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過卯時,楚州黎人地寨央村卻隱隱有些人馬躁動,像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上秋的夜里依舊悶熱,幾個白社的鼓頭好不容易躺下,本來睡得正沉,都被敲開了門喊到大鼓頭家里集會。
等到人齊了,敦巴陸一臉死灰地攤開手里一個精銅鑄的小筒,眾人大多認得那是華族朝廷傳遞機密軍令和作戰(zhàn)情報專用的器物,一般只在三品以上武官之間使用。
敦巴陸依舊虎著臉不言語,從小筒里抖落出一張灞橋紙卷起來的小條,傳給在場的人看。
這紙條上面寫的是兵部發(fā)給劉龍底的密令,說黎人雖降,但必有異心,令劉龍底招土司敦巴陸與各寨大鼓頭入楚州大營,擒而誅之,永絕后患。
“蚩尤老祖保佑,我黎人九寨當不該就此覆滅!幸好竹寨的兩個獵戶在山路上遇到一個墜馬昏厥的傳令兵,見這個小筒精巧,便托人當寶貝獻了過來,誰能想狗日的皇帝如此狠絕無義,竟要把我們趕盡殺絕!”敦巴陸怒斥道。
“幾時的事?”地寨管交通的鼓頭追問,隱約覺得此事蹊蹺。
“說是昨日頭午遇到的?!倍匕完懘鸬?。
“那獵戶可曾動過那個傳令兵?”鼓頭接著又問,心中已有計策,但生怕破了其中環(huán)節(jié)。
“暫時未動?!倍匕完懸荒樏曰蟮貑柕?,“難道要殺了滅口?”
“當然不是!咱們得把這小筒原封不動地放回去,讓人在暗處盯著,放傳令兵醒過來后繼續(xù)送給劉龍底?!惫念^又說。
過了半刻,敦巴陸原本迷惑的表情漸漸清朗起來,已明白交通鼓頭想要做什么,又與幾個鼓頭商量了好一會兒應對之策,才郁郁不樂地散場。
翌日,劉龍底在南楚侯府看過這封密令,總覺得事出突然,似乎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又想著劉鶴群本來與自己約好滅掉天道軍,為何中途變卦逃出大山,一時間抓不住二者有何關聯(lián)。
劉龍底正遲疑間,便有黎人使者登門求見,進來的正是地寨主掌交通的那個鼓頭。
那人一進門,先是跪在地上嬉皮笑臉地恭維劉龍底一番,才拿出敦巴陸這晚相請到地寨赴宴的帖子,畢恭畢敬地遞了上來。
劉龍底看過請?zhí)?,沒耐煩地支走了鼓頭,又開始琢磨起那封密令來。
他暗想,當初兵部派自己來楚州時的命令是對黎人繳撫并用,以撫為主。若不是出了敦巴陸這個黎奸,按照朝廷的方略拖延下去,平叛之時更是遙遙無期。自己之所以新晉侯爵,也是朝廷獎勵他兵不血刃扣住了黎人的動脈,黎人剛剛安定下來,雖然沒得到什么甜頭,可和朝廷也沒有什么大的沖突,他們又為何突然要反?
因為這是密令,起兵之前不便與帳中諸將商議,劉龍底便索性決定先去赴宴,到了地寨探探情況也好。他自然不相信敦巴陸的為人,可是自恃兵馬已把持住了九寨進出路口和要緊關隘,諒敦巴陸鬧不出什么動靜,也就不太擔心。
地寨央村的大門口,月黑風高,竹林簌簌,敦巴陸帶著幾個親信的大鼓頭,早早站在那里候著,遠遠望見劉龍底只帶著七八個親兵騎馬過來,不禁松了一口氣。
“黎人土司敦巴陸及眾鼓頭恭迎南楚侯!”敦巴陸說罷帶人噗噗騰騰跪了一地。
“繁絮的禮節(jié)都免了吧!”劉龍底和往常一樣,依舊鼻孔朝上,對諸人冷言冷語。
敦巴陸卻已經(jīng)不在乎,厚著臉皮先把劉龍底隨行的幾個親兵勸到院子里,自己則和一眾鼓頭連請帶推地把劉龍底擁進了自家的廳堂。敦巴陸剛一進去,便轉(zhuǎn)手推上了大門,掛好了門栓。
大門剛一關上,兩旁立馬有三四個壯漢沖上來,從后面按住劉龍底的雙臂,把他死死扣在地上,根本動彈不得。
“果真是天殺的黎賊!”劉龍底厲聲吼道,同時門外便傳來了隨行親兵的幾聲哀嚎,聲音甚是凄慘無助。劉龍底已知道自己這次兇多吉少,只恨沒有按照密令先下手為強,果決除掉這群反復無常的黎人,方才落得如此下場。
