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驚悚地躲在一個山丘的草叢里,親眼看到那些兇徒把七葉開和茯苓父親等鼓頭五花大綁押在央村大門外,待他們跪成一排之后便拳腳相加。
“卯輝窮兵黷武,冒犯朝廷威嚴,按律已經伏法,地寨今后轄制九寨,孝順朝廷。你們若是識趣些,就趕快棄暗投明,過往橋寨和天寨的勾結既往不咎。七葉開,你還可以做橋寨的大鼓頭,另有朝廷封賞!”一個華族軍校高高在上騎在馬上,按著佩刀呵斥道。
“卯輝確實窮兵黷武,否則你們這些華族豺狼也不至于今天才殺到這里!你一口一個朝廷,敢問哪家朝廷只會對平民百姓大揮屠刀?”七葉開早已傷痕累累,臉上掛著淤血,全不像平常的仙醫(yī)飄飄,可言語間卻正義凜凜,依舊保持著大鼓頭的威儀。
“卯輝自不量力,螳臂當車??赡闫呷~開就不同了,怎么也是青云大榜上醫(yī)師第五位,跟著他一條路走到黑豈不可惜了一手本領?”校官又道。
“若是我口吐狂言辱罵你們趙家皇帝,你又會如何?”七葉開冷笑。
“七葉開,你莫要執(zhí)迷不悟,這橋寨央村幾百口老少的性命可全在你一念之間。”軍校終于拔出佩刀,指著七葉開威脅道。
“我若是屈從了你們,這些橋寨的子民便可活命?”七葉開抬頭朗聲問道。
“那是自然,朝廷還可賞賜你們戶籍和姓氏,今后全與華族一般看待!”那軍校本來便知七葉開是卯輝的死黨,對于勸降之事沒抱什么幻想,只當是在處決前例行公事,照本宣科。
他此刻以為七葉開真地變了主意,連口說出投降的好處來。
“如是說來,我們即便活命,也不是黎人的后代了。與其死后不敢去見祖先,不如現在死了干凈!”七葉開說罷,雙目圓瞪,牙目俱裂。
那軍校氣得炸開,縱馬而去,一刀便把七葉開砍殺在地。
“大鼓頭去見祖先嘞!”幾個鼓頭齊聲哀嚎,聲音響徹林間。不一會兒,央村里也傳來了一樣的呼喊,像是一個莊重的儀式。
校官被那喊聲弄得很不舒服,收起佩刀后又陰惻惻問其他幾個鼓頭,“別嚎了!你們是想跟著他這個老頑固一起去見祖宗,還是好好活著?”
“真多廢話!你們殺了我們的大鼓頭,就是我此刻說要投降,待得解開這身繩索,我也要立刻去跟你們拼命。只恨我橋寨男子自幼不習刀槍,只懂行醫(yī)用藥,否則今夜即便抵不住你們,也可多拉幾頭腌臜豬狗殉葬!要殺便殺,再莫絮煩!”茯苓的父親強行起身,大聲呵責。
其他幾個鼓頭見狀也紛紛掙扎,口中大喊,“要殺便殺,再莫絮煩!”
軍校見形勢快要失控,急忙下令將這些俘虜全部砍殺,隨后殺得性起,帶人沖回央村之中,橋寨之中無論男女老幼,或砍或燒,一個未留。
南星和茯苓眼見央村之中,水火相交,煙氣沖天,卻沒有絲毫辦法,只得含淚逃去,路上又遇見重傷昏厥的卯蚩。
她們雖然痛恨卯蚩執(zhí)意妄為,惹下了滔天大禍,可終究不忍見死不救,便牽著馬將他一齊帶走。
她們料定地寨對逃出之人不會善罷甘休,于是趕了幾十里山路,方才在這山房暫時休憩。
卯蚩聽到這段之后默然了。
南星,這個他喜歡了整整十年的女孩,先后兩次救了他的性命,而他回報給南星的卻是滅門,是逃離,是終生不能愈合的傷口。
是的,自己還不能死,有的恩報不了,但仇必須要報,自己就是死得再慘,也一定要先親手殺了敦巴陸。
他心甘情愿去死,只是有些可惜不能死在南星的手上。
卯蚩迷迷糊糊過了一宿,睡夢之中時而和地寨的獵手廝殺,時而又和南星漫步在山溪之下,這或緊或松的情形似乎兜轉無盡。
第二日剛睜眼,他看見茯苓已把湯藥端了過來。
“茯苓,謝謝你的照顧。我犯下這么大罪過,你居然還肯救我性命……”卯蚩喝完藥,看著茯苓那冷冽的面孔惴惴說道。
他長這么大從來沒對別人低聲下氣,即便是父親拿藤鞭抽打自己,也死咬著牙不肯認錯??墒谴藭r他心里再無生念,唯恐看到南星和茯苓那空洞絕望的眼神。
“不是我想救你,是南星不想讓你現在就死?!避蜍咭琅f涼著臉說道,“不管將來能不能回去報仇,你要是死了,我倆便更沒有什么指望了?!?p> “我好好活,不去死!你們放心,我早晚會把敦巴陸的人頭摘下來,拜祭死去的族人?!泵空f罷想掙扎著起身,卻全然使不上力氣,又不安地問道,“南星哪兒去了,我怎么沒見到她?”
