吃喝喝?”南星已抓起一個毛桃,擦了擦便放在嘴邊咬了起來,一副小女孩的絮叨模樣。
“劉大參軍的下人唄,小半個時辰前剛剛來這翹著腿,坐等一桌飯菜捧了回去,最后連個謝字都不說,就跟我欠他們似的!”老賈嘟囔完哼了一聲。
“哦,是劉鶴群、劉參軍啊,怪不得呢。他向來軍務繁忙,吃頓宵夜也是應該。”
“我一個燒火做飯的不懂什么應該不應該,只知道樂意不樂意。南星營主想吃什么我便樂意做,別的人嘛,哼!……”老賈又抱怨一句。
南星見狀不想再耽擱時間,隨手丟給老賈一個小銀錠,又拿起兩個毛桃轉(zhuǎn)身就走,“賈叔,我可不能白吃你的果子,這錢拿去耍酒,只是別跟人說我晚上來過,我如今好歹也是一營之主,可不想被人當成饞嘴的小丫頭?!?p> 老賈看著南星蹦蹦跳跳離開的背影,哂笑不已,和小兄弟們開始踏踏實實喝起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