“敦巴陸,你想造反不成!我是朝廷敕封的地方大員、一品侯爵,你敢殺我,就不怕五馬分尸、株連三族么?。俊眲埖缀鸬?,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也接受不了這個猥瑣的黎奸敢對自己動手。
“造反?我身為御敕的楚地苗寨土司,今日奉密令在此擒賊,執(zhí)行的正是國法!劉龍底,你身蒙隆恩,不思回報,獲封朝廷恩賞之后反而在楚州貪墨錢糧,擁兵自盛,此外更是勾結族弟天道軍賊人劉鶴群,陰謀作亂,禍亂王土,罪不容誅,今斬立決!”敦巴陸吼道。
他說話之時,眼中怒意早已激昂,這些日來的抑郁和卑微全部轉(zhuǎn)為殺氣,根本不容劉龍底再對自己說半句狠話。
“敦巴陸,你不要殺我,我也是蚩尤老祖的后人嘞,我族弟劉鶴群……”劉龍底心下一慌,哪剩半點尊嚴,趕忙開口交底,可惜話還未說完,只見一道凌厲刀光夾著冷風,直直朝自己劈了過來。
劉龍底頭顱離開身體的前一刻,恍然想起一個細節(jié)來:萬順十年,朝廷工部管制的灞橋紙坊失火毀掉,兵部早已改用朝廷御貢的宣府紙寫軍中傳令,自己也曾接過幾封??蓢@精明一世,驄戎半生,只此半點疏忽,便會一敗涂地,死在黎人之手,而且至死都不知究竟被誰算計。
當夜,黎人假意送酒肉慰勞各處關隘華族守軍,待其酒醉之后突襲斬殺,隨后盡出九寨,趁亂攻破楚州大營,突襲南楚各個府縣,官軍一時間群龍無首,余下將校只得慌亂調(diào)動兵馬,往復各地戡亂,卻大多被黎人半路伏殺。
直到朝廷調(diào)動江北、漢州兩地十余萬軍馬入楚,數(shù)月之后方才平息叛亂。九寨自此以后,和華族朝廷又回到了卯輝時代那完全對立的局面。
武關守軍奉令南撤支援楚州的第二日,李天道帶著八百余人打那里從容而過。
眾人不明所以,可皆驚嘆星圖宮料事如神。他們除了詫異更是欣喜,因為武關再往東北走二百多里,便到了終南山的地界。
“一道假的密令,攪鬧得楚地人仰馬翻,師父的計謀真是天下無雙!”終南山星圖宮朱雀堂,一個華軍傳令兵打扮的軍士摘去了頭盔,撕掉假胡子,抖落開過肩長發(fā),變回一枚玲瓏剔透的女子,身材頎長,面色如雪,此人正是茯苓。
她一趕回來顧不得換下偽裝,喜氣洋洋地跑到堂主這里,眉飛色舞地匯報出師以來獨自完成的第一個任務。
“師父計謀真正的妙處是連環(huán)套,套的怕不是敦巴陸,更不是劉龍底,而是正往這兒趕路的那伙人嘞?!币慌缘哪闲茄诿嫘Φ馈?p> 她頭一日已從十萬大山深處傳完那信,先茯苓一步回來,此刻早已換回了自己心愛的大紅裙裳,正乖巧地給堂主日燭輕輕捏著胳膊按摩活絡。
朱雀堂的服飾,紅色愈深,身份愈高。當年南星和茯苓入堂之時袍子是橘紅,如今已變?yōu)榇蠹t,表明兩人地位已然不低,當是堂主的親信之人。
此前,南星剛剛抱怨沒有下山的機會,沒想師父馬上就賜予她倆大紅堂服,還交待了去大山和九寨的任務。如此周游一番,自是信心滿滿。
“從來沒有天下無雙的計謀,只有深不見底的人心?!狈f兒淡然說道。
她此時已是廿四年紀,卻生得極為青春明艷,和這兩個年輕六七歲的少女同處一室,對比起來面相也絲毫不見年長,只是氣度雍容,舉止沉穩(wěn),這般颯美的風范卻不是這兩個苗寨小姑娘可以矯揉造作出來的。
至于相貌,若說南星是黎人中的第一美人,伏穎兒則可謂下凡的天人,眉若新柳,眼如星辰,鼻子小巧,朱唇瑩潤,一團豐艷的長發(fā)盤成髻子垂在紫紅的大氅后面,里面一襲云錦的內(nèi)襯貼合著苗條的身材,這個女人只需坐在那里,便讓整個大堂香云縈繞,仙氣勃發(fā)。
百通子的《青云集·麗人》中將天下知名的美女也排出九人,伏穎兒以入星圖宮前的俗名位列第九,之所以會排入榜單,自是源于一段奇異的因果,而排在最末則多是受她父親名聲所累。無論如何,伏穎兒家世狼藉卻仍能排在榜上,足以說明她容貌天妒,絕美無雙。