“自是給你配藥去了,山里的藥草不全,你喝完這一碗就要斷頓了。她今早天還沒亮就去前面那座山上找藥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避蜍哒f罷,轉身出了山房。
卯蚩默然靠在那里,真恨自己沒有睡死過去。
地寨央村的九角竹樓里一片熱鬧景象,全然看不出九寨剛剛經歷了一場浩劫。
敦巴陸和日、月、樹、竹四寨的大鼓頭正陪著一個華族的將軍喝酒。
敦巴陸這日已喝了不少酒,紅光滿面,笑容可掬,不停向上首那人拱手說著奉承話兒,仿佛看到久不見面的親爹一般。
其他幾個鼓頭卻面色低沉,不怎么言語。那個將軍裝束的人更是一臉冷峻,只是舉杯喝酒,也不動箸,幾乎從不拿正眼看桌上這幾個人。
敦巴陸面上雖不在意,可心里自然郁結,面前這個人雖然趾高氣昂,面相卻不像是華族之人,倒與黎人有些相似。
楚州此地族群繁雜,大大小小有數十個部族。華黎長久以來雖不通婚,但一來是共處一方水土,吃的是一樣水米;二來少男少女走動起來,終究有些私下生出的混血,所以倒說不清到底有誰血統純正。只是華黎之分井然有別,華人這些年來騎在黎人的脖子上已然成為了習慣。
敦巴陸這些年來心里清楚,卯輝雖然帶著九寨抵御華族朝廷,沒叫對方占到多少便宜,可各寨傷損的男丁卻越來越多,孤兒寡母比比皆是,殘廢的兵士也全靠寨中供養(yǎng)。
何況地寨作為第一大寨更是損耗不小,每打一次仗,死傷不算,單單是錢糧就要給出去一大筆。照此下去,地寨就會漸漸被卯輝以戰(zhàn)爭之名給耗空了,倘若真到了那個時候,他自己便徹底沒有了第一大寨的話語權,甚至連大鼓頭的位置都保不住。
敦巴陸此前暗中派人與楚州駐軍聯系攻打天寨的事,對方當時如若上賓一般聯結討好自己,誰料事成之后居然馬上變成了這般嘴臉。
他本來與華軍約定,抓住卯輝為首的天寨一派勢力,逼迫其讓出苗王之位便可??墒侨A族軍馬到來之后,如入無人之境,不但違背約定徹底清洗了九寨中的骨干戰(zhàn)力,更是趁此機會占據了各處出入關口和防御要塞,九寨此時就是想翻臉也來不及了。
“十幾個快騎,還號稱是地寨最好的獵手,連個重傷的娃子都抓不?。俊蹦侨朔畔戮票?,忽然問了一句,語氣分明是在呵斥下屬。
“劉將軍,闔著卯蚩那小子命大,夜里視線不好,加上岔路又多……不過,我已遣人帶著好土犬去追,約摸幾天就有結果。再者,整個天寨都死了個干凈,橋寨也差不多,石、巖兩寨的卯氏余黨都拿住了,諒他一個娃子能鬧出多大的動靜?”敦巴陸依舊陪著笑臉,欠過身給那人斟滿了酒,想及時打住這個話題。
“橋寨大鼓頭和三鼓頭的女兒也沒找到對吧?”那人像是沒聽見敦巴陸說什么,自顧自繼續(xù)責問,完全不給對方留丁點面子。
“這兩個丫頭原本就是為了躲婚趁夜逃出去的,比咱們動手早了一整日,這一刻該是跑遠了,也說不定已經在哪座山里喂了老虎。再者,兩個女娃娃就算跑了,能興起多大風浪?……”敦巴陸話沒說完,發(fā)現對方的臉色更難看了。
他本想就此住口,可過會兒還是忍不住問了句,“劉將軍,按照你我之前的約定,如今已滅掉了反抗朝廷的這群禍害,這苗王之位……”
“昨夜死了多少黎人?”那人并不答話,緊接著又發(fā)出第三問。
“天寨央村一千七百余口,橋寨央村九百口,算上石、巖兩寨和各村零星抓住的也有一二百口,我這地寨么,也折了二百多……”敦巴陸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一句此生最不愿意聽到的話。
“想來可笑,我劉龍底奉命入楚三年,剿滅苗亂,堂堂鎮(zhèn)撫一州的大員,竟抵不上你這地寨大鼓頭一夜殺掉的黎人多!你這么狠絕的一個魔神,倘若當了苗王,就不怕有朝一日被族人綁起來剮了祭蚩尤么?”