“師父這句禪機真是精妙!”南星嘆道。
她想到這次計謀實在精彩,可圈可點,例如茯苓扮的傳令兵與老竹苗手下扮的獵戶演了一出沒人看到的戲,例如老竹苗派人去暗中告訴敦巴陸劉龍底與劉鶴群的族親關系,使其暗生間隙。
但此計終要成功,還須看李天道、敦巴陸、劉龍底一干人最后的決斷,而摸著這些未曾謀面的人心里所想,卻只有天神能為了,于是由衷地贊嘆了一句。
這兩年來,南星幾乎日日跟隨伏穎兒身邊,在師父那里學到了不少精妙的心算和手段,可她知道自己的本領還不及師父的十分之一。
“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主公教給我的。”伏穎兒說罷燦然一笑,云腮泛紅,望著窗外的夕陽出神,連眼中都流露出濃濃的笑意。
在星圖山宮中,朱雀堂直歸熊羆左使聞若虛管治,伏穎兒平時提起他時卻只尊稱主公,從不敢直呼名諱。可即便每每說起這個稱謂,她的話里也總是帶著親近和曖昧的味道。
南星和茯苓相視一笑,不再言語。
在她們看來,師父這般天仙一樣的女人,平日里少有言笑,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只有講到自己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主公時,才會少有地流露出小女子的溫柔姿態(tài),自有萬千情愫藏在里面。
她倆聽堂中其他姐妹講,聞若虛是師父的救命恩人,也是擢升師父為朱雀堂主的慧眼伯樂。
只可惜,師父見聞若虛時都是去星圖宮的主殿,她們已經(jīng)來了兩年多,卻從未有機會見見師父的心上人。
南星和茯苓私下里也討論過聞若虛該是什么樣的人,覺得既然聞若虛是以熊羆為號的,十有八九是個五大三粗的黑漢子,一臉的兇相。
可她們又暗暗思忖,能讓師父如此傾心,以至于每每提起都作小女子姿態(tài),如何也該是一個身世不凡、英俊倜儻的公子才對。
南星也常常暗自慨嘆,師父年歲雖長一些,卻到底能時時見到自己的心上人,可她想找的那個讓天下人過太平日子的大英雄,此刻又身在何方?當初從九寨出來后一路向北,難道不是和自己之前說過的要去找那個大英雄路徑一樣么,為何卻沒遇到那人?
自從到了星圖山宮,南星倒是遇到了不少華族男子,卻覺得他們雖然身材高大、面相俊朗,卻遠不如黎族男子心底干凈、待人赤誠。
青龍、白虎兩堂的都是只知擺弄兵器的武夫,功夫自是不差,可為人刻薄無情。尤其是秦平山、秦定江兩個堂主,每每看到朱雀堂的弟子就像遇著仇人一樣橫眉冷對。
卯蚩所在的玄武堂更是神神秘秘,那的弟子要么目光兇悍,要么畏畏縮縮,蛇派和龜派行事作風截然相反,看著倒是只覺有趣。
待到回了朱雀堂,清一色的少女,即便正值妙年,春情滿懷,也無處傾訴,只得暗暗傷感。
南星發(fā)覺,自從和茯苓說了自己想要找一個英雄之后,兩個人之間似乎疏離了不少,雖然還是日日夜夜黏在一起,可卻和當年九寨之時大不相同。
南星知道,兩人年少時的那些親近早晚都會悄然結束,女人真正期待的應該還是一個可以依靠終身的男人。
無論如何,南星心性開朗,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久之后,她終究會遇到那個人。
“等天道軍到了終南山,我們恐怕就要隨主公一起下山了,你們不要為了一次行動便太過得意,這幾日收斂心神,多做些準備才好。”伏穎兒驀地又囑咐道。
南星和茯苓一齊拱手稱喏,茯苓還有一些細節(jié)要稟報,南星則先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