敦巴陸被他問得心虛,低著頭不吭聲。
“哈哈,不過也好,有你這樣的人在這里頂著,雖是難看,總比之前那個卯輝讓人省心?!眲埖渍f完,從軍甲內側的懷兜里掏出一方金印丟在桌上,一臉嫌棄地用手背朝敦巴陸撥了過去,然后起身下了酒席,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方金印是華族軍騎前一夜在卯家竹樓的廢墟里搜出來的,敦巴陸當時也在現場,親眼看見自己的妹妹倚在一根竹柱旁活活燒死,滿臉血污、皮肉盡焦,可她至死還抱著丈夫的苗王寶印不曾松手。
在場的軍騎們見掰不開她的手,便索性用刀子割斷手指,取出寶印交給了劉龍底。
敦巴陸舉事之前曾想暗中提醒妹妹,可是又擔心她與卯輝一心,行動敗露,于是作罷。
他雖第一時間搶進了天寨央村,可哪里攔得住那些華族軍騎,苗王的家宅本就是攻擊的重點,妹妹終于成了這場叛亂的犧牲品。
眼見局勢無可挽回,敦巴陸只好含著苦膽,一不做二不休指示地寨人馬一齊跟著屠村,同時下發(fā)了追殺卯蚩的指令。
敦巴陸想到這里,不再對余下的人殷勤勸酒,桌上的氣氛也迅速冷了下來。
“你們加派人手,一定要在劉龍底他們前面抓到卯蚩,若是他不肯回來,就給他來個痛快的?!倍匕完懻f道。
“那南星和茯苓怎么辦,還追不追?”桌上一個鼓頭問道。
“兩個小丫頭,興不起什么風浪,明日去告訴劉龍底已經半路截殺掉了便是?!?p> “天寨和橋寨都燒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從其他村寨調些人去駐守?”
“橋寨的人死得差不多了,留著也沒什么用了。天寨和地寨自古并聯,找些散居的獵戶過去吧,讓他們先把卯輝夫婦收斂了……”
又冷了一會兒,酒席便不歡而散,幾個大鼓頭也都灰著臉告辭離開。
他們這些年雖然跟著敦巴陸和天寨明里暗里作對,可從未想過要對族人痛下殺手。按照黎人的規(guī)矩,這樣的人死后是不能見祖宗的。
他們見敦巴陸在酒席上對劉龍底俯首帖耳,極盡諂媚之態(tài),早已開始懷疑敦巴陸為了奪權不擇手段,事先暗中同意了這場屠殺。
過了許久,敦巴陸仍獨自坐在那里,望著金印發(fā)呆,嘴里念叨著,“早知鬧了一大通,還要給華族做奴人,當初就該自己去爭那個苗王嘞,十年之前就該下狠心多用些藥弄死卯輝父子嘞,左右妹妹活不成嘞,左右死了也沒臉見父母、見祖先嘞……”
一旬之后,朝廷往楚州傳來了兩道詔書。
第一道:亨順四年夏,黎人地寨大鼓頭敦巴陸率眾起義,向導官軍夜襲卯氏兇逆四寨,誅滅苗王卯輝、七葉開及諸鼓頭、賊老、亂民共計三千余,整合各寨黎人歸降朝廷,因功敕封楚州苗地土司,官四品下,世代罔替。
第二道:楚州鎮(zhèn)撫使劉龍底砥礪用兵,全復苗地,因功敕封楚州安撫使,官從一品,賜爵南楚侯,賞金珠十斛,西錦百匹。